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影拂院。
林昭推着林卓,与姚窈三人慢慢地回到了林卓的院子里。
“公子回来啦!”有一个等在院落外的年轻的小厮迎了过来,步履轻便,姚窈一看便知是个身手不俗之人。
“恩,快去烹几杯茶来,我今夜要与你们小公子谈事。”林卓微微点头。
随后这小厮飞快应声进屋去了。
可谓是来去匆匆,林昭笑道:“这静芪还是这样一副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些年他照料二哥,远离市井,也没能把这个闹腾的毛病改上一改,难为二哥给他取个静字了。”
林卓也笑了,“倒还是多亏了他,我这日子也瞧着热闹些。”
姚窈见兄弟二人比起初要亲密许多,心中一暖,也不插话,转而借着月色打量起眼前的院子。
这是个二进的小院子,前后各有一道石刻雕画的垂花门,夜间看不清,但入院便能嗅到清雅的白栀花香。
夜风裹着香气袭来,倒是叫人心上一舒,只觉得白日里那些纷扰烦忧都被这清冽的风吹散不少。
按理说依照那垂花门的样式,下面本该是有石坎的,可不知怎么,这会子姚窈一眼望过去,倒是一路平坦,便想到大概是那洛州王将这个幽静院子给了林卓暂住,又思及他行动不便,叫人将这石坎拆了。
姚窈想到哪位洛州王,暗暗叹道:言谈不俗,行事和缓,也不自恃身份亏待旁人,比起会都那些个惯会拿鼻孔看人的皇亲国戚,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犹自想着,忽而又听见林卓的声音传来。
“好了,不用推了,阿昭,你且扶我一扶。”林卓见入了院,轻声开口道。
姚窈还没理清这话的意思,心想这还未到门口,怎地就不用推车了,正疑惑着,就见林昭依言松开了轮椅扶手,转身至林卓身边,伸手将林卓的一臂握着,低身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于是林卓就在姚窈惊讶的眼神里,站了起来。
准确来说,是被林昭搀扶着站起来,林卓竟然可以就此借力,摒弃掉代步的轮椅,用双腿立着。
只是从姚窈的目光看去,依稀能瞧见林卓撑在轮椅扶手上不住颤抖的手,还有他整个人在夜色里紧绷的轮廓。
林卓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用力,他紧咬着牙关,不愿意泻出一丝呻/吟,只有额间积蓄滚落的汗珠在月色的折映下,闪着微光落地,像是被他坚韧意志碾碎的那些痛楚,日以继夜地侵蚀着他的身躯,可却始终催不垮这看似单薄的垒壁。
林卓面色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狰狞,但他的心中此刻却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凭借自己的双腿站了起来!
“二哥!你!”林昭惊喜万分。
“公子!你可以站起来了!”静芪刚烹完茶,正要出门来唤,却见到自家公子站了起来,当即也是喜不自胜,他连忙跑过来,眼里都是泪,带着哭腔道:“公子你可有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我扶你,腿!对了!腿疼不疼?”
静芪冲到林卓面前,语无伦次地自顾说着。
“还不快让开,没见你家公子都说不出来话了吗!”
静芪性子急,冲上来时也没注意,这会子被林昭一吼,才发觉自己竟是正正地挡在林卓身前,且林卓脸色十分不好,牙关紧闭,一声不吭地流着汗,他不敢怠慢,连忙让到一边,又担心公子站不住,一双手欲伸还收,急得满头是汗。
姚窈见林卓半边身子撑在林昭身上,静芪让到一旁后,林卓吃力地抬着右脚往前伸,可不知怎么,只迈出半步,便站不住,整个人瘫软地顺着林昭往下滑去。
“小心!”姚窈惊呼,又见林昭眼疾手快,将林卓身形稳住后,又慢慢将他放回了身后的轮椅中。
先前院中弥漫的欢喜氛围突然就沉滞起来,空气变得稀薄又晦涩,让每一个人都只顾着呼吸而不敢开口言语。
尤其是林卓。
他像是一尾脱水许久的鱼,刚刚被放回水中,眼神涣散无主,胸膛起伏间带起急促的喘息,终于恢复些力气,他微微抬头,却看见大家的目光都十分小心地投在自己身上。
那眼神中有些什么呢,紧张、心疼、难过、还有,怜悯。
多熟悉啊,他曾在周围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睛里见过,那被称作怜悯的东西。
林卓突然就有些失控,像无数个深夜里他被噩梦惊醒后那样,他想大声质问给他如此命运的老天。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明明一身抱负,满腔才华,却在正待施展的时刻跌落泥潭,眼见桂冠旁落,荣耀成泥。
同辈相交者皆是一身明光,唯剩他陷在生死倾覆的梦境里难以自拔,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融在他的记忆里,时时反复,即便伤口愈合已久,也能牵出钻骨刺心的痛。
他曾萌生死志,若非大哥及时劝诫,只怕世上早已没有林卓。
从那之后,他为了时刻警醒自己,赵家是那场意外的策划人,是害他的元凶,他即便要死,拖着如此残躯也要从恶狼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
滔天的仇恨需得安放,才能让自己偶得安寝,于是在父亲与先帝的授意下,他开始研习兵法,钻营权术,他甘愿以身入局,成为制衡赵氏的的一颗棋。
林昭这些年打过许多仗,胜负皆有,可几乎每一场仗都有他隐在其中,他教林昭掌控军队人心,杀伐果决,他教洛州王悬职任贤,以德治州。
无非是为了拉紧洛州与林家的联系,为林家能在与赵氏的博弈中多一条路。
洛州王对他很好,为他寻便名医,广纳名方。
他的腿也一天天好了起来,从毫无知觉,到微弱有感,每一次进步,林卓即便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也在心中振奋。
前些日子双腿的已不再僵硬,甚至坐着时还能微弱地动一下,他知道林昭为他的事从来没有放下心过,洛州王找的名医大半是他从各地搜罗而来的,所以他想在今日,当着林昭的面站起来,让他也同自己一样欢喜。
可是人呐,总是一无所有时才要得不多,贫困者乞求温饱,受冻者乞求衣袍,他从前要的也仅仅是这双腿不会一天天萎缩下去,变得丑陋不堪。
因此他每日都会为这双废了多年的腿推按,后来腿渐渐有了知觉,他开始贪心不足,想要动一动,能动了又想要站起来,今日真的站起来了,他又想往前迈一步,一步就好。
可是不能。
林卓颓然地坐在椅中,微垂着头轻笑一声,而后缓缓抬头对着众人淡笑道:“无事。”
也不知这句无事,是对自己的劝慰,还是说与旁人听的。
姚窈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二哥身上的是旧疾,也不是一两日就能一蹴而就的,今日行了半步,说不得来日便可行十步,总归只要能有进展,便是好的。”
静芪悄悄侧身抹了把眼泪,“公子前几日双腿还使不上力,现在已能借力站着,可见药是用对了的,我相信公子的腿总有一天能恢复如初!”
