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玄英拿出了两个箱子。这里面放着的是关于周兴和丘神绩的所有情报,满满的,甚至打开的瞬间有几页纸直接飘了出来。
太多了,多到让人心生怀疑。可是这么多的内容,却仅仅包含了近八年来的,甚至其中还有十几个月的空白期。
随手翻看,就是他们构陷朝臣或李唐皇室的罪证,甚至每一年都有一本小册子来专门记录因为他们枉死的人。但有很大一部分无法追究,别说是苍白无力的名,就连姓氏都没有,大多是某某家仆或者某队士兵。
原来每年都会死这么多人吗?
玄英想了想,从她接任又一坊开始,似乎就专注于搜集所有人的消息,然后分门别类一一造册,只为今后圣人想要知道时能最快找出。其余时间,若是圣人有特别交代的事情,比如先前让李思安顺其自然地死去,或者用武钦载顶替武思文犯下的所有罪过,那么她才会出动。
将白色涂黑,颠倒是非,她不算特别擅长,可积年累月下来也颇有心得。细细数来,这样的人也不足十个,而且并非全然无辜。大多数只是因为圣人不想将他们的罪行公之于众,因而需要挑选些其他名目。
重点是,他们确有其罪,不是为了满足谁的私欲,而是犯了唐律。
但这个周兴、丘神绩,据她所知还有来俊臣等,无一不是构陷忠良、屈打成招的酷吏。以前她会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子,心不如男人狠辣,才无法被派去做这种事。哪怕多少知道他们的恶行,也会觉得这是为了圣人的统治,是必要的流血,只是手段太残忍,大可以用轻柔温和些的。
可是直到今天崔绮儿这事发生,她才恍惚间觉得这种行为和她以为的不同。
但是不论是当事人、圣人、崔三郎,甚至说裴崇道,好像都没有展现出特别诧异的样子。玄英陷入沉思,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晚间她去裴崇道处求助时,也听他给自己分析了一通,她可以理解圣人做决断的心理,但是没有办法理解玩弄政治的手段。
既然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那就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崔绮儿和她描述时不可避免带上了私人情感,可她安插在附近的“影”可以事无巨细的作出回答。
可以确定的有两点,其一,周兴二人虽然前后隔了一小时才聚首,可是他们曾有过秘密交流,也曾前后去过同一个地方;其二,他们是特意挑选了江月楼生事,甚至通过监视崔家的动静,推算出了绮儿会在今日出门寻萧成周。
第二点略牵强,但是如果他们背后有一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那么这些都不会是问题。起码在玄英看来,有足够的情报时,她也可以通过推理、预演来引导这场戏。
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拉她下水?是为了玉清观中那个疑似复宠的陆玄英,还是为了掌控天下秘密的又一坊坊主?
玄英闭上眼睛思索,可消息太过庞杂,扰乱了她的思绪,总觉得每一件事都有阴谋,都是他们提前布下的局。再睁开眼后,她挑选出了最相关的内容,又快速梳理重新誊写了一遍。
她能信任且愿意掺和到这件事情里的人不多,裴崇道恰恰是个很好的人选。
过了子时,玄英落在裴崇道的书房顶上,屋内还亮着灯,显然他为了“陆玄英”的请求也忙碌至此。
一如既往的开场后,玄英戴着假面落在他面前。
“好久不见。”裴崇道没想到自上次花朝节后不欢而散,两人还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你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是这句话。”玄英的记忆力还算不错,这句话已经出现在他们交谈中很多次。
“你最近好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也许是发现自己不该干涉她太多,裴崇道闭嘴不言。
玄英见他案上放着些周兴、丘神绩,甚至还有来俊臣兄弟和索元礼有关的消息。这几个的职务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当今提拔的酷吏。于刑讯审问一道,十个裴崇道也比不过一个来俊臣。要知道,他可是一旦祭出刑具就能让人跪下痛哭流涕求着要认罪的来俊臣啊。
“你怎么突然收集起他们的情报来?”玄英故意这么问道,毕竟傍晚她来求助时可是强调过不希望把这件事告诉更多的人,因为事关崔绮儿,名门淑女的名声不能有损。
裴崇道沉默了一下,很快又看向玄英,声音温和:“虽然我不想对你有什么隐瞒,但是这是我答应了别人不可外泄的事情,抱歉。”
玄英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没有随意找借口敷衍,明明完全可以用“正在调查叔父裴炎的案子”作为理由,可他还是选择说出实话。她以往面对的是从来都只会巧言令色想要掩饰真相的人,第一次遇到如此体贴又真实的。
