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颜阮送到东宫,谢慕青才抽身告辞:“一路舟车劳顿,我若是你,今夜定要睡他个天昏地暗。”
颜阮点头应了,又向他道谢。
哪知那厮摆了摆手道:“要是真要谢我,就帮我在善善那里说点好话罢,她已经三个月没理过我了。”
颜阮失笑,连连应过。此时才觉得闷得发紧的心头已经好多了。
方才她从大理寺一路埋头跑出来,也不知跑了多久,直直撞入一个人怀中。当时她泪眼婆娑,撞到人后有些茫然地抬头,透过眼眶的水光直愣愣地和那人对上了视线,听到那人戏谑的腔调:“这是哪里的小花猫?怎么哭成这样?”
颜阮认出是谢慕青的声音,经他一问,喉咙哽地更厉害了,她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突然鼻头一酸,哭得更厉害了。
谢慕青见状急了,手忙脚乱地找手帕,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祖宗诶,本想着问是谁欺负了你,待我去揍他一顿,怎么我一问还哭得更狠了些?如今怕不是要先揍自己一顿了。”
颜阮本微垂着脸,任由谢慕青替她拭泪,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禁笑了起来,娇嗔般睨了他一眼,抽过他的手帕自己擦着。
谢慕青见她笑了,更加胡天海地地说起来,撸起袖子就要提刀帮她找场子,一时间竟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激动些。
颜阮边笑边摇头,心说让她哭的这个人可不能提刀去揍,需得提着脑袋去揍。听着他夸张的话,脸上眉飞色舞地,颜阮心里却也熨帖许多。
见她不愿多说,谢慕青也不再深究,直接将她拉上了马车:“带你去个地方。”
谢慕青带她来的地方,居然是西城边角上的一处瓦市。穿过油漆木的门洞,依着瓦房错落有致地排着大大小小的棚子,狭窄的小道上人流如织,勾栏中有咿咿呀呀的唱词声传来。挑着竹筐的卖货郎在人群中走走听听,小心地避开路旁摆摊的小贩。一群不到总角之年的孩子分食着唯一的糖人,凑在糖贩的小桌后伸长了脖子看糖贩灵巧地淋画,时不时舔舔手指。
这是和她不一样的世界,可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雅音弦曲、陶艺摆件、甜糕美食,她无一不识,却不知怎的,又觉得这样鲜活的地方是格外不同的。以至于夜里躺在寝殿休息时,她闭上眼睛还能在脑海中回忆起那里的一砖一瓦。
这是她担之以责的百姓,是她放弃风花雪月的原因,是她披荆斩棘也要守护的一方天地。即便前方的荆棘来自于她的父亲,她仍选择相信她的本心。
大抵是自幼相识的默契,直到最后,谢慕青也没有问她当街流泪的原由,也许只是找了个玩乐的地方供她消遣,却歪打正着般治愈了她。
一夜无梦。
翰林院第二日一早便送了今科乡闱前十甲的文章和拟定的名次来,说是受了圣上的吩咐。
颜阮正焚着香,听罢手一抖,指间传来一阵灼痛,是香灰落到了指尖。她摩挲着手指,面色如常地扫过卷轴,最上头那份便挂着熟悉的名字。
她看着流畅激昂的文字,又想起月前他意气风发地袒露少年志气,有些欣然。她还是忍不住被他吸引,忍不住心头发颤,仰慕他心系天下的胸襟,仰慕他恣意追逐着自己坚信的道,不必耽于身份。
而和他有着同样祈盼的她,也在平行的时空里,坚持着自己心中认为对的东西,就像是并肩同行一般。这大抵是她能想到的,一场单向感情最好的样子了。
宫人向她禀报近月龚如波的判令已下,是她写就的那份。她心下有些讶异,却也有些庆幸,无论如何,命算是保下来了。
晚间夏珣来报,说是查探的官银一事有了眉目。虽然此事朝廷已有论断,但颜阮还是让夏珣暗探了一番。官银层层下放,层层贪腐,才致最后无钱可用。
潮州刺史阎素是顺天府理事赵范的女婿,此番进京,一是述职,二是为赵相府中的老夫人祝寿。赵范此人是进士出身,当年差点就成了探花郎,只不过寒门出身,颇受排挤,又卷入一宗命案,被发落到东延滨海做了一个小小的县丞,为人颇为圆滑,短短几年便做到了五品理事,若说同赵平松毫无关系,那颜阮是不信的。
二人没有亲缘关系,赵范的女婿却从潮州赴京祝寿,还淘了不少奇珍异宝,可见交往甚密。赵老君寿宴那日,颜阮也在赵府,老君一向不爱排场,只不过家中许多小辈正当适龄,自是想借故相看一番,也叮嘱了赵平松不必收礼,寿宴也颇为低调。不过如今看来,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赵范为人谨慎多疑,这几日常在府中,属下暂时还没有找到机会潜入赵府。”夏珣说。
颜阮沉思了一番,道:“此事先搁着,三日后龚如波便会从京都出发赴任,他本就是替罪之羊,那些人恨不得能杀了他死无对证,一路上不会太平,你带人暗中跟着,护他平安上任再回来。”
顺天府每逾半月需整理卷宗呈递府尹,是以月中之时诸理事都忙碌不堪,赵范也常常掌灯时分才归家,这正是颜阮的机会。
赵范家中仆役不少,只是他轻易不让人靠近他的书房,又有夏珣提前踩点,是以颜阮只在入府时费了一番功夫便一路摸到了书房。
读书人的书房确也雅致,矮榻旁的小几养着两盆翠绿的五针松,壁间挂着的书画是《江帆楼阁图》,此画她当年也托颜姗找过,没想到正品居然在这儿。书案收拾得一丝不苟,案头齐齐整整地摆着公文。颜阮翻了翻,没瞧出什么疑点来。
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多是一些名家的文章、小说传记之类的,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颜阮又仔细找了找房内的隔间,却见博古架罕见地放了一个算盘。
