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很奇怪。
作为不受宠的六房长子,面对下人的某些无礼行为、父亲的忽视、“母亲”的刁难,以及各种闲言碎语,他总是笑眯眯的,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
但又不知为何,他这种笑容总让我感到非常难受,好似戴上了一副可以将自身真实情绪完美隐藏的假面,只为活成他人所期待的样子。
为什么连笑容都是如此恰到好处的模样呢,是因为渴望被肯定吗?
还有那种绝望得仿佛溺水之人的眼神,在我眼中渐渐与前世的自己重合。
可是,他明明只有十岁,不是吗?
“兄长。”再一次看见他的那种完美无缺却让我感到不适的笑容,我还是忍不住单独叫住了哥哥。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的。”我凝视着他,“在我面前,你不必伪装。”
不知为何,我脱口而出。
看着哥哥瞬间僵硬了的笑容,与越发深邃的眼神,我才猛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糟糕,我好像越过那条线了,那条他在自己心中为我划定的红线。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点,当然是因为我也是这样做的嘛。不过,我是以自身为圆心,画了一个圆而已。
沉默的气息在我们之间蔓延。毕竟,我本身也不是一个善于交谈的人,平常与哥哥的相处也大多都是他自己说个不停,而我只需要用几个语气词应和便可以了。此时哥哥不说话,我自然也不可能再去找话题与他聊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哥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舒缓起来,甚至还笑出了声。
并不是那种用于伪装的、让我感到不适的完美笑容,而是那种我最熟悉的,总给我一种安心感的笑容,属于哥哥的笑容。
嗯哥哥他的情绪转变得太突兀了吧。
怔愣间,我的头上兀然落下一片温热。
哥哥轻柔的抚着我的黑发,并没有对我的话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喃喃地发出慨叹:“小九笙真的和其他人不一样呢~”
欸,他发现什么了吗
可是哥哥又转而聊向了别的话题,好像刚刚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也不好再次提起。
好狡猾啊,哥哥。
★
“小九笙,人为什么要活着啊?”像是不经意间的随意提及,某一天他这样问我。
没错,向一个八岁的小孩询问有关生与死的议题,而提出此问题的他也不过十岁。
不过对我来说,是件意料之中的事。
我早就察觉到了,哥哥他渴望着死亡。
即使他还年幼,但我总感觉会有那么一天,他将微笑着从容赴死。
我一直都知道的,哥哥和我一样是个天才,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要更胜我一筹,未来的他必定会成长为非常可怕的存在。
然而,因为他实在太过清醒,太过聪明,待他到了一定年纪后,这个世界将没有什么是他看不懂的,也没有什么会超乎他的意料,到那时,对他而言世界上唯一未知的也就只剩下黄泉比良板了吧。
这算是,身为妹妹的直觉,也是我和他的本质区别。毕竟,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虽然没有死后的记忆,仿佛无缝连接般来到了这个世界,但死亡对我来说不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现在的我想要活下去,想要亲身去感受这个世界,不论是好是坏,不论是否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我不知道,但我想要你活着。”我这样回答他。
就当我自以为是也好,一厢情愿也罢,我执拗地认为哥哥他其实是想要活着的。因而他一直在寻找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没有人能给予他,包括我。
我能做的,只是现在给他一个拥抱,让他知道,还有人在意他的死活,请活下来,继续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吧。
不知我的意思是否真正传递给了哥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死死地将我摁在怀里,不让我看见他的表情。
嗯,传递到了吧。
★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家祭日。
天还未亮,津岛家上上下下就忙碌了起来。
身为六房不受宠的病弱小姐,我只需最后出席便可。在这种繁忙的时刻,他们对我的管控也不自觉地暂时放松了下来,使我暂得一小段喘息的时间。
大家族的规矩,还是太多了。即使是亲人间,也要保持距离,不能太过亲近,以此维系所谓的家族颜面与尊严。
我也为了避嫌,一直以带有敬称的“兄长”来称呼哥哥。当然,也有我个人不习惯与他人太过亲昵的原因,毕竟,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我几乎都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接触的人群也基本固定,没有机会,也没有兴趣建立与他人间的联系与羁绊。
“兄长。”
嗯,我哥哥他又偷偷跑进我房间里了。
“小九笙,我带你去个地方。”
看着哥哥闪着光芒的鸢色眼眸,我任由他将自己拉走。
嗯…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偷跑了。
这两年来,我的身体有了些许好转,不再像之前那么弱不禁风,可以短时间内去别处逛逛啦。
但因为身份关系,我要想正式出门还是很困难的。再加上要摆足所谓津岛家的派头,即使今年家族为避风头而搬去了青森县的乡下,房屋庭院面积与家族财产都缩水了不少,也依然会派一大堆下人跟随。
虚伪。
我讨厌这种被人紧盯不放的感觉,即使他们可能本身未带恶意,对我而言也是一种束缚。
哥哥也注意到了这点,因而总是趁着下人们不注意,偷偷带着我去外面玩。
考虑到我的身体,外出的时间其实并不久。但是不知为何,与他相处的那些时光,总让我产生一种仿佛在炎热的夏日里,吃了一块加了棉花糖的冰镇西瓜的感觉。
很奇妙不是吗,我并不讨厌,或许谈得上…“喜欢”
这个词可以用于形容这种情感吗?我不知道。没有经验,也没有参照对象,根本无法准确得出结论。
说起来,我第一次吃冰镇西瓜,就是哥哥偷偷带给我的。上辈子是因为实验员们觉得没有必要,而这一世则是因为我的身体虚弱,受不得冻。虽然只是一小块,还混搭着棉花糖,但那滋味,意外地美味呢,我可能一辈子也忘不掉吧。
不过,之前我们都是夜里偷偷溜出来的,还是头一次在白天离开津岛家,哥哥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呢?
