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洛州深夜畅谈,而会都看似一潭死水的夜晚下藏着的,却是一个危若累卵的家族。

    会都,漆府。

    已是夜半更深了,但漆家议事堂仍是灯火通明,堂内座次无一虚席,就连平时分派到各地办差的长辈,都回来了,不过因为是核心成员,统共也不超过十位。

    “别哭了,今夜议事这么多长辈在,可不是专程来听你的哭的!”说话的是漆家现任家主,漆台鸣。

    而被他出言呵斥之人,正是他的大女儿,也是淮州知州何平的正妻,漆月。

    漆台鸣有些年纪了,但说话仍是中气十足,被他粗声一吼,漆月方才还有些刺耳的哭声已是渐渐小了下去。她眼中含着泪,颤声哭道:“可这都多少日子了,父亲说帮我去打听,至今还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又被关在家中不能出去,堂儿天天闹着要见他爹,我也是没法子啊!”

    没人理她,这已经是这些日子议事堂的常态,她哭得肝肠寸断,众人高高挂起。

    “爹,我知道,何平是个胆小的人,他敢做这些事,定是受了谁的蛊惑,我求求你,或者我去求求舅舅,舅舅是赵家的人,你们帮不了我,赵家一定可以”

    “住口!你要是敢去找你舅舅,信不信何平根本活不到会都!”漆台鸣打断她。

    漆月的声音因为哭得久有些哑了,但她本身是一副尖利嗓子,此刻又夹着哭腔,听起来叫人耳朵发刺,难受得紧。

    可在场之人却没有人在意她的声音是不是好听,每个人的眉头从进了这扇门开始,都紧紧皱着,一刻也没有放下来过,脸上表情也是一个比一个凝重,即便屋内灯火亮如白昼,却还是时时透出一股股阴霾之气。

    原来托木离假扮成疫民击鼓鸣冤那日后,前堂一下朝,何平就单独派了一队人护着妻儿从淮州一路到了会都。

    何平没有告诉她前堂发生了什么事,只谎称漆家派人送了口信,说老太爷病得重,想见见堂儿,便不由分说地让漆月坐上了回会都的马车。

    一路上漆月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回了漆家,才警觉事情不对。

    老太爷根本就是好好的,连半点头疼脑热都无,何来病得重一说?她虽是漆家女,嫁与何平是父母之命,不可违抗,但多年相处,不论这何平为官如何,但待她,向来是很好的。

    发觉被夫君蒙骗之后,漆月的心中一直突突地跳,她立刻就要回淮州,却被自己的父亲软禁起来,若不是她套了族中其他人的话,只怕是至今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经在被押送上京的途中。

    堤坝垮塌,疫症蔓延,欺上瞒下。这每一桩,都是死罪。

    漆月慌了,她求父亲帮忙,救救自己的夫君,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事,若不是铁证在前,她一直以为何平是个为官有道的好官。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对于她这样的人,出嫁从夫,夫君就是天,哪怕何平罪犯滔天,可他终究是堂儿的父亲。

    “月儿,此事不止关系到你的夫君,还可能牵连到整个漆家,为今之计只有尽力将漆家从此事中抽脱出来,兴许能少受些责难,保下这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你当真要为了你夫君一人,置我们漆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于不顾吗?”老太爷发话了,他见漆月果然在听了他的话后脸色微变,叹了口气,接着道:

    “你夫君将你与堂儿提前送回来,便是料到有此一劫,想借漆家的羽翼保全你们母子,我们拘得了你一日,拘不了你一辈子,若你仍旧这般执迷不悟,不仅仅是对不起生你养你的漆家,也对不起你夫君的一片苦心,堂儿,可是他何家唯一的血脉了啊。”

    漆月闻言,眼中止不住地滑出泪来,整个人顿时失了生气,颓丧地跪在地上。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她离开淮州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能对不起何平。

    漆月未出嫁前,是漆老太爷最宠爱的孙女儿,见她从以前明媚直率的样子变成这样,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他缓缓开口,安慰道:“罢了,等他被押送上来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安排你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总归是要送一送的。”

    说罢,眼神扫向一边,漆台鸣会意,立刻招来侍女,将魂不守舍的漆月扶了下去。

    等大门关上,议事堂内的氛围竟比漆月闯进来前还要凝重。

    “丞相府的人怎么说?”老太爷苍老的声音响起。

    漆台鸣神色有些尴尬,道:“儿子去了几次,都没见着丞相大人,那边只说忙,谴了人来回话,说现下传回来的信里没有提粮食的事,想来是无碍的,还叫我们警醒着点,将露出的马脚都收拾了,再按兵不动等他们的消息。”

