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便是之前因为高兴没顾上多想,现在贾瑚这么一提,也难免疑心。
而且——贾家打发人来送信,说的是张氏已经生了二公子。
照说,女子临盆在即,若是娘家相隔不远,是在孩子出生前打发人送信,娘家送催生礼的。为何荣国府要等着张氏平安产子才送信,这里面难道有什么隐情?
张太太婆媳是体面人,没有当场摆脸子。但是整个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贾母轻咳了一声,一把拉过贾瑚,怜爱的揉了揉贾瑚的头发:“瑚儿金贵,那些粗鲁的下人懂什么救人,别反而伤着了你。”
又转头对张太太说:“童言无忌,亲家母别多想。咱们家纵使有几个南边儿来的下人,也从不进内院伺候。也不知道真懂还是假懂救治落水的人,笨手笨脚的,谁敢让他们碰瑚儿?”
张太太本就是有涵养的,加之张萱还要在贾家过日子,没打算当场翻脸,淡淡的接了一声:“这话虽然有理,但是瑚儿怎么落水的,还是要细查为是。别因一时高兴,疏忽了歹人,日后又要兴风作浪。”
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讲究打断胳膊往袖子了藏,张太太觉得自己让步了,王氏却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张太太这样的敲打已经算是重话了。疏忽了歹人?谁是歹人?
在座的都是贵族女子,谁都听过大宅阴私,便是为了防人,连未说亲的贾敏都受过这方面的教育。
王氏和张氏是妯娌,张氏原本是管家奶奶,这一胎因怀相不好,贾母就让张氏安心养胎为由,让王氏暂时代为掌家。王氏掌家的时候出了歹人要害嫂子侄子的性命,这是什么话?
王氏出身伯爵府,心气高傲。但是表面名声却养得好,端方有贤名,贾母时常夸两个儿媳妇一个知书识礼,一个菩萨心肠。有好名声就是好啊,就算有人说王氏要害人,也有人不信呐。
加之王氏又有家族支持,并无惧色,不卑不亢的回道:“我这就将瑚儿落水时身边伺候的人都叫来问清楚,也好让大亲家太太放心。”
顿时,房里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意味。
贾瑚却把目光移到了王氏的双臂上。王氏袖子中捏紧了的拳头众人看不见,但是前世办了一辈子案的贾瑚却能从王氏僵硬的肢体动作判断王氏内心并不如表面表现得那样平静。
贾母先是数落了王氏一顿:“老二家的也是胡闹,亲家太太是长辈,有你这样顶撞长辈的?”
王氏垂首不语。
然后再笑脸对张太太道:“亲家担心不无道理,正巧今日亲家来了,不妨问问今日在瑚儿身边伺候的人是怎么回事。我们做长辈的,都是为了儿孙好。”
贾母自己斥责过王氏,既是护着王氏,也是给了张家台阶下,张太太不好再紧追不舍,便同意了。
贾瑚这次落水的事很蹊跷。
张氏是个细心的人,这一胎怀相又不好,各方面都格外注意。贾瑚不管走到哪里,身边从来没有少了人的。
比如今天,贾瑚身边就跟着一个奶嬷嬷,两个大丫鬟,而且三个人都是张氏自己挑的。
贾瑚是自己摘荷花掉进水里,立刻便救起来了,虽然昏迷了片刻,也是自己醒转了,没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贾瑚旁听了几个下人回话的全过程,凭着前世审案无数的经验,贾瑚判断两个丫鬟、一个奶嬷嬷都没有说谎。
那么,原身的落水的过程,起码贾瑚也挑不出蹊跷。
张太太听完,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略放心了一些,看来贾瑚落水只是一桩意外,并无阴私。
贾母趁机打了圆场,又对张太太说:“老大媳妇是咱们家的功臣,这一胎又着实辛苦,亲家放心,不但没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给她委屈受,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若是有一点子不好,我第一个打他!”
客套完,贾母就带着王氏、贾敏一行走了。张氏的娘家人来探望,总要给张氏母子留些说体己话的时间。
千不该万不该,贾瑚不该将自己没得到及时救治的事挑明。若是这个时候贾母再不给张家母女单独相处的时间,倒显得心虚了。
然而这事儿能怪贾瑚吗?他才五岁!