看着哥哥熟练地躲避家族里的人,熟练地钻进“秘密隧道”,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跟上他的步伐。
总是要保持一份神秘感的,对吧?
★
“到了。”
原来,哥哥的目的地,是一座寺庙,看起来像是已经荒废了较长时间。
其他暂且不提,一座奇怪又诡异的雕像很快吸引了我的目光。
“这是アラハバキ(荒霸吐),青森县奉供的神明。”哥哥如此说到,“这里废弃了几年,平常不会有人过来,我也是偶然间才发现这儿的。放心,很安全。”
嗯不是等会儿还有家祭吗,为什么要特地带我来参拜一个神明?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哥哥抚摸着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小九笙,你觉得那个家族祖上的人会保佑我们吗?”
答案显而易见。只是——
“兄长,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神明吗?”
就是存在,神也不会祝福我。
“不相信哦。”
我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虽说是在意料之中,但哥哥那种平淡的语气还是让我感到有些疑惑。既然他不相信,他为什么还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带我偷溜过来呢?
他没有作其他解释,只是在那儿一个劲催我许愿。
好吧。
许个什么愿望好呢?
【神明大人啊,如果您真的存在的话,请原谅我的无礼与莽撞,让我身边的这个男孩得到幸福吧。他太孤独了。】
神明的确不会祝福我,但我还是由衷希望哥哥他能够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拜托了,和我一起活下去吧,哥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睁眼,哥哥还在盯着我笑。
我踮脚,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哥哥的手在我头上作乱。
哥哥味道,好温暖啊。
“兄长许了什么愿望啊?”我闷闷地发出声音。
不知为何,我突然好想知道,这个故作轻松,独自在黑暗中舔舐伤口的男孩会对神明许下怎样的心愿。
“秘密。”
还是那么狡猾啊,哥哥,这下子我也没办法继续追问了呢。
“回去吧,兄长。”
“欸,小九笙不想和哥哥多待一会儿吗?哥哥好受伤,需要小九笙‘呼呼’才能好!”
又来了,孩子气的那一面。
我说过的吧,我的哥哥很奇怪。
明明是个真正的小孩子,人生才刚刚起步,却总是给我一种绝望的窒息感。是因为他太过认真地活着吗?我不知道。
但偶尔也会露出符合他年龄的幼稚一面。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当然,也许两个都是真正他吧。
真是矛盾啊,修治哥哥。
我无视了他的“无礼”要求:“出来时间太长的话,会被发现的。”
“嗨以,嗨以~”哥哥自顾自地蹲了下去。
“兄长”我不明白他要干嘛。
“上来吧,刚刚走了这么久,别把身体累垮了。身下的就交给你哥哥我吧。”
“嗯。”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啊,而且,我也不想拒绝。
哥哥自己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没想到背着十岁的我,依然走得很平稳,只是微微喘息罢了。总之,一路上未曾让我感到颠簸。
没想到哥哥看着文文弱弱的,身体还挺棒的嘛,平时有在认真做锻炼吧。当然,也与我这个因病而体虚的身体有关,明明我已经十岁了,看起来还是和七八岁的小孩儿一样。可恶,我也想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啊。
好困。
真神奇,待在哥哥身边,我总是会感到非常放松呢。嗯,稍微睡那么一小会儿没问题吧。
我的哥哥的确奇怪又矛盾,常常叫我无法理解。
但,我最喜欢哥哥了。比喜欢加了棉花糖的冰镇西瓜还要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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