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可萧府突然亮起一盏盏灯来。
原是守在祠堂外面的仆从来报,说萧成周因饥饿而体力不支晕倒了。
萧父大惊,忙和萧母披上衣服就往祠堂赶去,一路上,心疼儿子的萧母一个劲儿地埋怨道:“都是你,非要和他一起倔,不就是不和独孤氏定亲嘛,他喜欢谁不喜欢谁由他自己决定好了,你插手干什么!”
“这,是谁前两天暴跳如雷,说要去崔家讨个说法。你倒好,现在怪起我来!再说独孤家的女郎哪里不好了,一点不输给那个崔家小娘子。”萧父有些委屈,只觉得自己如今里外不是人。
“你是不是觉得独孤家的娘子好,还在惦记你那个表妹吗?那当初娶我做甚!你们几个都是讨债鬼,让我不得安生。”萧母加快了速度将萧父甩下,已经不想搭理他了。
等到了祠堂,便见萧成周面色惨白,尤其那烛火一照,白得和地狱索命的鬼魂一样吓人。萧父见娘子抱着儿子就快要哭了,脸色也不好看,偏偏还粗声粗气道:“这讨债鬼,以前罚跪都偷摸着吃,怎么如今倒死脑筋了!”
“你还说他死脑筋,你儿子还不是随你,平日里瞎胡闹,和一帮子纨绔厮混,结果一到这种时候就死脑筋,执拗得很,不仅不肯服软,如今竟然还作践起自己来。”萧母抚摸着成周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突然觉得手下的触感不对劲,一抬手,发现指腹上都是白色的香粉,闻起来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而萧成周脸上被她抚摸的地方明显有两道指头宽的印子,比周围颜色要浅些。
她眯起眼,喝退了仆从,又令人关上门,可怜萧父还摸不着头脑,便被一巴掌糊了一脸。
“娘子这是作甚,不找人把周儿送回房,打我干嘛,回头又要和我抱怨手疼。”话音刚落,另一侧脸又是一掌。
“这小畜生偷了我的香粉涂在脸上装死,我舍不得打他,只能打你出气!”萧母实在生气,偏偏眼眶的泪欲落未落,看着实在怪异。
闻言萧父倒是松口气,四下看看确认门窗都关得紧,便上前扶起萧母,又对成周道:“还不起来安慰你阿娘,成天不给人省心,我还当你有点骨气真的要饿死自己表决心呢!”
萧母又瞪他一眼,在成周嬉皮笑脸地迎上来后便把萧父甩到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儿子惨白的脸:“你倒是学了你阿耶的机灵,没个正形。把独孤家的小娘子嫁给你,实在委屈人家。”
“阿娘——,我不想娶独孤家的人,你也不想想阿耶为什么非要和他们作姻亲,我和那小娘子都差辈份了!”萧成周拉着萧母的胳膊使劲晃着,又钻到她怀中撒娇。
“嘿,这小畜生,今天看我不揍死你!”
还不等萧父举起手来,萧母便把成周护到身后,成周笑着从后面伸出脑袋:“你骂我是小畜生,那你自己呢?阿娘啊,你看阿耶连你都一起骂了!”这话说得夫妻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偏偏始作俑者还在后面乐呵。
萧父叹了口气,指着成周让他给萧母道歉,告诉他当萧母知道他晕倒后是有多么着急,令他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阿娘,阿耶,我没有开玩笑,起初我是真的饿了三天三夜,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我饿死了那你们怎么办,但是想想还有阿兄们和妹妹,本想继续的,又想到阿绮,崔舍人想把她嫁给太原王氏,儿子不想她嫁给别人,所以更不能饿死自己。”
“什么太原王氏,崔舍人什么眼神,我们兰陵萧氏哪里比不上他们了!”萧母本就心疼儿子饿了几天,这下更加气恼。
倒是萧父挑眉看了成周一眼,默不作声,直到被萧母拍了一掌,才开口:“说说吧,你小子肯定不止这一招,如果我和你母亲不上钩,你预备什么后手?”
