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族中不足十五的小辈想办法,送出去吧,那淮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便现在没有风声,可没有声息才是最叫人疑心的,赵家的话不可尽信,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漆老太爷本就佝偻的肩背越发低矮,声音里蕴着难以言表的悲伤。

    漆台鸣见老父如此说,有些慌了,不仅仅是他,堂下坐着的其他人也面色大变。

    “老爷子,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若是实在没法,我们何不与那赵家一拍两散,先将此事揭发。

    就说我们是被胁迫,这些年与胡纥来往的粮食条目,您都吩咐我们多做了一份,赵家不准我们留,每次交完账还要搜身才准我们的人走,可他们万万想不到台鸣是个过目不忘的,每次回府,都将那些条目一一默了下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赵家不仁,我们手里也有把柄可用吗!”

    “是啊老爷子!我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现在淮州被那彪林将军的人守得铁桶一般,我们的人根本送不出消息,况且就算将族中小辈都送出去,送去哪儿呢?若事情败露,定是满门抄斩的旨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不过一群稚儿,又能逃到哪里去?”

    漆老太爷突然猛烈的咳了起来,单薄的身躯也因此震颤不已,待到平复一些,他的声音变得越发沙哑,像陈年的门窗被推开发出的喑哑响声,“住口!”

    他看了看说话的两人,摇了摇头,又艰难开口道:“你们真当那赵家不管此事?事关重大,他们也定不像传话中那样平静,这事只要泄露丁儿点,他赵家也难独善其身,族中小辈暂且不论,我们这些人,都是知情人,只要有一个出了家门,露出点别样的心思,只怕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便是个有去无回的结果。”

    漆台鸣眉头深锁地想了半晌,又听老太爷这番话,心里更是没底,“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父亲。”

    他在家主之位虽已做了许多年,大事上却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老太爷看不下去,时时提点,久而久之,漆台鸣也养成了个万事都要问一问老父的性子。

    漆老太爷闭了闭有些干涩的眼,半晌才道:“既然我们出不去,那便让人进来。只要他来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保不保得住另说,至少我漆家后辈,能有个去处。”

    漆台鸣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比初时更为震惊,声音都拔高了些,“父亲,您是要请那人上都?可他若来了,那我们更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啊!我看不如就按照四伯方才说的,我们想个办法,将账册呈给陛下,让陛下为我们做主,再派人保护我们!”

    “晚了!事发之时我已经派人送了信,只怕这会人已经到了。”

    漆老太爷看着这个有些懦弱的儿子,稍微有些事都担不住,眼底第一次露出厌烦,他冷哼一声:“你这么多年的家主都当在狗肚子去了?

    还有你们,就算是没有这些事,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这点事还看不透吗?事情到了今天,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即便是账本交到了陛下那里,可你们难道不知现在的朝堂是个什么情况?听陛下话的都是些新晋的小官,资历不够但也算是一股势力,两边僵持不下多日,陛下偏在这个节骨眼立了赵氏女为贵妃,其中的意思,你们还不懂吗?

    若不是赵家拿出了令陛下满意的东西,陛下会松这个口?要知道,名义上的皇后娘娘可还在庙里礼佛洗煞呢,她的父亲可是掌着会都兵权的镇都候,他都没有说什么,难道羽翼未封的陛下真敢因为我们的一面之词就拿了赵氏?你们再想想,难道还想不透赵氏给陛下的东西是什么吗?”

    漆台鸣被老太爷的话说得越发糊涂,他脑子简单,又不想叫父亲再看扁,便问了一句:“是松县的粮食?”

    “愚蠢!”漆老太爷简直被这个儿子要气死了,他握着拐杖的右手都在发抖,“松县的粮食是赵氏如今最怕暴露的事,可是他们也拿不准陛下到底知不知道,眼下除了粮食,摆在明面上的无非就是堤坝案与瘟疫案,这案子真要查起来,以何平为起始,定要牵扯出一大波明里暗里属于赵氏门下的官员,这些人一旦被拉出来,赵家的在朝堂上的势力便会大打折扣。

    但要查出这些个人,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何平必须要死,因为只有他知道粮食的事,可赵家不愿动手,反而让我们去做这个刽子手,何平一死,哪怕那齐天阳再厉害,白行舟可是赵奉泉的门生,有他相助,陛下能查出来的也有限,可若是赵氏主动放弃这些人呢?”

    “他们会吗?这些人可都不是小角色,何平在里面充其量也只是个中等的。”

    “比起通敌卖粮这件杀头的大事来,这些人又算得了什么呢?”漆老太爷反问。

    这下众人不说话了,彼此面面相觑,眼神里除了惶恐还有震惊。

    自家老太爷整日都在府中,如何能将这些朝堂之事了如指掌,甚至于还能准确地分析出如今的局势,可眼下多亏了家中还有这么个看得清的人,不然他们这些人此刻定是如无头苍蝇一般胡冲乱撞。

    “那咱们家,能安然度过此劫吗?”

