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大部分佛寺都已修缮完毕,众人见圣人对于陆玄英并没有什么惩戒,反而因宋之问、武承嗣等人的告发赐了座园子安抚,当下便也心思活络起来,想着要如何挽回,如何与玄英重修旧好。
谁知玉清观内扫洒的仆从表明,陆女冠在得到园子时就搬了过去,恐怕要等酷暑过后才会回来。
部分官员有些担心,深怕过了这几个月就连烧热灶的机会都没了。多方打听后,他们得知宋之问状告玄英时将崔十八娘和裴少卿也牵扯其中,可朝野内外谁人不知裴少卿铁面无私、冷心冷情,也不知是谁起了头,竟然有不少官员甚至世家子弟都纷纷递拜帖至崔府,希望能通过与崔家人的关系而让绮儿帮忙与玄英牵线。
绮儿是不堪其扰,当下寻了萧成周出门散心。
“成周,你说这些人当初干什么去了,他们难道不怕圣人得知此事反而怪罪吗?”崔绮儿不理解,她也不想管这些,哪怕崔家的地位可以帮她推拒大多数,可总有逃不掉的时候,她不想因为自己让家族难做人,可也不想让玄英因自己这个朋友的缘故而受委屈。
“别担心,有我在呢!咱们只管和以前一样吃喝玩乐去,这种事儿别放心上,他们不敢对玄英姐如何,也知道裴少卿绝不会搭腔,久而久之的就会放弃了。”萧成周从来不过问朝堂事,哪怕兰陵萧家满门显贵,祖上更是可追溯至昭明太子萧统和梁武帝萧衍。他只需要顺从心意,没人会逼迫他做任何事。
绮儿听言虽然还是不太安心,可眼下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同意。
两人正说话,商量着午饭去江月楼点些什么菜,就听见后面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鞭子乱舞,速度越来越快。
“小心!”萧成周一把拉过绮儿,由于他反应还算快,两人没有被马鞭伤到,只被呛了一鼻子灰,好不狼狈。
“你看看你,像个小叫花子一样,不是这个‘绮儿’,是那个‘乞儿’!”成周笑指着她满面的灰土,因为笑得太夸张,竟然被呛得咳嗽起来。
绮儿气得直瞪眼,故意使劲锤了他几下,以她多年马球的劲道,只差再次把成周拍到地下。两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明明都是那样灰头土脸,可竟然抛去了先前思虑时的愁苦。绮儿眸子里闪动的光如星子般耀目,把成周看得一愣,似乎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从小到大的玩伴,已经长成了清丽秀美的小娘子。
“刚才那人是谁?”绮儿随口一问,她懒得追究,只是好奇怎么敢有人违背律法在市内纵马。
“什么?”成周光顾着看她,没听清。
“我说,刚才那人,你看清了吗?”说罢,和从前一样使劲捏了捏成周的脸。
他稍稍有些不自在,可这感觉只有一瞬,还不等他弄清就散了:“哦,看衣服像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前些天我还看到他去春花楼喝酒来着。”
“怕是你自己去玩的时候遇上的吧,”绮儿知道他常和一帮狐朋狗友玩乐,也不意外,“咱们还是去前面江月楼换身衣服吧,阿英那儿肯定有备用的。”
两人才到江月楼,就看见刚才差点撞了他们的那匹骏马,通体白色,只在马屁股上有黑色的花朵形图案,实在好认得很。萧成周向来不拘于礼教,当下就想夺了那小二手中的鞭子去抽。好在绮儿了解他性子,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这才进去准备换衣服用饭。
“哪儿来的臭乞丐,”有人从楼上下来,见了绮儿他们厌恶得直皱眉,“这不是刚才挡道的那两个吗?怎么,现在还要挡你耶耶的道!”
“丘将军,路这么宽,我们能挡你什么?现在是你堵着我们。”绮儿觉得来者不善,因此掐着成周不让他说话。
“嘿,小娘子,就是满头的灰也这么好看,走,上去和本将军喝酒去。”丘神绩说完示意左右拉上绮儿带走,不想成周突然发难,一个猛扑上前,丘神绩虽然有几分功夫,常年在牢狱和犯人打交道,但萧成周从小就爱舞刀弄枪,当即抽出腰间的玉萧就往他身上捅去。
这时,上面又下来一人,见他们围成一圈,便凑上前来。
这人绮儿认得,是刑部侍郎周兴。
她心里毛毛的,觉得这两人同时出现实在不寻常。可思及这里是江月楼,官吏们多多少少知道这是玄英的地盘,加上太平时常来此,那他们来这里也不算什么怪事。
“就是你们两个乞丐想谋杀朝廷命官?给我带走。”周兴一挥手,旁边的人就上前来制住他们。
成周担心绮儿,便甩开桎梏,又一脚踹开拉着绮儿的人:“也不擦擦你们的狗眼看看站在这里的是谁!”
他把绮儿护在身后,别在后面的手做了几个手势,意思是让绮儿先跑,再去找人报信。绮儿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有些难过,刚才她打眼一看,楼里吃饭的官员和素日来往的世家子弟并不多,仅有的也被这两人的仆从拦住了路。
那么只有她先想办法脱身再来救人,反正绝对不能被他们带走。可是她如果没来得及,那成周岂不是要受苦了?
