又过了几日,听闻各个小地狱已经平静许多,苏意婉再次找到无心,请求他撤去黄泉结界,让她这儿重新开张。
十万功德即将圆满,如果可以,她想尽快见到燕珣。
无心立在黄泉口,与苏意婉相隔一尺有余,身后是阒阒暗地,他久久不言。
按理来说,苏意婉的请求并非过分,毕竟她到这里来,为的本就是功德;但私心里,无心却不怎放心,颇有些草木皆兵之意。
她俩久久对立,终是无心先败下阵来,他自问冷心冷情,却始终无法视苏意婉眸中期待若无物。
只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艳的玛瑙镯子,“收在身上,若你有事,方便我来。”
酆都曾经说过、他自己也曾感受过,黄泉这地方与自己气息相合,若有动静他便能知晓。
但经了上次,无心发觉这点子关联尚不足以让他第一时间察觉并赶来,到底不那么保准,便用丹田灵力结成了这样一枚镯子,真正与他构连,若出事可即时感应。
苏意婉接过镯子,一下蹙眉,她与燕珣成婚那日,就收到了燕珣送的玛瑙镯子,这只同那只大小式样都像极,只是玛瑙品相强上许多。
“差使,这镯子是找阳间人做的么?”
无心摇头,“不是,是我打的。”
式样好像是早就存在在他脑子里一样,本还想先画草图、比量些个,但尚未提笔就已知如何下手。
“当时做这并未考虑太多,你平日还要下厨,若是不方便,不戴也可,只是万莫离身。”
听他这样讲,苏意婉便知大约又是巧合了,淡淡道了声谢。
食摊结界撤走,开始正常上客。
来的第一个是位妇人,年纪也未有很大,但十分孱弱憔悴。
生前大约是生了重病,带着这样一幅模样下了地府,但做鬼之后脚步倒还健朗,也是个礼数周全的,见到苏意婉便先行了个礼,“叨扰店主人了。”
苏意婉摇头,“我本也是指望大家的功德,说什么叨扰不叨扰。”
那妇人低眉一笑,行止中也有三分韵味,“我今日想点一道柳叶韭。”
“好,”苏意婉道,“稍等。”
杜诗有云是“夜雨剪春韭”,吃喝顺应时节,韭菜还就得是春日时最是好吃,鲜嫩脆生,吃着爽快,春初早韭味道香人。
柳叶韭便就得用这春韭。
苏意婉仍还在世时,家中也拢了几畦菜,里头便有韭菜,每每过了春寒,燕珣都会撩起长袍扎在腰中,持一把竹刀割韭菜。
今儿切一个光秃秃、黄土面都齐齐暴露,可再过上几日,就又是绿油油一片,“长生菜”的来处便是这了。
虽春韭本就不会长得多么茁壮,但处理之时也不可怜惜,出菜地去尾尚不能足,还得再用竹刀“去头”才可,一把韭菜须得齐齐整整,如“烹薤圆齐玉箸头”才好。
斩好的春韭段儿与剥皮的柳树芽儿一道下水,稍荡一荡便要出锅,断生去本即可,再使个竹笊篱沥水撩盘里,拿着熟香油、酱醋盐一道拌匀就是。
今日这客唤作卢月娘,见着刚上的柳叶韭,她还怔了一瞬,稍后才与苏意婉致歉道谢。
“慢些用,”苏意婉道。
白瓷青花碟子里,深绿的韭菜与淡淡黄绿的柳芽勾缠在一起,雅致地很。
柳叶韭本身就是个风雅菜,可巧,也又是个富贵贫穷都能入口的寻常菜。
月娘不可抑制地又想到家里的老爷,她的夫君赵金赵员外。当年初遇,她还是小富人家的小姐,他却是走街串巷的货郎,罔顾父兄反对,她带上细软与其私奔,风吹日晒犹不嫌苦。
日日拿着卓文君当垆卖酒的事迹来激励自己。
可年轻的她只记得司马相如回头、在卓文君面前无憾离世,却放任自己忽视“锦水汤汤、与君长诀”的过往。
想来,决定墙头马上的时候,她就活该注定被厌弃的下场。
将要投生,卢月娘固执地来到这黄泉食摊,想要再尝一尝柳叶韭,当时二人贫贱夫妻,到瓦房里住的第一夜,赵金给她做了一碟柳叶韭。
她也算娇养,口味偏甜,可吃到这一碟子风雅的柳叶韭,却偏偏要附庸。
就如倾慕赵金这人一般,愚不可及。
今日再尝,还是如以前一样,鲜香不涩,滑嫩微苦,清润爽口。
味道很好,但自己却不喜欢。
也如赵金,大约他也不错,但却并非良人。
当日奔袭,约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发达之后再纳一院娇妾,这一口气堵在胸间,上不去下不来,卢月娘三十刚过就陨了命。
往常她并无多好的胃口,可今日却硬逼着自己用完了一整碟子柳叶韭,起身给苏意婉功德的时候,掩着口道了谢。
“用得可还好么?”
