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帝在位已经一个月。
朝天殿的早朝总算不再如前些日子那般剑拔弩张。
那日赵奉泉在密谈之时所说,陛下不会再下出新的旨意,果然是真。
整整半月,先前往来不断的议政殿突然就冷落了门庭。
皇帝不再召集内阁议事,也不再提出改制。会都蠢蠢欲动的多方势力,终是按捺了下来。
林昭站在皇帝下首左边一列,身后长队中还有几个跟他一样身披甲胄之人。右边首位则是赵奉泉,其后,是姚方。
朝中武将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林昭这些年提拔上来的国公旧部子孙,也有世家子弟凭借些不可告人的手段占了位。
依照大启现在的格局,文选武制不可能真的那般泾渭分明。
若不是炀帝再时,暗中助他多次,这朝堂之上,必不可能是如今这样的局势,炀帝一直身体不适,而在武将崛起这些年,身子愈加累赘,去的也极为突然。
要说没有蹊跷,林昭是不信的。
裴青脸色铁青地散了朝,“林将军留下。”
“是。”林昭知晓他今日在朝上一直在强装镇定,心头定是有些不满,否则不会当着众人面就这样独独留下他。
赵奉泉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林昭一眼。
感受到旁边的目光,林昭转身对着赵奉泉施了一礼。
“微臣告退。”赵奉泉这才收回目光,朗声说道。
赵奉泉话音落下后,其他大臣才异口同声:“臣等告退。”
众人鱼贯而出,偌大的朝天殿只剩下林昭与高位上的裴青。
内侍监合上大门的一瞬间,“嘭!”一柄浑身雪白通透的玉如意被人狠狠地被摔到地面,炸然碎裂。
“连说话都要看他的脸色!朕还坐在上面呢!这些人的眼睛都瞎了吗!”想到先前那些臣子连告退都要再三等候的样子,裴青将案桌上的玉如意摔碎还不解恨,又一把扯下悬在一旁的毛笔,用力地掷了出去,吊线都扯断了,穿在线上的碧玉珠子也噼啪着落到地上。
有一颗珠子滚落到林昭脚边,他低头看了片刻,好看的眉毛挑了挑,抬首道:“先前我就提醒过陛下,切不可操之过急。剪除沉疴暗疾非一日之功,更何况他们手中有太多我们没有的棋。”
裴青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略微缓了口气,“并非我想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本以为那慈安宫近日闭门不出,是个好时机,索性我就想快刀斩乱麻,先将旨意给颁下去,谁知”
“谁知反而被人用国库亏空之事反将了一军。”林昭接口。
裴青想再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出口。
林昭身躯立得笔直,“赵氏一脉在我大启纵横多年,怎会如此简单就被束住手脚。倒是陛下您,太皇太后并不知您已知晓自己的身世,您如此急切的将自己与她放在对立面,实在是有些打草惊蛇。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您得隐忍。”
“我已忍耐这么多年,若不是当年我误入慈安宫时不小心偷听到她与身边人的话,此生我都不会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她们害我母妃,如今还视我为傀儡,妄图掌控于我。如今我名正言顺,难道还要与她赵氏孽党虚以为蛇吗?”
