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棠儿被她这个样子吓到了,但又见她对这首歌很是在意的样子,便开口道:“叫寒时。”
“可以告诉我,这首歌谣,你是怎么会唱的吗?”
姚窈声音抖得她自己都无法控制,好像被人用看不见的丝线操纵了动作,她甚至没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一点,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正常,可她根本控制不了这汹涌而至的情绪,素来的冷静消失殆尽,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对周遭的感知,指甲已经嵌进手心映出深深的痕迹,可她感受不到。
此时此刻的姚窈,像是陷在无法挣脱的过往里,耳边不断回响的是方才肖棠儿哼唱的歌谣。
那首歌,对了,肖棠儿说,这首歌叫寒时。
这是姚窈第一次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她从前以为这首歌是没有名字的。
肖棠儿的声音还在耳边一遍遍回荡着,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姚窈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间没有门的屋子里,可她不想出去,因为出去了,她可能就再也听不见这个声音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单一的歌声里突然多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初时还很微小,渐渐地越来越大,最后甚至盖过了肖棠儿的声音。
姚窈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温柔、平静的歌声,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可思绪却在心间不断沸腾,她听见自己在痛哭,周围的场景仿佛倒回到那个满屋素缟的大厅里,姚窈看见那个小小的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她似乎有些排斥这个记忆里的场景,可意识却不由自主地靠近那间屋子。
她听见年幼的自己用已经哭得沙哑贫瘠的嗓子一遍遍叫着:
阿娘,阿娘,阿娘。
那一天,是娘亲去世的日子。
姚窈的意识仿佛飘在身外,她又往前走,看到那间熟悉的院子,院门还没有白色的丧幡,阿娘还在!
她欣喜若狂地走进去,却见到那个小小的姚窈蜷缩在床上,阿娘那会已经病得很重了,面上瞧不见一丝血色。
姚窈日夜守着她好不容易被哄着睡着,她连咳嗽都不敢大声,只敢用帕子捂住口鼻,闷咳几声。
手帕霎时便见了血,姚窈想要走上前去为她抚背,可明明就在眼前,却相隔万里,她的手,根本伸不到阿娘身上。
那一片苍白的脸上因咳嗽染了几分殷红,待到咳嗽缓了些,她又将手轻轻地搭在熟睡的姚窈身上,一下又一下缓缓拍着,然后姚窈听见那她以为只有在梦里才能听见的声音,柔柔地唱着:
“青草的露,云上的雾,空中悬着美丽的树孩子啊,别忘啦,寒时来临前回家,我们要再相见”
她唱的很艰难,因为喉间似乎总有腥甜的气息,时不时还会止不住地轻咳,可即便如此,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淡淡的笑,仿佛身边熟睡的那个皱着眉头的小小身影,便是她所有快乐的来源。
眼前的景象已经模糊不清,姚窈无意识地抬手,却触到满手湿润。
肖棠儿何曾见过她这样,又不敢伸手去拉姚窈,生怕惊扰了她,当下便慌了神,唤道:“阿窈,阿窈,你可好些了?”
姚窈已经从回忆里抽身而出,见肖棠儿一脸担忧地盯着自己,又看见自己的手上一片泪痕,似是短暂地回想了片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整个人木木地,散逸周身的是挥散不去的浓稠伤悲。
好不容易感受到心头钝痛逐渐消失,姚窈收拾好心情,对肖棠儿道:“没事,让你担心了,这里离你说的地方还远吗?”
她将话题转开了。
见姚窈不欲多说,肖棠儿也没有再问,只答道:“不远了,半柱□□夫便能到得了。”说话间还用手指了指前面。
“那咱们继续走吧。”
“好。”
又走了几步,姚窈才算彻底清醒过来,她看着肖棠儿的侧脸,一路上都有些欲言又止。
倒是肖棠儿被她盯得受不住了,抢先开口道:“你是想问我那歌谣的事?”
姚窈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却还是微微地点了头。
她难得扭捏,此刻一肚子的话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为何儿时常从阿娘口中听到的歌谣肖棠儿也会;为何这歌谣明明有名字,阿娘却要骗她没有;为何阿娘唱起这歌谣的时候眼底总是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自从母亲死后,姚窈很少再有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候了,母亲是个十分克己的性子,连带对她的教导也分外严厉,会都同龄女儿家都在读书绣花时,母亲教她的却是如何打磨自己的心性。
这对于当年还年纪甚小的姚窈来说难若登天,她试着用撒娇或者眼泪来在母亲面前扮可怜,可母亲无动于衷,她至今还记得母亲对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窈儿,别怪阿娘狠心,等你大些了,你便会知道,许多事发生了便是发生了,任你眼泪流干了都不会有何更改,阿娘如今对你严厉些,为的是你的往后,你得将你的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而姚窈第一次对这句话有所明白,是娘亲用命换来的。
她第一次意识到,重要的人永远离她而去,她哭得再大声再长久,也无济于事,滚烫的眼泪换不回娘亲的性命,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会日日哼着歌哄她入睡的人。
对她而言,重要之人不过一手之数,但那时的她除了午夜梦回时被噩梦缠绕,什么也不能做。
要怎么做,才能让父亲、让阿昭不会像阿娘那样离开她呢?