“二哥”只有林昭张了张嘴,唤了林卓一声后便再没说别的,欲言又止的模样,眼中满是忧色。
林卓将他们的样子都看在眼里,自己心中的酸楚还未消解,面上却还是笑着,“你们不必如此,我的腿废了这么多年,是个什么情形,我心里清楚。”说着又看向林昭,眸中划过一丝欣慰,“今日能在你面前站上片刻,我已是知足了。”
“如今我所行之事,本也用不上这双腿,好与不好,又有什么相干呢。”
“夜里风凉,进屋吧。”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团将散未散的风,带着无尽的飘渺而来,又无形散开。
像是这人间烦忧不过如此,诸身痛楚难捱,也得一笑置之,或者说,不得不一笑置之。
林卓稍稍缓了一会,手上才有了气力,他没有开口叫人过来推他,只见他手肘用力,双手按在两侧的轮上,一点一点地驱动着轮椅前行,院内到房间的阶梯明显也是拆了的,虽有些微斜的坡度,却没有想象中费力。
静芪是个外放的性子,总是闲不下来,加之林卓也不怎么出院,时常找不着静芪,林卓也不拘着他,平日里只自己转着轮椅在院中来去,时日久了,凭借自己的力气也能顺利地进出屋内屋外,只是他身子终究不似常人孔武,虽能移动,也不过这院中方寸之地。
林昭知道二哥虽看上去性子淡然,却是个十分要强的人,故此见林卓不唤自己帮忙,也不敢动,只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心跟着。
姚窈见林昭与林卓的贴身小厮都不动作,她一介外人,更不好相帮,也随着林昭跟在后面。
静芪是最懂林卓的人,也不言语,只是跑过去将房门大开,好让林卓进去得方便些,自己则闪身进了屋内,将烹好的热茶倒入杯中。
几人进屋后,又在林卓的示意下落了座。
这房间倒是颇大,屋内未设桌椅,只有静芪从门边移过来一张略窄的桌案,上置着一座小碳炉子,炉面架了张铁丝绕成的细网,用来放烧水的小铜壶,碳炉旁是一套木质杯具,瞧上去不算精巧,倒与这满屋的书卷气有些相得益彰。
见姚窈盯着茶杯看得出了神,林卓眸中有些莫名的情绪,问道:“姚姑娘懂茶?”
姚窈心中暗道,她好歹也是会都雅茗轩的实际主人,虽于茶艺一道不算精通,倒也不是一无所知,听得林卓问话,她也不矫情,道:
“说不上懂,只是我见人饮茶多用紫砂壶并德瓷杯,木制的杯子与铜炉,倒是头回见,有些新鲜罢了,这杯子可是二哥自己刻的?”
“我总是闲着,不过是找些事做罢了。”林卓不愿多言。
但一旁的静芪闻言,心中一酸,公子虽看上去比谁都冷静,但心里的苦却是从不见少,他因从小伴着林卓,眼看着林卓这许多年来的变化,从云尖坠落泥泞,外人只道公子一蹶不振再难为继,只有他常伴身侧将一切看在眼里。
林卓醒来是如何悲怆,府中主子是如何接连告慰,巷尾流言又是如何哀叹,他一个下人瞧着都止不住的心酸,更何况是公子本人。
更别提后来公子拖着半废的身躯从头来过,从明堂栋梁到暗庭谋士,从快意诗书到以身入局,那个从前意气飞扬的少年公子一去不返。
他能做的只有在公子暗怆的那些光景里尽力活泼,好让公子能从他的身上看见点鲜活气息。
于是静芪常去外面找了很多民间有意思的书给林卓看,林卓以往看的都是大家笔触,如何看得下去这些市井画本,可后来不止怎地,某一日静芪看见林卓竟开始钻研这些手工画册,喜不自胜,连忙搜罗了好多回来。
可林卓看都不看那些五花八门的册子一眼,只一心刻着茶杯,静芪见他这样,不止想到了什么,也没有再多言,只为林卓找了许多上好的木料,供他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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