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大理寺少卿司马宪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出身微寒,从不与世家贵族结交,能身居正四品也有颜阮的提拔,是以此案颜阮交由司马宪全权负责。只是现下她手中拿着司马宪呈上的判牍却皱起了眉。

    押送官银遇匪致使官银丢失数半,治押解官员失职之罪;阎素贪官银,李先专司出纳而不查,分治流放贬黜。龚如波私吞官银,于院中搜得白银五千两,暂待判处。

    “遇匪丢失?为何先前不报?”颜阮凤眼微眯,“你查了半个月,就查出这样的结果?”

    “这——涉事官员恐追究责任,故未能上报。”司马宪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本宫若不查此事,就无人查问此事?”颜阮讽笑道,“官银被匪所劫,无人追回,只推出几个小官员顶罪?赈银分批下放,次次遇匪丢失?你当本宫是傻子吗?”

    “那窝土匪确实盘踞已久,久剿无果”

    “国库拨出去的银子都是整箱,到潮州只有不到一半,难不成土匪劫银子只拿一半?地方甚至有了官银箱满不吉利的说法,司马宪,你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司马宪跪倒在地,叩首道:“殿下恕罪。”

    颜阮将手中的判牍甩在案上,走到司马宪身旁,蹲下来与他平视,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宫知道这是一趟浑水,你有所顾虑,但朝廷腐败自上而下,当年渝江贪墨案便殃及朝野,至今不过两年有余,朝廷又生腐败,兹事体大,你不必担心,本宫自会保你。”

    当年赵相便是勘破渝江贪墨案才能一路青云直上,颜阮懂的道理,司马宪也懂。颜阮见司马宪埋头不做声,又慢慢站起身往外走,一边冷冷地说道:“但若你还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本宫看你这大理寺少卿也不必做了。”

    哪知司马宪跪地转过身朝向她,又叩首痛呼道:“殿下,不是微臣不愿意查,现下确实是查不得啊。”

    颜阮也回首看过去,还没等她说话,房中那扇白鸟穿花屏风后突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司马宪,你先退下罢,不要让人靠近此间。”

    这声音颜阮再熟悉不过,司马宪得了命便也退出去将门关上,远远地守着。

    颜阮走到里间屏风后,果然见到一身织金暗纹便服的颜容跪坐在矮榻上,扫了她一眼,提起手上的紫砂壶亲自给她斟了一杯茶,放到对面,示意颜阮坐下。

    “半月未见,你一返京不回宫竟先来了这儿。说说看,潮州之行有何收获?”

    “潮州蝗患肆虐,朝廷拨下五百万两白银,真正用到百姓身上的只有区区五十万,朝野腐败至此!”颜阮愤愤地说道,见颜容一副气定神闲无所惊讶的样子,又突然意识到什么,便道:“你早就知道?”

    是了,看他的样子,早该在屏风后了。

    虽然颜容并未说话,但颜阮心中已经知晓了。

    “一路舟车劳顿,你先喝杯茶歇一下。”颜容示意她,见她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得不拿起茶杯的样子,笑了笑说:“方才看你对司马宪恩威并施,可见御下之策学得不错。”

    颜阮见他总说不到点子上去,连忙又说:“朝廷上下贪腐成风,你既然知晓潮州一事,为何不理不管?”

    “官银被贪朕知道,但□□一事朕并不知晓,”颜容欣慰地看着她点点头说,“朕听说你在潮州破案,机敏果敢,心机过人,不愧是我颜容的女儿。”

    “父皇!”颜阮有些急了。

    颜容才终于回答了她:“正如司马宪所言,此案如今还查不得。”

    “为何不能查?如果连你都无法给百姓一个公道,那百姓要如何是好?”

    “阿枝,”颜容唤她的乳名,“贪墨之弊自然要除,只是不是现在。”

    “如今腐败成风,若坐等放任只会致使腐败更甚,世家勾连,积深难除。”

    “此事牵涉甚广,一不小心就会危及社稷。你还年轻,要学会耐住性子,等待时机。”颜容语重心长地说。

    “父皇,史鉴中有云,古朝官员‘典据州郡,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百姓之冤,无所告诉,故谋议不轨,聚为盗贼。’前朝覆灭,不外如是,前车之鉴,难道要让我朝复又行之?”

    颜容摇摇头,答道:“朕心里有数,如今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此案便这样了结罢,你也无需再追究。”

    颜阮咬了咬牙,垂着头不再说话,片刻后又突然想到颜容如此出现在司马宪这里,便问道:“司马宪是你的人?”

    “他是个可信之人,以后定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颜容微微颔首,又提起龚如波,“□□一案你觉得要如何处理?”

    颜阮才想起方才判牍上说龚如波也私吞官银,忙替他辩解:“父皇,我同龚如波接触过,他一心为民,也是为了潮州百姓才制□□,纯属无奈之举。”

    “阿枝啊,”颜容的语气淡淡的,不带什么感情,“无论是为了什么,私造□□都是连坐重罪,龚如波作为一郡之首,更要重罚。”

    颜阮攥紧了手中的瓷白茶杯,低沉着声音说:“既然父皇已有判定,何必还要询问儿臣。”

    “朕是在教你为君之道。□□流转,后患无穷,你知道朝廷要花多少工夫来解决这些劣币吗?好意却办了坏事,但办了坏事就是办了坏事,不能因为出于好意便轻饶,你可明白?”

    “为君之道?祸首中饱私囊,逍遥法外,你却视而不见,一个清正廉洁的郡守遭人陷害,你却要治重罪。这种道只能让天下人寒心!”颜阮原先跪坐着,激动得跪立起来,冲对面的人吼出来。

    “坐在銮殿的宝座之上,许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阿枝,你总要面对,也总要习惯。”颜容微闭双眼,说,“外头书案上有笔墨,龚如波的判牍,你亲自来写。”

    颜阮跪坐回去,仿佛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明明入秋没多久,她却觉得手脚冰冷,拼命摇着头,“不——”

    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好一个帝王,成为一代明君?她以前觉得要掌握全局,主持公道,可是现在,她不知道了。

    在读史时,她站在时间的末尾,通晓所有的情势,孰是孰非,她总能分析得有理有据。但在这样的朝堂上,她所相信的、所坚持的是对是错,她看不清,也看不懂,辨不得是非,似乎只能朝着父皇指向的路去走。

    朝堂之上,她所有的权力都来自面前这个人,她想抗争,却渺小到无力。

    她闭上了眼,长舒一口气后又睁开,起身未置一辞,走到书案后写下龚如波的判牍,搁下笔,“吱呀”一声开门冲了出去。

    外头候着的司马宪见她出来,朝她作揖行礼,颜阮没有搭理,径直走了出去。司马宪这才进到房中,在案上取了颜阮写就的判牍,呈给里间的陛下。

    没有重罚,也无连坐,只是将龚如波贬到北境边陲做县令。这是颜阮的抉择。

    “终究还是仁慈了些。”颜容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看着手中的文书若有所思。

    “看来殿下将来会是一位仁君。”司马宪说道,说完又斟酌了一番,又道:“方才微臣见殿下是哭着走的。”

    颜容将手中的判牍递出去,长叹一声:“盛世才需要仁君啊。”

    他感到一阵咳意,握拳在嘴巴,又强行压了下去,才吩咐道:“就这样判处罢。”

    司马宪领命下去,出门后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京都已经黑云翻滚,吹来的风也是凉飕飕的。

    要变天了,司马宪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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