贾母前脚带着人走,后脚张氏就屏退了身边的人,低声对张太太道:“娘,我估摸着瑚儿说得有道理。若非瑚儿自己争气醒转了,跑到产房外叫醒我,女儿怕是再也见不着娘了。”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张太太吓了一跳:“可不能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但是心中却后怕不已,忍不住听张氏将话说完。
张氏精神不好,声音很低,语速也很慢,但她文采出众,寥寥几句,将当时的凶险形容得让人身临其境,在一旁的张氏之嫂沈氏也听得一身冷汗。
张氏末了道:“我是瑚儿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瑚儿醒转再慢些,或是瑚儿被留在东大院沐浴更衣了再来,现在瑚儿和老二都成没娘的孩子了。”
张太太一听就动了大气:“难怪你婆婆不敢打发人送信让送催生礼,敢情是怕你们母子有个万一,不好交代,就这么拖着!哼!我回去必跟你父亲好好说说。”
又拉着张萱的手安抚:“萱儿你只管好好养着,瑚儿虽是年幼冒失,这件事喊开之后他们反而要将你供起来。那王氏平时瞧着还好,名声也好,难道竟是这样的人?”
张萱沉思片刻,“不是说前儿王子腾还在讨好父亲么?我估摸她没那么大胆子,瑚儿落水的事也确实没有人为的痕迹。我估摸只是瑚儿落水之后,她趁机生了不好的心思,舍近求远去请太医。不管瑚儿好是没好,算不到她头上。”
张太太又问贾瑚记不记得落水的事。
现在的贾瑚都已经不是当初的贾瑚了,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贾瑚心中也满是疑团:如果前世贾瑚也是这般落水,照理说落水的时间短,不至于溺亡的。那为何前世贾瑚和张氏都死了?
而另一边,王氏跟着贾母回了荣庆堂,便再也忍不住了。
贾母打发了屋里的人,安抚王氏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这次受了委屈,难为你了。”
王氏不会在张家婆媳面前撒泼,破坏自己的好名声,也不会丝毫示弱让张家得意。现在却忍不住了,流泪道:“我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太太看看,自嫂子怀孕以来,我哪一件事不是尽心尽力,没得来一句好就算了,现在遭受这样的不白之冤。若不,这库房的钥匙和对牌我还是交给太太,也让嫂子去疑。”
贾母少不得又安慰了王氏一番:“好孩子,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再说,瑚儿一句无心之失,他才多大,你做长辈的何必跟他计较?”
王氏又忍不住道:“不是媳妇挑拨,实在是因为瑚儿小,说出这些话才让人心惊。”
是心惊啊,这么小的孩子,谁教他的呢?
张氏出身好,父亲是当朝张大学士,桃李满天下。贾家有弃武从文的打算,贾政也在考科举;另外王子腾虽然依旧走武将路子,但是朝中为官,不和同属文官的都察院、户部、吏部等打好关系,也是寸步难行。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能得罪张家。
因为这硬气的背景,当初贾瑚出生时,贾母想抱养,被张氏拒绝了。因而贾瑚的教育向来是张氏自己做主。
所以王氏才觉得这话就是张氏的主意,不过是借贾瑚的口。
两个媳妇相较,贾母也觉得王氏更合心意。论出身,张氏自然是好,王氏也是出身伯爵府,也是高门。比起来,小儿媳妇就要贴心得多。已经生了一儿一女,珠儿和元儿相继出生,都养在自己身边。
因而贾母也是偏向王氏的,别说王氏疑心,就是贾母都觉得王氏猜测有理。
于是也冷了脸:“我瞧着她素日虽然高傲些,倒也没有腌臜心思,都是我素日看错了。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又安慰了王氏一番,王氏才含泪回去洗脸。
回了自己的东小院,王氏脸上的贤惠和委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愤怒。在荣禧堂的时候,王氏的陪房周瑞家的一句话都不敢说,此刻回了自己的地盘,周瑞家的才安慰道:“奶奶不用担心,这府里到底是太太说了算。今儿既然当着张家的面问清楚了,那边的事和咱们就再无干系。”
这道理王氏自然懂,不然也不会去荣禧堂演那么一出戏。稳住了贾母,也就稳住了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
然而王氏还是愤怒,她长这么大,就没受过今日这样的委屈:“贾瑚身边的人全是那位自己挑的,自己没照看好孩子落了水和我有什么相干?妄想将脏水泼我头上,我王家没这么好欺负!”
但是王氏绝口未提她在得知贾瑚落水,张氏难产之后动了那么一丝歪心思。立刻着人守着内院不让贾瑚身边的人出二门,只打发人请太医。
这举动于公可说是担心歹人逃脱了,处置得当;于私,就是长房的人想出去找会水的人求救都不能,王氏确然想到不将消息传出去,这样那些会救治落水者的外院下人就无法及时对贾瑚施救。
王家和贾家一样都是金陵人,江南水乡,多的是浪里白条,王氏自然知道会水之人也多会救治落水者,只有王氏自己知道做决定那一刻,自己有一丝私心。可是贾瑚落水又不是自己推的,自己不过是不着痕迹的顺水推船,怎么能算自己的过失呢?再说,贾瑚那兔崽子不是没死吗?
王氏不知道的是,前世便是她这样的处置,不但贾瑚死了,张氏也死了。而她得偿所愿,当上荣国府的当家太太,直到荣国府风流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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