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翾其实老早就进了议事堂,只是一直没露面,漆老太爷猜的不错,他来会都另有要事,来漆家只是顺便,没想到却碰巧听见漆家要与赵氏撕破脸,觉得有趣,便听了会。
这会漆老太爷的话他并不意外,先前字里行间漆老太爷都是对赵氏的不信任,如今漆家或许难逃厄运,但若能留下些血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先前并未撒谎,漆家确实有人一直在严密监控着,大抵是赵氏的人,若是东窗事发,依照赵奉泉的性子,真的会容许漆家有活口吗?
他一个外邦人都能想明白,漆家怎会想不明白?
可他们没有能力与赵奉泉斗,现在明面上还是得与赵氏一条心,甚至是忠心,只有这样,表现出自己愿意顶罪的样子,才能多活些日子,但凡露出一点端倪,只怕还不到卖粮一事被揭发,漆家便会先一步家破人亡。
所以赵家要杀何平,他们得杀,赵家要他们安分守己,他们也得安分。
阿不翾心中嗤笑一声,人人都以为自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顺途坦荡时毫不忧患,不留后路,可真的大难临头,你的命运只在别人手掌翻覆之间,任你再了不得,也逃不过黑白二子被人信手挥霍的宿命。
“老爷子要我与赵家公然为敌?他们允我的可不止粮食这一项,老爷子总要让我看看诚意,我才能知道,这个忙,值不值得帮。”阿不翾不急不缓地开口,“对了,先前忘了告诉老爷子,头次交粮之时,我瞧见了你们大启的那位战神,我虽不知为何此事大启境内仍无风声,但老爷子不必抱有侥幸,此事早在那个时候,便已再瞒不住了。”
阿不翾似是想到什么,又偏了偏头道:“只怕你们这位新登基的皇帝陛下,也早已知晓了。”
漆家众人听了这话,瞬时面如土色,漆老太爷这一瞬间似乎又苍老了几分,“老朽愿以漆家全副身家担保,还望世子殿下救救我漆家后辈,若这些身外之物不够,老朽还知道一个秘密,只是这秘密事关重大,只有世子殿下应允老朽,老朽才会告知。”
阿不翾笑了,“行,这事我答应了,但若是你这个秘密不够格,也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殿下请附耳过来。”
阿不翾倾身过去,将秘密尽收于耳。
漆老太爷其实只说了一句话,但阿不翾脸色却是不停变换,好半晌,他才道:“有意思,你们大启人真有意思,我该说是胆大包天,还是只手遮天呢,竟能将手伸得那么高。”
“看来这个忙,殿下是肯帮了?”
“自然。不过本世子有话要问,你漆家稚儿交与我,你们自己呢?”
漆老太爷松了一口气,脸色灰败道:“无非是数着日子等死罢了。”
“哦?老太爷为何要骗我呢,你可不是那种会安心等死的性格啊。不过这些跟我一个外人也没什么关系,我便不问了,你安心等着,我自会找机会再来的。”
阿不翾说话间已经踏出门口,留下屋内一众漆家长辈沉默相对。
“父亲,我们便真的只有等死吗?”
漆老太爷眸中突然闪过一丝精光,道:“为了漆家血脉,咱们也别想着活,我们都是罪人,死有余辜,只是,我们即便死,也得给赵家留点东西,千里之堤尚能溃于蚁穴,我漆家,总不会连小小蚁穴都比不上,瞧着吧,路上不会孤独的,说不得咱们走慢点,还能和那些人同上一段路呢。”
姚窈在洛州已经住了快十日。
林昭自从到了王府,便整日里与林卓待在一处议事,时不时洛州王也会来,若只是林家兄弟在,姚窈倒也不用避讳,但洛州王知道她的身份,在一起待久了难免尴尬,于是每次三人议事,姚窈都会自觉走开。
担心她觉得无聊,林昭还特意让赵业给姚窈搜罗了许多当地的小玩意,让姚窈赏玩。
可他哪里知道,姚窈根本不会无聊,或者说,根本没有空闲时间去想这些。
原来那日在席间姚窈答应和肖棠儿切磋之后,第二日肖棠儿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这些日子她们二人日日切磋,都是点到即止,肖棠儿功夫极为扎实,不过都是跟军中的人学的硬功夫,女子使起来难免有些费力,姚窈却是什么都会一点儿,她又极聪明,看出肖棠儿武功的弊端,便随意指点了几下,肖棠儿果然觉得有所进益,自此便更爱缠着姚窈。
檀香私底下也偷偷同姚窈笑过:“这位棠儿小姐倒真是与那日大不一样,这日日缠着小姐习武,什么林将军啊林公子的,早不知丢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姚窈也觉得好笑,她与肖棠儿相处得久些了,便觉得自己那日大抵是误会她了,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小家子气的闺秀,实乃一个活脱脱的女霸王。
不过平日里被长辈与身份约束着,又是个责任心极重之人,自觉从小长成蒙受亲恩,便对父亲与族中长辈的命令有些盲从。
对于林昭,肖棠儿还专程给她道过歉。
说自己对林昭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上心,不过是见他武艺高绝,兼之族人示意,才反复示好,她不屑于同其他女子那般见缝插针地机上前去,又见林昭对其他女子避之不及,心中才对林昭更高看几分。
说没有动过心是假的,但却并不是纯粹的男女之情。
那日肖棠儿拉着她的手说:
“若是早识得你这样的姊妹,我也不会应了他们去做那些没脸没皮的事,如今我已然是忘却了,左右我也从没与林将军有何特别的来往,倒是阿窈你,别与我一般见识,从前是我脑子不大清醒,今后再不会了,我这些日子得你指点,功夫进益不少,是再没心思想其他的了。”
