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此时已是一团乱麻,赵元淑的突然薨逝不仅让后宫纷乱非常,就连前朝,也是人心惶惶。

    复朝不过几日的新帝,将自己关在寝宫里一天一夜,不见任何人,第二日新封的柔贵妃为了请示太后丧仪之礼,不得不壮着胆子去见了皇帝。

    才算将裴青从宫里带了出来。

    就在众人都以为依照皇帝的性子,定又是无心国事,谁知那一天一夜过后,皇帝不但没有变得颓废,反而比之从前愈发勤勉,日日早朝。

    裴青早先因不满赵家,又被太皇太后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顿,便免了一段时间的早朝,帝案上的奏折堆积成山,却迟迟不见御笔朱批,耽误了不少事。

    赵元淑做了太后之后,便一心在自己的宫内待着,甚少出来,没想到此事还是将她惊动了。

    自先帝去后,她的身子一直有些不好,太医院每日都去请脉,却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开些益气补中的方子让她吃着,如此一来,也有见好的时候,但更多的却是反反复复。

    裴青罢朝之事传到她宫里已是数日后,先前是裴青顾及她的身子,故意叫人锁了此事的消息,可不知怎地,还是被她知道了。

    于是赵元淑不顾病重,亲自去了皇帝宫里。

    母子二人摒退了所有内侍,在屋内足足谈了小半日,皇帝才唤了银兰姑姑进去服侍。

    那日这对天下最尊贵的母子,像寻常人家一般吃了顿饭,没有布菜的宫女,也没有倒酒的内侍,说来也好笑,明明是谁也比不上的尊荣身份,明明是最亲近的人,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和和美美地吃过一顿便饭。

    而这顿饭,成了裴青与他这位嫡母的最后一抹记忆。

    赵元淑在那张饭桌上说过的话,连同这记忆一并沉进了裴青的心里。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一直以来竟是将一切看得如此透彻,更一语点醒于他。

    那日赵元淑来找他

    “青儿,母后知道你对我的母族忌惮无比,也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推翻赵家,可你如今不不上朝,不批奏章,做出一副昏君的做派,真的就是你心中所想吗?”

    赵元淑的脸上盖了一层厚厚的粉,又难得地扑上了胭脂,才将已经有些枯蜡的脸色遮住,瞧上去勉强有了几分气色。

    银兰在一旁静静站着,并未上前打扰,看见赵元淑一手在桌下紧紧地绞着帕子,指甲都用力得发了红,才堪堪把将要溢出口的咳嗽压了下去。

    她不敢多看一眼,只能悄悄地别过头,努力将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待她再转回来,又变成了那副恭谨的模样。

    裴青没说话,夹了一筷子菜到赵元淑面前的碟子里。

    赵元淑又道:“林家是你的人现在整个朝野谁不知道,你既要那林昭为你尽心办事,又担心他功高震主不将你放在眼里,更担心若真借他的力气达到目的,他会就此不受掌控,毕竟国公已经老了,他还年轻。

    于是你便用国公府通敌一案拿住他,让他明白,林家存亡皆在你一念之间。你想让赵林两家互为牵制,可是青儿,你用帝王之术固然没错,但我能看出来,别人呢?我的父亲,你的外租,他就看不出来么?

    你故意藏拙,想装出一副昏聩面貌,然后让他们在堂下斗起来,你端坐高堂,等他们两败俱伤之时,你才会出手,你父皇给你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青儿,你是皇帝,你要掌控的不止是权势,还有人心,可人心自古以来便不是这么个得法。

    你罢朝一日,那些等着你批示的奏折便多滞留一日,兴许里面就有急报,灾害的拨银,送军的粮饷都可能因此耽搁,你是帝王,不是权臣,民才是你的根本,你如此行事,苦的除了百姓,还有何人呢?你父皇或许没有你聪明,但他更懂得民心,他给你步了那么多梯子,你为何偏要自辟他路?”

    裴青一直没变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裂缝,他对母后言语中的一针见血有些惊讶,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开口问道:“母后怎会与我说这些?”

    他问得很是随意,像是与人讨论眼前的菜品口味,可赵元淑却听得出来,他是在责问她:后宫为何要妄议政事。

    赵元淑的心中凝聚起一股悲凉,方才裴青看她的眼神带着深深的防备,让她瞬间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炀帝还在的时候。

    炀帝从前对她虽是以礼待之,却并不亲近,甚至有些避讳,初时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姓赵,没有放在心上,她心悦炀帝,在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时候就看上了,后来因缘际会二人结缘,本以为从此能做一对恩爱夫妻,谁知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早已心有所属。

    可即便如此,林宛岚进门后,炀帝也没薄待她,正妻的地位与尊荣都给了她,只是他的情意,她半分都不曾得到。

    世人都说炀帝待人温和谦逊,可在身为妻子的赵元淑眼里,他其实并不是一向如此,他也有生气难忍的时候,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只是这些时候,他身边陪着的,永远都是别人。