    “一次这样,几次还是这样,消息传回来都半个月了,连丞相府的门都没进去,他们说信上没有就真没有?我看未必,说不得赵家这是要卸磨杀驴吗?怕事情捅的窟窿太大,想将我们拉出去顶罪!”有人愤懑开口道。

    老太爷挥了挥手制止了堂下异动,问漆台鸣,“你怎么看。”

    漆台鸣抿了抿唇,像是不知从何说起,斟酌半晌才开口道:“依我看,虽然那边说粮食的事无碍,但我们也得留个心眼,何平此人虽有些软弱,但他对月儿倒是真心,他先将月儿送回来,便是有了必死的心了,那个班头我已经安排人处理了,先把罪推到何平手下的人身上,多争取点时间,我们也好做万全准备。”

    “大理寺那边可有传出来此事陛下交予哪位大人审理?”漆老太爷闭目问道。

    “今晨派人去问了,说是白大人。”

    漆老太爷眯着有些浑浊的双眼,“这位白大人虽是丞相门生,但算了此路不通,我答应月儿的,让他与何平见最后一面,你且去安排。”

    漆台鸣惊道:“何平那边应该不会供出我们,我们还需如此吗?”

    他懂老太爷的意思,何平虽然现在有必死的决心,但不论是堤坝案,还是瘟疫案,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审出个结果的案子,谁也不能保证审着审着会不会再突然多出一个卖粮案。

    最能保守秘密的,永远都只有死人。

    这半个月以来,丞相府虽然不曾对他们明面表态,但意思已经传达得很明显了,你漆家露出的马脚太多,太容易被查到,是壮士断腕,及时止损,还是任由发展,全在他们一念之间。

    漆台鸣心中是不平的,他们那时领了皇粮的差事,本来是图个名在外行商时得些方便,粮食上的利都让得差不多了,他们本也不靠粮食发家,但后来发觉维持各地田地人工开支实在不是笔小数目,他才起了做假账的心思,可还是被人发现了。

    户部发现他们呈交上去的账册有问题,并没有第一时间上报处置他们,反而吊了他们小半个月,才派人来谈了此事。

    来的是赵家的人。

    就是这一谈,漆家被他们捏住了命脉,想保着这假账本的秘密不被揭发,就得不停地做新的假账,不过这账本有了上面的人帮着瞒,又是一手遮天的存在,更是天衣无缝,每年都有很多没在账册上的粮食,这些都送去了赵家,赵家为表诚意,嫁了个旁支的女儿过来,便是漆台鸣前年已经去世的妻子。

    一晃多年过去,漆家背靠赵氏越发繁荣,在整个大启商贾中已算得上首屈一指,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布匹皇商肖氏,不过肖氏远在洛州,与他们相交甚少,漆家在会都如鱼得水,安逸日子过久了,一度忘了曾经是怎么踩着细索度日。

    直到几年前,赵家让他们将淮州存粮卖给胡纥人,漆家才觉出事情复杂了起来。

    漆老太爷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且不论他儿子最初想过做假账蒙骗朝廷,可他始终是大启人,更何况当时的胡纥已经兵败,他不知赵奉泉身为大启丞相,为何要如此行事,但他得为漆家考虑,若是真的经由他的手将大启的粮食卖给外敌,这便是叛国之罪!

    他曾去找过赵奉泉,请他收回成命,可赵奉泉只是冷冷一笑,讥诮道:“我既然将事情挑明了要你漆家去办,便是将你漆家与我捆在了一处,作为盟友,你自然可以不愿,可是漆老爷子,你若真要拒绝,早在假账之事暴露之时就该拒绝,而不是到了今日才说这种话,好好想想吧,你实在不想做,我也不勉强,接还是不接,老爷子想想漆家,可莫要犯了糊涂。”

    漆老太爷从丞相府出来的时候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他惶恐万分,脑子里却一遍遍不受控制地想起赵奉泉的话。

    是啊,这种事情,他知道了,若是不做,那整个漆家还有活路吗?别看现在漆家现在枝繁叶茂,可他这样繁盛不过十数年的商贾之家,如何能斗得过在大启扎根百余年的赵家。

    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错了,这些年漆家在赵氏荫蔽下壮大,其实不过是假意繁荣,只要赵氏不愿了,随时可以丢弃他们。

    漆老太爷望着丞相府门两边那两头威武非常的大石狮子,那狮子怒目圆睁,突然就仿佛活了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扑撕而来,他吓得打了个从头到脚的冷战。

    数十年的家运昌隆,不过是与虎谋皮得来的,而今那虎利齿毕现,在他脆弱的喉咙处反复剐蹭。

    他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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