苏意婉关切地问。
“好极,”卢月娘笑着道别,“这苦我咽了,下辈子再不糊涂。”
黄泉前路长长,卢月娘在路上低低吟着什么,细细听来应当是——
“金雀当年婚订,得谐和双姓,绾红丝牵缔盟,我和你鸳侣交颈,连枝同并,只合气求相应,共享安宁。”
“你旁支为何觅小星?”(1)
是《金雀记》。
苏意婉轻轻摇头,她在这黄泉,可真是见多了伤心女子。
到了最后,《金雀记》三人各自接受现实,也算圆满。只不过是卢月娘不服,当年,她苏意婉也不曾服过。
相同心境,到最后却不同命运。
好比这柳叶韭,苏意婉就喜爱的紧,可不是“咽下这苦”;也好比《金雀记》,苏意婉每每想到,心中都是泛着甜的,更不会有“你旁支为何觅小星”的诘问。
待三鬼彻底消失在前路,她转身回了食摊,无心也来了。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之前,仿若当日的营救与拒绝都是昏昏之中大梦一场,而今梦醒,各居其所,都也笃定对方不会僭越半分。
说实话,苏意婉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今儿的来客点了柳叶韭呢,差使可要尝尝?”
“多谢。”
无心对当前的情况也很满意,酆都叫他“慢慢来”,他就真的听了进去,比起前几日,苏意婉对他的态度果真好了许多。
好赖不济,他疲乏之时,也有个舒坦的落脚之处,饮上半壶清茶,观她半晌忙碌,足够解乏。
一小碟柳叶韭不多,给旁的鬼,他们大约不会吃,无心却吃得认真又干净,也不在此多呆,打扫干净便道谢离去。
久违的,在苏意婉的识海之外,他又看见了幻象。
便是再驽钝,这次他也明白过来里头的男子、女子是谁了。
之前盼望着、盼望着的心情一扫而空,无心闭上眼想要拦住这些景象,却没有一点用处,它们就这么汹涌着冲进识海。
他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这次,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二人相约在热闹的坊间。
“那个那个”燕珣支支吾吾跟在苏意婉后面。
苏意婉绾了一个灵蛇髻,髻上簪了一支漂亮的茉莉簪子,下缀着三串细细的银铃,骤然回身过来,盯着燕珣问:“是不是你先写信说要与我一道游玩?怎么我真到了你又不会讲话了?到底是要去哪儿、做何事?若不说我就回了。”
话是说得不客气,眼里星星亮亮的光芒却掩不住,唇边笑意都笼着狡黠。
这样生动的苏意婉,撞到了燕珣的心上,也撞到了无心之鬼的灵识深处。
“听闻,听闻前头如意居有表演,我托了人买到了两张票,”燕珣从怀里掏出来,双手递给苏意婉。
苏意婉还以为是说书、或者旁的什么杂耍之类的,接过一看就气笑了,这个呆子,买的竟是两张戏票。
她晃晃手腕,戏票就在燕珣眼前荡悠,“难不成你忘了?我便是个戏子,天天唱还不行?还得跟你来听戏?”
燕珣垂下眼,“我听过你的戏,听罢让人觉得十分熨帖,但这样的熨帖是听戏所得,而非唱戏所得。我,我本打算让你也试一试,没想到”
却搞砸了。
苏意婉跟燕珣接触有一段时间了,见他实在,就老喜欢明里暗里欺负人,但也晓得见好就收,这两张戏票不便宜,可不能白白糟蹋了他的心意。
“如意居在哪儿啊?我不知道。”苏意婉拉了拉燕珣的衣袖,“紧走两步,带路呀。”
燕珣点头,长腿一跨就走到了前头去,长腿两跨就跟苏意婉拉开了两步远。
呆子苏意婉优雅望天,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又拉燕珣一把,“都快走没影了,带的什么路?”
“哦哦。”
好容易到了如意居,戏折竟是《金雀记·乔醋》,苏意婉耐着性子听,一面儿听着,一面观察身边燕珣的反应。
这一折说的正是井文鸾收到另一只金雀,与那潘岳对峙,稍后却又大度原谅,终得三人同行路的事儿。
旁边的汉子爷们儿们,巴掌鼓得震天响,想来是巴不得天下女子都能如潘相公家的井文鸾、西门大爷家的吴月娘一般“明事理”。
只是燕珣大约是实在不懂戏,才会误买了这票,苏意婉见他听得冷汗涔涔,坐立难安。
在听到井文鸾那句装模作样的“缘何陇蜀相兼并,这般渴病”(2)时,“噌”一下坐直了身子,拿眼睛余光悄悄瞄她。
苏意婉憋笑憋得难过死了。
坐如针扎的一折子戏听完,燕珣可是感觉自己个儿比窦娥还要更冤——他可没有半分敲打苏意婉的意思,他哪敢啊?
苏意婉出了如意居的门便像是踩上了风火轮,一路行到了街外河边,无人的地界,扬起脸来盯着燕珣,“你是希望我做井文鸾?”
“不不不,”燕珣疯狂摆手,“我只希望你做苏意婉。”
苏意婉追问:“此生不会有巫姬?”
“断然不会,”燕珣甚至举手指天,“小生愿以性命、前途起誓。”
“哪个要你立毒誓了?”苏意婉打了燕珣举起的手,“手若是闲着,不若帮我一道摘些柳芽儿。”
阳春三月将将过,柳芽儿生的正好,该去做一道柳叶韭。
“就是不晓得这时辰了,菜市还有无新鲜的春韭卖”苏意婉一边摘一边嘟囔。
燕珣谨慎发问:“苏姑娘,我家还种了一畦春韭,如今长得正好,你要不要”
苏意婉拿手帕收起柳芽,弯唇一笑,“那就打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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