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檀香,天机阁其余众人,包括古墨老头。看见姚窈面纱被扯下的同时就侧过了头,除非阁主愿意,否则他们不能看见阁主的真面目。
姚窈却没有心情去管他们如何,若是刚才是一时不慎,那此刻她心中才是真正翻起了惊涛骇浪。
她不是没有见过胡纥人,胡纥人瞳色一般都是异色,十分神秘美丽。
草原和大漠的众多部落长相都与汉人有异。稍微与汉人外貌相近的当属箔曼,因为他们生活在靠近迦兰关外的大漠绿洲中,长期的互市与通商让箔曼人与汉族通婚也更为常见,发展至今,已经有不少的箔曼人,至少从外貌上看,与汉人无异。
姚窈甚至怀疑过先前处决的那个叛徒就是箔曼人。
可阿不翾的母亲是胡勒王的大妃,是草原离梭部的公主,这样的母亲与血脉,怎么会给阿不翾这样一张脸。
眼前这张脸,实在是,太像汉人了。
若非琥珀色的瞳仁彰显出他的身份,即便这人看起来比大多数汉人要高大,五官更深邃,放进人堆里,也瞧不出多少差别。
姚窈没有隐住自己的讶异,整张脸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惊色,连她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开始消化眼前所见。
阿不翾一派自然,像是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他几乎完全无视了姚窈的视线,故意扬了扬手中的面纱,笑道:“礼尚往来。”
意思是我的面巾你抢了,你的给我是应该的。
说完,大概是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他转头对着自己身后的护卫用胡纥话说了两句什么。
那两人也收起弯刀,不再做防备姿态。
“不拦我,我可走了,小美人儿,我说的话一直算数,这大启装不下你,哪天你想通了,就拿着这面巾来我的地方找我。”阿不翾说完,转身要走。
众人见阿不翾要走,刀剑微动,等着姚窈下令。
“让他走。”姚窈已经回过神,摆了摆手说道。
片刻后门口传来阿不翾的声音:“我们还会再见的,不过下次,希望别再用刀指着我了。”
脚步声远去,院中众人也未有声息。
他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因为姚窈没有任何命令,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小姐,人都走了。”檀香在古墨不知道给她使了多少遍眼色之后,总算上前在姚窈身侧附耳说道。
灯笼内的蜡烛已经熄了,姚窈才觉自己似乎过于在意了,那张脸。
她轻咬舌尖,让自己的心绪平复,见众人仍在等她说话。
“库房药材可有损伤。”
“回阁主,多亏您早算准有人回来,提前在外面布了人手,火势起得虽猛,却只烧了外沿的一些药,没有伤到明日要用的那些。”
姚窈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递给古墨。
古墨忙上前双手接过,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不敢乱瞟。他凭着触感,能猜出这是一块玉佩,只是为何阁主要给他这个东西?他低声问道:“这是?”
“明日就拿着这个东西,去知州府衙,就说回春堂不负使命,连夜配制,林昭将军所托的缓解疫症的药材,已是有了。”
古墨懂了,这是信物。
回春堂虽在淮州颇有名堂,明面上却始终是个济世救人的小医馆,白日里已经应了官府的令,往松县派了人。
况疫症之事传开不过一日,此刻突兀地说自己有了疫症解药,岂不是招人疑窦?
毕竟是藏着秘密的地方,突然暴露在众人之下,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有了这块玉佩,便可以说是受人之托,不至于太惹眼。
他终于懂了,为何阁主早几日便命人将尸体从松县带回,以尸验毒,命堂里医术精湛的大夫日夜不休地制药,等解药将成了,又叫人把尸体包好,故意拖去官府门口,还让他扮做更夫,大肆在百姓中渲染疫症之事,再由回春堂献上奉命研制的解药。
如此一来,天机阁的身影在此次疫症揭露的过程中完美隐匿。
他与会都离得远,天级暗桩又很少动用,因此与姚窈的接触并不多,仅有的一些印象也只是从阁中流传的一些消息得到的。
四年前姚窈刚刚接手天机阁,在此之前,天机阁一直处于半尘封状态,某天众人突然接到了重启暗线的消息,又知晓新阁主不过是个豆蔻少女,遂质疑声四起,不少人觉得她年纪太浅,难当此位。
彼时姚窈不过十三岁,任谁来看也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就是这样的一个谁也不看好的小丫头,生生地将天机阁带入了从未有过的辉煌,随着年岁渐大,她的心思越来越缜密、手段也越来越狠厉。
想到这些,古墨捋了捋自己不长的胡须,一双老眼都亮了些,他道:“是,明日一早我亲自去一趟,随后便赶往松县,救治百姓。”
“古伯办事,我自是放心的。”说完她微微点了点头,便带着檀香离去了。
古墨一愣,似是没想到姚窈会这般叫他。
姚窈走后,古墨将暗卫都摒退,一个人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地瞧着姚窈离去的门边,眼中偶尔有精光闪动,他想到了最初的天机阁。
天机阁创立之初的那群人不知为何,六年前都不见了踪迹,现在的人都是这些人不在之后升上来的,而古墨算得上是资历最长的了,也是年纪最大的,
其余的人大多数,都是先阁主从战乱后失去家人的难民中,精挑细选的幼子,训练之后分散各地,用另一个身份行走在阳光之下。
这些人地位不高,上头并不会给他们透露太多组织的秘密,最初有些人加入或许不过是为了生存,但他们从小就日积月累地被灌输着一个念头。
那就是,绝对的忠诚。
先阁主重怀柔,姚窈比之却果断决绝得太多。
想到先阁主,古墨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那般精彩艳绝的人物,可惜啊。
“不过她当年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古墨的低喃散在吹过的风里,微不可闻。
第二日清晨。
古墨带着姚窈给的玉佩,来到了知州府衙。
何平昨夜根本没有合过眼,昨日他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房与府中幕僚议了一整日的事,又派人给会都送了加急信件,淮城的已经满城皆知,他根本拦不住,只得请他们务必将此事拦下,做完这些才觉得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回了房,一闭上眼睛,不是松县外城遍地的尸体,就是会都来了杀头的旨意,吓得他立马睁眼,好不容易挨到鸡叫,囫囵睡了个觉,就被人吵醒说有人拿了疫症的解药来。
何平一听,当即从床上弹起,也不管自己形容憔悴,一路小跑了过去。
顶着眼下大片乌黑,何平激动地看着古墨,问道:“你真有解药?”