萧父知道成周性子随自己,虽然妻子性格火爆,但极为疼这个幼子,其实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们对于与崔家结亲是一百个愿意。偏偏如今圣人年岁高了,又没有立下继承人,惹得朝野私下都在猜测、站队,他们早就远离朝堂,虽然在京城生活,可是不想趟这浑水。
可偏生这个儿子先前和崔绮儿一道得罪了酷吏周兴、索元礼,若非后来那二人因谋反罪论处,只怕萧家早就卷入了是非中。
且成周一向与那女冠陆玄英交好,那陆玄英是什么角色,哪里是他能玩得过的。她不仅深受宫内外喜爱,尤其是圣人从不曾因为来俊臣的诬陷而降罪,可偏又得罪了武承嗣。萧父担心如果最后真让武家人登上大宝,恐怕今后会有祸患,更别提成周还想娶崔绮儿这个如今已经隐隐有站队倾向的李党人士的女儿。
他们萧家只想平安度日,不想再参与到朝堂中的风波里去了。
可是这些说给成周听,他也只是当作借口,有一千种理由驳回,甚至愿意脱离家族以示决心。
“没准备怎么样,如果实在没办法,我就只能找算命的大师去算一卦,最好能算出什么命里克妻、不宜婚配之类的,其实如果不是用独孤家女郎的生辰相合太过无礼,对人家名声不好,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我们八字不合,你们预备如何。或者我就天天去花天酒地,让天下的小娘子都不敢嫁给我,如果这个都不行,那我只有进宫求圣人赐婚。”萧成周说得诚恳,可这几个计划是一点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萧父萧母能听出儿子的决心,也庆幸没有走到自毁名声那一步,这简直是伤敌一千,自损一万啊!
“你这都是蠢主意,你毁了声誉,那崔家小娘子怎么会嫁给你?你这是置我们于不顾,置家族于不顾啊!”即使如此,他们也都不舍得再骂成周。
“不会的,我信阿绮,就像她信我一样。而且不是没有到那一步吗,我们只是想竭尽所能争取一下,我想阿耶阿娘也是希望我能过得快乐吧?和阿绮在一起的日子我都很开心。”
“裴兄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自身力量不足以抗衡的时候就不要轻举妄动,玄英姊姊也说,绝不可以作出荒唐事,只有得到耶娘的真心祝福才能永远幸福,所以私奔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
“可是我喜欢阿绮啊,这几天我可算想明白什么是喜欢了,真的!我想追求一下我自己的幸福,但是我同样需要你们的支持。”萧成周说得很认真,是他从来没有的认真。
萧父萧母有些沉默,也许是还不能死心,萧父又问:“你既然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该听从我们的意思,而不是曲解,去让我们反过来听你的。都叫你好好读书,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
“不是我不懂,是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不能追求自己想要的,为什么我要娶一个都没有见过面的人,万一我不喜欢她,岂不是浪费了两个人的一生?而且,我和阿绮门当户对,最最合适不过了。”萧成周一点不肯退让,梗着脖子和萧父理论。
“因为古往今来,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人子女就当听从父母的,这是孝道。”
“古往今来没人做,不代表就不能做。孝不孝顺,咱们自家人知道,我又不需要圣人给我立个孝道牌坊,没必要做给天下人看。”
“荒谬至极!”即使萧父算得上开明,但还是被他气得够呛。
萧母听了却有些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评判儿子说的话,一方面受到固有的教育所限,一方面又确实希望儿子可以过得幸福快乐。她心底似乎也有隐隐的兴奋,是一种超脱了常理之外的,打破了现有规则的禁忌感。
曾经,她后悔没有让儿子多读些书,可是今日这一遭,她又没那么后悔了,她怕如果真的读书读太多,那么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追逐自己爱一个人的权利的自由和勇气吗?
她不懂,也不敢深究,她怕自己的思想大逆不道。以前总说这孩子像他阿耶,如今看来,可能像她自己更多些吧!
她不是那种自己受了苦,受了罪就要逼着孩子们也如此的长辈,何况她与萧父同样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她还是庆幸的,庆幸自己的儿子爱上的是博陵崔家的女郎,如果是个普通百姓之女,或者秦楼楚馆的歌舞伎,那她会同意吗?她还会有为儿子追求自我与爱情的自豪吗?她会不会第一时间就派人弄死那个小娘子,或者只让她当个妾,断绝了儿子的希望呢?
萧母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知道这没有如果,也知道现实不需要假设来证明。
“既然你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么阿娘同意你们在一起,也会让你阿耶找个好日子去和崔家通气,只是婚礼筹备时间绝不可能短,我的成周值得最好的。”萧母把成周抱在怀里,现在的她甚至垫着脚尖都无法碰到儿子的头顶,再也不是小时候了,她的小成周长大了,也即将拥有自己的小家庭。
“我先谢过阿娘阿耶,真的很感谢。”他蹲下来让阿娘摸自己的脑袋,又亲了亲她的脸颊,然后趁萧父不备猛地上前拥抱了一下,在对方缓过神前躲到萧母身后。
“这小子,真是!”虽是这么说,可是萧父眼中带着笑意,他看向了萧母,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儿已经挂在枝头,这个夜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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