她有些害怕,但只能鼓起勇气。刚找准机会准备跑,就被丘神绩看穿制止,她气道:“谋杀?明明是你挑衅在前,还有先前闹市纵马差点伤了人,竖子还敢在这里颠倒黑白!”
说完,不等对面人说话,又小声道:“你们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吗?还敢在这里撒野。”
“阿绮快走,别和他们废话,我来断后。”萧成周瞪着他们,牙都快咬碎了。
丘神绩和周兴互相对看一眼,便坏笑道:“我当然知道这里的老板是谁,不然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绮儿一惊,伸手握住成周护着她的手,小声告知他,刚才看见楼里有人出去了,那人她在玄英身边见过。说完,她的勇气又回来了,也更加坚定要和他一起面对的念头。
毕竟这人不仅仅是冲他们来的,那样起码在玄英到之前,他们不会有什么大事。
“这样好了,不如咱们去圣人面前分辨,正好我阿兄今日有事要面圣,想来他们也可以给我们点时间说明。”绮儿握住成周的手,站到了他的身边,引得他看过来,却被那张脸上流露出的气势震住,那双眼里满是坚定。
他眼中的崔绮儿不是清冷高傲的月宫仙子,而是坚毅果敢的女将军。
周兴有一瞬间的胆怯,可是想到了什么后又上前两步:“你有什么能耐,宫里是你想去就去,圣人是你想见就见的?”
“圣人不是我想见就见,但是宫里,我确实可以想去就去。”
崔三郎在吏部供职,今日他向武则天汇报完事情后正准备告退,就见圣人示意他留下,刚准备问问是何事,便看见自己最小的妹妹满身满头灰地走进来,身边还跟着萧家的儿郎,后头是丘神绩与周兴。
“这是怎么了,小十八,你和成周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武则天有些惊讶,她原以为是绮儿和成周进宫来看自己,只是正巧碰上了周兴二人。这么看倒是另有缘由,可又怜惜二人形容凌乱,便命宫人先带他们下去。
绮儿听了哪里能愿意,生怕自己一走就由得周兴二人胡扯,当即又行了一个礼,道:“请圣人原谅我们仪容不修,实在是事情比较复杂。”
她见武则天点头示意自己继续,便不顾兄长快气得七窍生烟,连忙说:“我与萧成周准备找个地方去吃饭,丘将军一路纵马过闹市,若非萧成周拉住我,怕是那鞭子就要甩到我身上了。后来想着去酒楼吃饭也能换个衣裳,却碰到了丘将军和周侍郎。
“丘将军几番言语侮辱,不仅怪我们挡路,还要拉我去陪酒,成周为了保护我,就与丘将军有些摩擦,可周侍郎却要说我们谋杀朝廷命官,这可是重罪,我、妾等可不敢认。”绮儿气得糊涂,却也没有把玄英说出来,毕竟抑道之事刚过,圣人又才送了园子安抚,哪怕这二人心怀不轨,也不能让玄英受牵连。
武则天没评价什么,又问萧成周可有要补充的。成周看了绮儿一眼后摇摇头,只跟着请罪说自己仪容不修,有辱圣人眼。
“丘神绩,你来说说,为何纵马?”武则天的声音里似有不悦。
“臣,臣有罪,不该纵马,也是前些日子江月楼不怎么开门,今日听闻重开实在欢喜,就忍不住了。可臣哪里敢向崔娘子挥鞭,实在是没有注意到,怎么会说娘子挡路呢?后来见崔娘子与萧郎君形容怪异,只当是偷跑出来的家奴或街上的乞儿,想着江月楼这等地方怎么能让他们进来,就上去说了几句,也是一时没认出,否则哪里有这样的误会。而且,臣与周侍郎也是偶然碰到,周侍郎不过为臣说话,一时言重,还望圣人明察。”丘神绩一通诡辩,看似承认实则把自己摘个干净。
周兴闻言补充:“正是如此,臣还比丘将军早到半个时辰,并没有一起。臣是听到一楼似乎有人斗殴,想着圣人治下,京城之中怎能有此败类,哪里认得出是萧郎君与崔娘子,实在有眼不识泰山。”
绮儿越听越绝望,她不知道为何这向来跋扈嚣张的二人今日会这么伏低做小,甚至连成周暴起捅人都没有提,如果能让素来记仇的他们如此,必然是有极大的利益和阴谋,可是,她没有证据。
果然,武则天听了也没当回事儿。因为闹市纵马确实违律,只罚了丘神绩三个月俸禄,让周兴和他同绮儿、成周道歉。便又令他们下去换身衣服,梳洗一番。
几人走后,崔三郎又连连告罪,言明必会好好管教妹妹。
至此,这件事便了了。
傍晚,裴崇道刚回去,就见自己宅后的巷子里跑出一人,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裴郎,是我,九娘。我有要事和你商量,不知你可有空?”
来人掀开帷帽,露出一张芙蓉面,正是传言中去了郊外避暑的陆玄英。
许是奔跑所致,她面上有些潮红,气息也有点不稳,眼里满满的无措,实在惹人怜爱。
裴崇道从没见她如此失态,当即为她重新戴好帷帽,四下查看确定无人关注这里后,才虚扶着她入了府。
“可是你遇上什么危险?还是谁要对你不利?”
“今天,阿绮和成周进了宫,他们先前在江月楼遇险,差点被周兴和丘神绩带走。”
听了这两个名字,裴崇道一怔,也觉得事情发展诡异了起来。
“随我来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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