“我为什么要怪你,怪你说真话吗?还是怪你遵守承诺?”细细听来,俏罗刹一贯很平淡冷漠的声线都有了些许温度,这样的发现也让裴崇道心里涌上一丝甜蜜。
被心上人理解的甜蜜。
玄英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拿出了那张满是字的纸,在裴崇道诧异的眼神中解释道:“我早就猜到你要调查裴炎的案子,最近正在整理档案,发现了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东西。”她可不能暴露是为了崔绮儿的事情,否则自己这层女冠皮可就披不住了。
他接过玄英递来的纸张,铺陈开来占满了整张书案。上面以时间为锚点,将光宅元年圈了出来,又在两侧写下了相关人员的名字和所发生的事情。其中时任尚书都事的周兴曾数十次告密,甚至为了让人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而发明了许多酷刑,三年多时间,因他而亡者多达数千人。
“虽然周兴没有明确在你叔父的案子中有何作为,可是下一年开始他的疯狂告密活动也让人诧异,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至于丘神绩,前两年的琅玡王李冲谋反案你还记得吗?他的家人,不论父母妻儿,除了幼妹余姚县主躲过一劫,所有人都死了,当时我就在现场看着他们自尽,你也可以说是……监督。而丘神绩没能亲自杀成李冲,就将在场官员诛尽,血流三天三夜不止。”玄英有些不愿回想,那也是她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深刻的概念。
谋反者理所应当被诛杀,琅玡王李冲和其父越王李贞并不存在什么冤屈,虽不是她全权经手,可事后查看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事后,周兴迅速指控多位李唐王室子孙,导致他们被秘密处死。并且还因为私人恩怨而构陷魏玄同是昔年裴炎同党,导致其被圣人下令自尽。
“一环扣一环,目前虽然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可是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是否有预谋,就像闻到一点味道就伺机出动的鬣狗,踩着尸体狂欢。”以玄英对他们的了解,即使当年没有直接参与裴炎的案件,也很有可能在私下偷偷传递过消息。而经过他们手“美化”的消息,能是什么样也可想而知。
“为什么?”裴崇道盯着玄英薄纱后的眼睛,他想知道玄英为何要如此卖力,甚至甘愿去查一桩板上钉钉的旧案。
“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以为又一坊和这些人一样吗?我是为了圣人的统治,为了圣人的名声不为他们所累。”这话确是出自她真心,更何况崔绮儿差点被掳走,而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冲着她与裴崇道两人中的一个,甚至是两人都不放过。
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他还是为此而失落,总以为能等到一些不一样的答案,看来这路还十分漫长。
“你的推测也许是对的,就算错了又能怎样呢,”裴崇道想了想,还是隐晦地提了一句,“这两人最近小动作不断,还妄图找我朋友的麻烦。”
“所以,裴少卿打算怎么做,这可是为了帝国,为了圣人的宏图大业,我们不能看着圣人被人蒙蔽而做出不利于名声的事情来,而且最重要的,你不想为你朋友解决这个麻烦吗?不论如何,也算为你家人报了一部分的仇。”玄英的声音压得很低,里面有一种别样的蛊惑人心的力量,能让裴崇道的思维跟着她走。
“我认同你的想法,起码在这件事上,我们终于有了一点相似啊,俏俏。”
一个月后,有官员上报武则天,指认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绩与刑部侍郎周兴意图谋反。
没过两天,一本关于他们二人谋反的种种罪证册子出现在了武则天的案头,一桩桩一件件记载清晰可辨,里面甚至有对武则天的抱怨,这无疑让圣人更加恼火,恨不得立刻将他们推去菜市口行刑。
本想再看看他们的表现而决定死活,可偏那几日两人凑在一处,屏退下人不提还饮酒作乐,仿佛是在庆祝什么。
这一切都让圣人震怒,于是下口谕让来俊臣带人去将他们捉拿下狱。
“裴郎,是你对不对?多谢你,我和阿绮都会记住你的恩情。”玄英在收到裴崇道的消息后也不顾其他,特意纵马行至裴府。
“我并没有做很多,这件事,还得归功于我的一个朋友。只可惜,她未必愿意露面,但我会帮你们转达。”
见裴崇道当着玄英自己的面表示对她本人的夸赞,她想笑又不能,憋得很是辛苦,末了只能点头,觉得不够有趣,又加上一句:
“也许哪天我能亲自感谢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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