林昭给她起的这个佘宜兰的假名似乎没能坚持几天,肖棠儿也从王妃处得了自己的身份,不过她是个小武痴,除了没外人处唤姚窈的本命,其余时候都是叫宜兰。
姚窈虽然经历颇多,人情世事都历得不算少,有些人匆忙半生,或许都比不得她一个十来岁的姑娘的人生阅历。
但有一点,不仅仅是姚窈本人,连她父亲也常常念叨,姚窈所爱所学皆与会都的名门贵女相去甚远,虽也会女工刺绣,也是因为身份学的,并不以此为乐,因此姚窈长到如今,竟是连一个心意相通的闺中密友也无。
肖棠儿的出现虽然彼此都有些不愉快,可稍稍接触后,二人便只剩相见恨晚。
会都也好,洛州也罢,二女都有着不便在外行事的身份,姚窈还好些,因为她还有着其他身份。
姚方对她的行迹也不怎么约束,但肖棠儿却不同,她虽有着男子一般的爽朗心性,却困于身份体面,纵然心中向往之事颇多,也不敢去做,而今遇到姚窈,也从姚窈身上得了更胜往日的勇气。
于是在洛州的第十日,二人趁着洛州王去西院与林家两兄弟议事时,跟王妃扯了个谎出门,主仆三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了王府暗卫,骑着马一路往博城去了。
“你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是哪儿?”姚窈策马跟在肖棠儿后面问道,檀香则缀在二人侧后方,时不时地还会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以防意外。
肖棠儿从小到大都没出过洛州,今日才是头一回,她向后望着被自己甩在身后的洛州城门,心中无比畅快,又听见姚窈问她去哪儿,笑着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那地方我在府中的地图里见过,知道该怎么走,听说是个天上有地下无的好地方,我总是想着有机会定要去看看,可始终难以成行,幸而遇见你,我才有勇气走出洛州城,你且信我,我虽没去过,却也打听过不少次,那真真儿地是个美丽的好地方。”
“只是我们马上便要过博城,过了便是丰城了,咱们要去的地方总不会还要出了谯勿关吧。”
“你放心,这条路我早背得透透地,也算过了,一来一回不会超过一个白天,耽误不了。”肖棠儿知道姚窈想的是什么,无非是怕走远了回去得晚,叫林昭担心。
虽然她说得胸有成竹,但姚窈心里着实有些不踏实,她昨夜没经住肖棠儿的百般哀求,才同意与她同往,一来是有个照应,二来是天机阁准备在谯勿关加设个据点,她也想顺便去看看。
昨夜肖棠儿没同她说清楚,只说要往丰城方向走,她想着再怎么也是在关内,况且借着肖棠儿的身份也能遮掩她的行踪,便允了,谁曾想她要去的地方竟在关外!
姚窈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眼见着就要过谯勿关了,肖棠儿这次出来准备万全,不知道去哪里弄来了一个令牌,在那守城的将士跟前一亮,便轻松放行。
没法子,姚窈只能将檀香留在关内,嘱咐她去瞧个好地方,自己则无奈地跟着肖棠儿一路出了关。
幸好近来无战事,姚窈心想着,阿不翾前些日子在淮州现了身,不仅得了粮,还在她手底下逃了,他堂堂草原未来大君,为何要以身犯险,入大启来招摇?
纵使他那日说了,若他有不测,关外必会攻之,姚窈当时才见了松县疫症荼毒下的百姓惨状,不免被他言语牵动,联想到若是开战,百姓又是如何一副惨痛光景,便也没能狠心与阿不翾对上,任他离去。
可如今忽然想起,阿不翾才是整个胡纥如今能与大启分庭抗礼的最大资本,他的用兵之法,他的心机谋算,让林昭都吃了不少暗亏,若他不在了,即便胡纥兵攻过来,士气也定会大打折扣。
思及此,姚窈不免有些懊恼,当时若是自己果断点,说不得真能将阿不翾留下。
“阿窈,你在想什么呢?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肖棠儿见姚窈的马慢了下来,也放慢速度,与姚窈并排着行着,问道。
姚窈回过神,“没事,想着我们居然还真出来了,这关外风光,倒是真同里面不大一样。”
肖棠儿没再多问,也没催促姚窈快点,她见天色还早,又见四周天高地远,一派辽阔壮景,心中难免有所折服,于是也放慢步子,欣赏起来,走着走着,还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青草的露,云上的雾,空中悬着美丽的树,孩子啊,记住吧,这是回家的路;高高的天,父亲的肩,还有阿妈的笑颜,孩子啊,别忘啦,寒时来临前回家,我们要再相见”
肖棠儿唱了一路,她望着前路,努力回忆这脑海里的地图的位置,果然看见了一些在地图上有标注的位置,知道快到了,心情更是激动。
于是她停下哼唱,转头想告诉姚窈快到了,没想到转眼看见的姚窈,已是落了她好长一截,她又走回去,正要开口,却见姚窈双手紧紧地攥着缰绳,双手还在不自觉地抖动着,眼眶发红、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抖着嗓子问道:
“你刚刚哼的那首歌,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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