    她是有些嫉妒的,可是她性子本就温吞,被逼的急了,也想过一些阴损的招数,可是终究还是没能实施。

    直到炀帝登基,她与林宛岚一同怀了皇嗣。

    彼时以林苍垣为首的武将一脉在朝中还说得上话,与赵氏可以说是分庭抗礼,她虽是正妻,但在出身上并不比身为贵妃的林宛岚高,朝堂之上两派水火不容,连她们二人肚子里的孩子都被拿来做了赌注。

    谁先诞下皇子,那便将其立为太子,而后母凭子贵,太子之母若为皇后,那无甚变动,太子之母若是贵妃,那贵妃的位份必得升上一升。

    虽没明说是奔着后位,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炀帝那时已先有了一子一女,可生母出身低微,并不在储君候选之列。

    赵元淑无比痛恨朝堂派系之间互相倾轧,她蒙受家族恩荣,为家族的命运坐上后位,虽嫁的是心上人,却不曾有过多少快乐,而今连她这个尚未出事的婴孩,也要被迫背负着无数人的期望。

    怀孕的时候她过得很不好,可炀帝却甚少来,更多的时候是陪在贵妃身边,也就是那时,赵元淑有一段时间心里的赍恨愈渐加深。

    她甚至暗暗祈祷,贵妃的这一胎不要落下才好。

    她当时都被自己这一瞬闪过的恶毒念头惊呆了,后来又郑重地念了好多遍阿弥陀佛才觉得抵消了些。

    可不知是她的愿望恰好被选中了还是林宛岚命该如此,二人产子时间竟然出奇地一致,贵妃是早上开始阵痛,而她是午后。

    她诞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而林宛岚,因为难产,一尸两命。

    得知此事时赵元淑正抱着婴儿咿呀哄着,听完报信太监的话怔得差点没将孩子抱稳,多亏银兰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裴青成了太子,代表赵氏一脉的地位愈加不可动摇,反观林家,武将被无形打压,势力不断衰减,终于到了天成九年,武将一脉彻底没落。

    这些,赵元淑并不关心,她从前守着炀帝,如今便守着太子,她将裴青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情感寄托,炀帝因贵妃一事变得疑神疑鬼,与她离心,连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也不怎么来她的寝宫。

    好在她有孩子,这个孩子还是大启的太子,他长得跟他的父亲很像,赵元淑依稀能从裴青渐渐长开的眉眼里瞧出几分当年炀帝的影子,便对他越发喜爱。

    直到某一次午睡,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当年她生产的那天。

    她平日里总也想不起来的画面一幅幅浮现在眼前,那时她因为力竭而晕过去了,在闭眼之前,耳边听到了婴孩的啼哭,目光最后停留的地方,是一处淡红的印记。

    赵元淑的双眼被那印记刺得发痛,醒来时才发现方才的一切是梦,可梦却那般真实,过了好半晌,心中还是突突地跳着,好像什么很重要的事被自己遗忘了。

    她让银兰将裴青带来,循着梦里的记忆掀开他身上的太子袍,却只看见一片白皙的肌肤。

    赵元淑被眼中所见冲击得一下子顿在原地,也不顾裴青还在,口中喃喃道:“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银兰看出她的状态不对,赶忙唤了嬷嬷来将裴青带走,自己扶着失魂落魄的赵元淑走到床边。

    却听见赵元淑突然冷笑起来,道:“真的没有,这么多年,他们骗得我好苦啊!”

    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何事,银兰就见赵元淑腾身而起,连凤撵都来不及上,一路步行到了慈安宫。

    银兰永远记得那天,也永远记得那天自己听到的话,她终于明白了皇后娘娘为何突然性情大变,竟还来找太后理论。

    太子竟然不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子!

    又想起皇后生产那日,太后派人将她支到太医院监督太医们熬药配药,自己另外派人守着皇后娘娘,银兰从那些人里还瞧见了几个从前府里的熟面孔,便放下心来,领命去了。

    等她回来,娘娘已经临盆,稳婆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开心地道:“是太子!是太子殿下!皇后娘娘生了个太子!”

    银兰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进屋便发现皇后早已晕了过去,当时她也心切,并没有想到这话有什么不对,后来回想,也觉出问题来了。

    那一日林贵妃生产在皇后娘娘之前,六宫人尽皆知,后皇后娘娘羊水也破了,两宫之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别说打听别宫的事,怕是两宫的人连各自的宫门都没迈出一步。

    可那抱着太子的赵家稳婆,竟然敢对着一个还不确定能不能被立为太子的小婴儿直呼太子,若不是知道什么,她怎么敢?

    或者,她便是那个知情人。

    那天仿佛全天下的巧合都凑到一堆了,前朝后宫都一样。

    陛下正巧被前朝的要事绊住,哪一宫都没去成,等他处理完朝政,林贵妃正巧难产而死,皇后娘娘正巧喜获麟儿。

    可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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