除了户部官员,一般官员都用不到此物,倒是一些商贾家中会备着珠算算盘。虽说官员名下有些产业也属正常,但赵范是个出了名的妻管严,家中的产业被赵夫人拿捏地死死的,按理说是用不上算盘这种东西的。
颜阮将算盘拿在手中仔细查看,这算盘应当常被使用,红酸枝木算珠的珠孔磨损地严重。更让颜阮诧异的是,十一档的算盘,竟只有最左侧三柱的磨损稍小一些。若这算盘经手的是商户买卖,交易数额之大,绝不是一个小小的理事可以承担的。
房中既有算盘,应当也藏有账本。正当颜阮打算再找时,却听见有人从远及近往书房围过来,细听还有刀刃出鞘的声音。颜阮大叫不妙,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轻轻走到窗边,紧贴墙站着,小心顶开一条小缝往外头一看,竟是十几个家丁带着武器向书房围了过来,为首的那个已经走到院中了。
来不及思索太多,颜阮环视房中,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这群人进房后定会四处搜查,若是真被抓住,就算没被当场截杀,她也无法解释为何私探命官府邸,届时言官弹劾,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外头的家丁已经到了门口,将四周的窗口都团团围住,颜阮将面蒙上,往小几上一个借力,一跃上了房梁。若是真被发现了,她就从上而降,杀出一条血路来,就算是死,她也绝不能死在赵府。
为首的那个护院已经走到门边,向身后的人递去一个眼神。颜阮看着门口透过来的黑影将手放到门上,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半山,你怎么在这里?”是一个女声。
门上的手放下了来,半山转身,恭敬地朝来人说:“夫人,府中恐怕进了贼,小人正要察看书房。”
赵夫人瞥了瞥嘴,一脸不悦地说:“这几天你们天天嚷嚷着抓贼,结果呢?影子都没看着,还闹得府里不得安生。”
半山心知赵夫人的脾气,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老爷吩咐了,这几天要注意防贼,小的们也是听吩咐做事。”
“防贼防贼,大白天的哪来的贼?今日府上来了贵客,你们都给我退下,免得惊扰了客人。”
半山这才注意到赵夫人身后站了一名俊朗的公子,发现半山的目光后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半山虽不认识这名男子,却也能从他的衣着打扮和自家夫人的恭敬态度上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他近来确实有些紧张,前些日子老爷说家里进了贼,作为护院管事的他居然半点不知,挨了一顿批,这几天少不得要谨慎些。但这夫人他惹不起,贵客更惹不起,便只好摆摆手,带着人撤了下去。
房梁上紧绷着的颜阮这才松了一口气,这贵客来得真是及时,但看这情形也是要进书房,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机会离开。
书房外的一行人朝房门走来,赵夫人一边陪着笑道:“府上的家丁都是些粗人,乌泱泱的,不要吓到贤侄才好。”
“保家护院,是他们职责所在,谈不上什么唐突。倒是淮安不请自来,上府借书,才是失礼了。”
温和的男声让刚从房梁上跳下来的颜阮动作一僵,险些摔倒。二人已经走近了,她看到了他从门外透进来的影子,是了,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门外的人突然停下脚步,道:“小侄突然想起来,牵车的马今日还未曾喂食,不知”
不等赵钰说完,赵夫人连忙说:“这有什么?让人牵进府来,府上自有马奴喂食。”
赵钰忙忙道谢,又说:“这马桀骜难训,让兆九去喂便可,不知贵府的马厩在何处?”
“就在最北边的角门那里,我派人领这位壮士过去罢。”赵夫人说完便转身吩咐身后跟着的婢子。
颜阮这厢见二人不曾进屋,打开屋后的窗户一看,见此时护院已经尽数撤下,便翻身出了书房。
返回的时候颜阮比来时小心了许多,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摸到院墙处,却发现那些护院正提刀守在墙外。原来是半山虽然撤了书房的护院,却留了个心眼,将整个赵府都围了起来,即便是真的进了贼,也不怕他能逃出赵府。
这却让颜阮犯了难,现下赵钰在这里,他们只能将院墙围起来,若是耽搁下去,赵钰离开后,甚至等到赵范回府,恐怕就要搜查整个赵府了。
想到赵钰,她想起方才他让兆九将马车牵进府内喂食,刚刚赵夫人说这儿的马厩在哪来着?
颜阮又一路摸到马厩,相府的马车正停在马厩外边,马已经被解了套绳,兆九正牵着它在马厩里吃草。
马车的车舆下通常有一根衡木,一头连着车轴,前端弯曲,拴着前头的马。她只需抱着衡木躲在车底,便可以在赵钰出府时一起被带出府了。
颜阮卧倒后往车底一翻,赵钰的车下居然有三根衡木,衡木与车厢中间正好可以挤进一个身位。颜阮大喜,平躺在衡木之上,比她抱着一根衡木省力多了。
她躺在衡木上,这才有功夫回想今日的收获。赵夫人称赵钰贤侄,果然同相府关系匪浅,赵范看的账本便和赵平松有关?京都能有这么大交易量的地方屈指可数,究竟是哪一个呢?赵钰知道这一切吗?
她又想起那日在相府,少年向她吐露生平志向的场景,想起秋闱时他笔下的浩然正气。
颜阮闭上眼。
“阿钰,你会让我失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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