    漆老太爷长叹一声,“难啊,我能做的,也不过是为我漆家留下血脉,不至于满门丧尽,早在多年前我就同你们说过,咱们赚的都是大启百姓的钱,管他胡纥给了多少金银,咱们统统给赵家,他们要钱,我们一个子儿都不要留,这么多年咱们谁不是提醒吊胆的活着,干着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想要宽恕?

    先问问你们自己的良心能不能原谅自己!我悔了这么多年,可眼看着家族越来越繁荣,我又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对的,可真的是对的吗?为了这些所谓家族兴衰,我们日日与虎谋皮,夜不能寐,何苦啊。”

    众人被说得有些心颤,漆家最初是书香门第,只是银钱匮乏,后来有人行商才走了商路,成为皇商都是靠他们多年经营的口碑与诚信,这是天大的荣耀,他们看得很重,于是赵家用假账本要挟的时候,漆老太爷除了害怕担责,更怕的是事情败露漆家苦心经营多年的信誉毁于一旦,而后来的事便是一步错步步错,不提也罢。

    淮城事发,何平抱着必死的心将漆月送回来,漆老爷子说心里没有触动是假的,他一直看不上何平这样的人,若不是赵氏指派,定不会将孙女嫁与这样无能的人,可就是这个一直被他瞧不起的何平,明知要死,明知他一旦被擒,第一个想要杀他的就是漆家,可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妻儿的命。

    何平突然就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他们拼命掩藏的不堪。

    人这一生都有他要守护的东西,何平是妻儿,那他们呢,祖训写着要守家族清名,漆老太爷羞愧极了,清名,漆家还有吗?

    “多年不见,老太爷怎么变得这般优柔,在本世子眼里,老太爷可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一阵伴着爽朗笑声的声音打破屋内安静。

    议事堂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众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只有漆老太爷心中无声哀叹,接话道:“世子何时来的。”

    来者身躯高大,体态健硕,虽乍一看去不像是汉人体格。

    正是阿不翾。

    阿不翾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到漆老太爷面前,俊美的脸庞上挂着的邪肆的笑,道:“没多久,大概是您老说什么与虎谋皮的时候。”

    漆老太爷对阿不翾的态度是很矛盾的,现在赵氏恐粮食的事有纰漏,对他们倍加提防,他们等同于被变相看管着。

    水灾让松县起码一季都出不了粮,军队要粮时必然就要动用存粮,存粮一动,那空空如也的粮库便会暴露人前,松县的粮食一向由漆家主导,第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漆家。

    赵氏届时定会用漆家上下百余条人命逼着他就范,将这些事顶下来,若真能如此也便罢了,可漆老太爷不信赵奉泉。

    一个为了利益可以出卖朝廷的官员,就算承诺会护他漆家后人,这承诺也做不得数,思来想去,除了阿不翾,他想不出别人可以在赵家眼皮子底下救他漆家的人。

    大启的官是不能找的,因为他们所行之事已经在大启的对立面了。

    可找了阿不翾,他又与赵奉泉有什么两样呢?

    “世子功夫高绝,进我这府邸如入无人之境,就连进了屋,你若不自己出声,只怕现在我们都没发现。”

    阿不翾闻言,随意找了个位置坐着,反正这会子屋内除了漆老太爷,其余人都是站着的,空位置不少,他慢悠悠道:

    “倒也不算轻松,你们这院子外边不知道藏了多少人,我身边跟着的人引了几波人走,我才能好好地进来。”

    虽然不久前已被老太爷点醒过,这会从阿不翾嘴里知道自己确实被人监视着,在场的漆家长辈神色都不自在起来。

    “说吧,老爷子,我当年欠你个人情,如今,你可想好要什么了?”阿不翾并不管众人神色各异,只自顾开口说道。

    漆老太爷知晓他虽是因自己的修书来了会都,可他自问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请动这人,也不托大,只见老爷子颤巍巍地站起来,看样子竟是要给阿不翾跪下。

    漆台鸣等一干人被他的动作吓住,连忙要去扶,却被老爷子呵斥一声:“扶什么,还不和我一起跪下?”

    众人闻言,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站着,漆老太爷越加严厉地重复了一遍,终于确定老太爷不是开玩笑,众人也依言跪下。

    于是阿不翾的面前,乌压压地跪了一地,打眼瞧去,都是些年长者,而阿不翾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这样一副奇异的画面,竟然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阿不翾见状,眉头一动,思索了片刻,才动手将老太爷扶起来,至于其余人,爱跪便跪着吧。

    “老爷子有话不妨直说。”

    漆老太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老朽想求世子,收留我漆家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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