“回大人,昨日林昭林将军将一具因疫症而死之人的尸身带到回春堂,还向我们仔细描述了染病之人的症状,托我们尽快将解药制出,回春堂幸不辱命,连夜解症,配出了能缓解疫症的药。”
古墨没有说这就是解药,因为此时说是解药,何平现在是心绪不安,待他一旦平静,就会察觉他言语中的漏洞。
何平闻言,脸上的喜色还没褪去,又是一惊:“你说谁把尸体给你们的?”
古墨重复道:“林昭,林大将军。”
“林昭、林昭、该死,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对了,尸体呢?”何平像是想起了什么,忙抓住古墨的衣袖问道。
“尸体自然是物归原主,还给我了。”古墨还未开口,门外便传来了林昭的声音。
林昭并不是从后院出来的,而是从通向外面的正门而来,身边还跟着两个年轻的男子。
一个相貌平常,却眼神锐利;一个清俊斯文,举手投足间还带着几分飘然。
正是赵业与姚窈。
“何大人,还不下令回春堂众人去松县诊治?难道当真如市井传言那样,大人并不在乎百姓,所谓的贤德清明,都是假的?”说话时,林昭嘴角噙着笑,像是在与何平闲话家常一般。
何平闻言,立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将军说的是,我这就下令。”
“不用劳烦大人金口了,车马都在外面,已经备好了,大人只需脚步稳些,上车便是。”
何平脸色大变,不可置信道:“我?我也要同去?”
林昭声音极冷:
“大人自己亲手造就的地狱,不去看看吗?”
何平的心彻底凉了,他拼命挣扎着,哪里还有平素官威凛然的半分样子,一边挣扎嘴里一边嚷道:“我不去!”说话间,他脚步虚浮,就要后退。
谁知还没跨出一步,就被人狠狠地钳住了小臂。
“知道在军中,逃兵都是什么下场吗?”林昭的声音如一记闷鼓重重地锤在何平的心上。
像是很满意他害怕的样子,林昭表情甚至有些愉悦,他靠近何平的耳侧,开口道:“捉回来,杀了,取了首级后悬在马上,尸体拖在马后,然后随意找个荒芜的地方将绳子砍断,再将头颅仍在更远的地方。死无全尸、身首异处就占全了。”
姚窈嘴角抽了抽,她不便开口,只在心中暗笑林昭恶劣,哪有这么可怕,非要夸大其词地讲,看来这人今日是不将何平吓破胆不罢休了。
她知道林昭是乱说的,何平可不知道。
只听他喉间发出一丝怪异的吼声,他几乎被恐惧淹没,整个人筛糠似地抖。
谁知林昭话锋一转,又说道:
“但何大人你不一样,你好歹也算是太后的亲戚,又靠着丞相这颗大树,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他故意没把话说完。
他后悔极了,林昭是何等样人,尸山血海滚过来的大将军,即便年纪小,也不是他能小觑的。
他只是一个懦弱的平凡人,不可能生死无畏,人在面对死亡时的恐惧无比真实,况且他明显从林昭的眼神里,不止一次看见过真实的杀意。
然而即便深知渺茫,他也因为林昭的话燃起了一丝希望。
“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留何大人个全尸啊。”
林昭眼神示意,赵业便抓起何平颈后的衣领,大步往外走去,何平身子几近瘫软,又因为被人半提着,双脚使不全力,没几步,脸就被勒得通红。
“我劝何大人老实点,在路上多想想这些年你是怎么治理的淮城,想到的越多,活得越久。”他跟在后面,悠悠地说道。“也不要想着自绝,何大人家大业大,你可不是孤家寡人啊。”
最后的光亮彻底被浇灭,何平知道,他或许等不到会都来人了。
也或许,事情败露之后,他们比林昭,更想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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