姚窈接掌天机阁其实并不全是为林昭,她在一件件大事发生时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这世事难料,今日繁花似锦欣欣向荣,来日便伶仃寂寥无所归依的事不算少。
也就是那会,姚窈渐渐明白,即便是世上权利最鼎盛的位置,也有太多的不能不、不得不。
她终于体会到娘亲的意思,人不可能万事顺遂,事与愿违者十之八/九,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缘劫难料,而有些事却是人力可改,只有你自己厉害些,才能去争上一争。
我如今算是做到了吗?阿娘。
近几日肖棠儿从没见过姚窈这样小心翼翼地同谁说过话,心中已是猜到与自己哼的歌谣有关,又见姚窈几番欲言又止,反而主动开口:
“你要问我这首歌的来由,我不清楚,我也是来王府之后,教我武艺的师傅里有人闲暇时总唱这歌谣,我听着好听,便主动要学,也随口问了几句,只说是关外的歌,他们从前打仗时从俘虏那里听来的,稀奇的是这歌是用中原话唱的,因而他们才学会的,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不过听着这句子,我估摸着应当是哄小孩子睡觉用的。”
“关外?”姚窈皱眉问道。
“是的,那位教我这首歌的师傅现下不在王府了,你若想知道更多,我便去找姑父问问那位师傅的去向。”肖棠儿觉得姚窈对这首歌似乎格外看重,也对此上了心。
姚窈神色变换,眸底也染上几分迷惘,却没有接受肖棠儿的提议,只答道:“不必麻烦了,一首歌而已。”
虽然表面上肖棠儿没有多问什么,但她瞧着姚窈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暗自思忖着是不是该想个法子让姚窈开心些。
正这样想着,晃眼一瞧,眼前不是那心中之景又是什么。
肖棠儿欣喜万分地翻身下马,也不顾姚窈还没反应过来,将她拉着向前跑了几步,果然眼前一片青绿澄澈,在黄沙遍地的荒漠中显得格外难得。
她的声音透出十足的欢快:“阿窈,你看!就是这!好美啊,那书里说的果然是真的。”
姚窈本因方才的事有些神色恹恹,又被肖棠儿三步并作两步拉着跑了起来,好不容易停下,还没来得及出声问道,便听见了肖棠儿由衷的赞叹。
她看见肖棠儿脸上一片沉醉之色,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当那从未见过的沙中绿洲现于眼前时,姚窈的心中也满是震撼。
这是一片不小的绿洲。
谯勿关外并非全是草原,若沿着某一个方向一直走,便能看见前面是漫无边际的黄沙戈壁,只是这地方虽离得近,却偏得很,虽许多人知晓这处沙中绿洲的存在,却甚少有人来。
这里虽离往日大启与胡纥的战场颇近,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加之草原各部除了箔曼人善在沙漠绿洲中生存,其余部落,都更偏爱水土肥美的沼泽草地,即便都知道这里有绿洲,可一路会经过的漫漫黄沙路便打消了那些部落迁徙的念头。
也是因为知道这一方向颇为安全,姚窈才同意与肖棠儿一道来,否则若是其他地方,姚窈便是把她绑了捆在王府里,也是不准她犯险的。
“太好看了,我从前也听了不少说书人讲故事,关内关外的皆有,有专门的讲各处风光的,也有人讲过这沙中绿洲,我当时听着还觉得他们夸大其词,不屑一顾,谁知今日亲眼见了之后,才晓得他们哪里夸张了半分,只怕是辞藻用尽,也不能形容出这奇景半分美丽。”肖棠儿不像姚窈,去过的地方多,因此乍一见此情景,目光已是移不开半分。
姚窈也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视线,暂时将先前的烦恼丢了开去,只笑着听肖棠儿不停地夸叹。
“阿窈你看!那是什么?”
肖棠儿似乎瞧见了什么新鲜事物,又拉着姚窈往湖边跑去,随后蹲在一簇开得正好的花丛旁。
那花儿从茎到蕊到花瓣都是毫无杂色的红,只有那靠近花瓣尖的一截,带着些难以忽视的白色纹路,打眼看去,竟像是极其光鲜漂亮的蛇纹。
“老天爷,我运气也太好了吧!居然能看见这种花!”
姚窈见那花有些熟悉,可任由她想了许久,也想不起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只是脑海中有一个颇为模糊的影子,看不清明,却提醒着她并不是第一次见这花。
那边肖棠儿想了半晌,眉目间有些纠结,还是摘下了两朵开得正好的花,用手绢包好,准备带回去。
姚窈本想问她这是什么花,又见她如此,心下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这是什么金贵的花,你竟然这么宝贝的护着。”
肖棠儿却卖了个关子,对着她笑道:“秘密!过些你就知道了,到时候,我给你个惊喜。”
日落西斜,天色将晚。
二人见日头一点点地偏西,才发觉自己竟然一时玩得入了迷,没能注意到时间已晚,于是再也顾不得玩耍,连忙唤了在不远处自行吃草的马儿回来。
等她们一路回到洛州,天已大暗了。
本以为回来得这般完不管是林昭还是洛州王,都定会说上几句,二人已经做好被骂的准备,可谁知到了王府,却没等到预想中的数落,只见府内一派肃静。
洛州王夫妇、林卓林昭,都在厅中,见她们回来,除了王妃将肖棠儿拉过去,眼神带着责备,其余人竟然眉头深锁,面上如同黑云倾压一半沉静。
“怎么了?”姚窈刚刚走到林昭身边,手便被林昭牵住,见林昭的神情也带着凝重,轻声问道。
林昭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复杂,开口道:“阿窈,你得回家了。”
“发生什么事了?”姚窈见他如此,声音也有些紧张。
“太后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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