裴青神色紧绷,双手置于案桌上,握得紧紧的。
他还记得那个他称为皇祖母的人是如何与旁人讲的,他从未谋面的生母,在那人口中。
不过是,
一条贱命罢了。
那一刻他总算是明白,为何每次母后叫他拿着功课去给皇祖母瞧,那人看都不看,只冷淡地说:“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是啊,一个有用的木偶而已,又哪里值得半分温情呢。
幸而母后对他视如己出,从未让他瞧出半分不妥,否则,他那时怕是连她都会一并恨上。
那日他仓惶而逃,却撞上随着姚夫人一同进宫给皇后请安的姚窈。
彼时姚窈八九岁的模样,正由宫人带着在宫内闲逛,他跑得太快,直直地将她撞倒在了地上。
宫人见是他,顿时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而被他撞到的那人,揉了揉手肘,看了看旁边俯跪在地的宫女,又看了看满脸泪痕的他,脸色变换,像是做了极难的决定,“给你这个,你就不要罚这个姐姐了好吗。”
“还有,你也别哭了。”
红墙绿柳的深宫静院里,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颗糖。
一个处处透露出平凡,不应出现在皇宫里的东西。
那糖被糖纸包着,也不知她先前放在哪儿了,里面的糖化开大半,他用手轻轻一捻,指腹就被牢牢粘住,正是这样廉价的物件,那一刻,像是将他刚刚破碎的心脏重新黏合,复而归位。
往事的漩涡一转而过,他突然松开一直紧握的双手,颓然道:“朕知道了,接下来的日子,朕会好好地当一个无能、庸碌的傀儡皇帝。”
想出言安慰,林昭想了半晌,实在没想出适合当下的宽慰。
待上座之人恢复一些生气,他开口道:“淮城堤坝损毁之事,臣举荐一人。”
闻言,裴青眸光一震,“淮城堤坝损毁?何时之事,朕竟然丝毫不知!”
“已有月余。”
裴青怒极反笑,“欺上瞒下,好的很呐!可又与赵氏相关?”
“淮城气候极佳,产物丰富,粮食可一年多收,现在已是大启商贾往来最为频繁之地,而赵氏,”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
“赵氏看似势在朝堂,实则早已暗中掌控大启超过半数商贾,这些商贾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千丝万缕,有大启半数钱财为其后盾,国库空虚之时,便只有赵氏才能满足如此数额的征收,所以无论陛下诏令如何,仅仅握有这一项,他们就能将陛下向前迈的脚步止住。因此丞相以钱银反制陛下之时,陛下才会毫无办法。这淮城,便是一处枢纽!”
脑中闪过赵奉泉那日来找他之时说的那些话。
裴青当时还不知他如何有十足的底气,林昭今日之言,才算给他解了惑。
他想到自己前些日子的鲁莽,有些懊恼。“这些消息你都是从何得知?”
林昭料想他有此一问,道:“天机阁。”
裴青有些讶异,虽然他久居会都,也是知晓林昭所言的势力。
天机阁是近几年在江湖上突然兴起的一股势力,并非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世外门派,他们眼线遍布天下,有着整个大启最为全面、隐秘的信息网,要天机阁的消息很简单,价高者得。
天机阁也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他们从不沾染朝廷事务,因此朝廷也并未对其出手。
说是没出手,实则是数次铩羽而归后,索性就放任自流了。
裴青紧抿双唇,考虑了一会,才道:
“竟然是天机阁,那此事必不会有误,你要举荐何人。”
“兵部掌案,齐天阳。”
“对了,朕与阿姚的婚约。”
“陛下暂且放着,此事我自有打算。”林昭答道。
裴青猜不中林昭的想法,他已经多次提起要下旨解除婚约了,林昭都不愿如此,他试探开口道:“你还要拖到何时,朕年岁可不小了,先帝在朕这个年纪,可是已经有了不少妃子,朕这现成的婚约还一拖再拖,后宫空虚,朝中官员定会以此做文章,说不准到时朕也推脱不了,况且,你就不怕阿姚”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林昭控制不住地笑道:“陛下,实在是,多虑了。”
裴青刚刚好些的脸色又青了回去。
“好了,朕知道了,你就是想借朕防着别人,拿朕做了这冤大头,朕还得喜笑颜开地同你说话。”
林昭还是笑着,“此言差矣,全靠陛下龙威浩荡,微臣才能在后方为您鞍前马后啊!”
裴青说不过他,摆了摆手,“还有何事,无事就滚吧。”
谁知那人是个脸皮厚的,丝毫没看出这是逐客令,“还真有一事。”
裴青压下不快,还是听他讲完,“朕知道了。现在可以走了吗?”
林昭躬身一礼:“末将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万岁呢,你少跟我说两句我都能多活几年,裴青在心里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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