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养了多年的孩子不是自己所生,而自己的亲生孩子出生便死去的时候,赵元淑整个人浑噩了好些日子。
那几日她甚至不敢睡觉,一闭眼,眼前就会出现那个身上有着红色胎记的婴儿,那个自己怀胎十月,却只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孩子。
有时裴青来找她,想与她亲近,她都一一回绝。
她只要一看见裴青的脸,便会想起难产而亡的贵妃林氏,还有自己夭折的孩儿。
那时裴青也不过几岁孩童。
当姑母告诉她,裴青是林贵妃的孩子,赵元淑的心中被痛惜与愧疚填满。
她不蠢,姑母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只需稍稍一想,便知晓林贵妃死得蹊跷,而这件事,必定与自己的父亲脱不了干系。
去母留子,裴青如果知道自己叫了这么多年的母后与杀害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有着莫大关系。
赵元淑不敢想。
多年来,她将裴青视如己出,付出的真心与疼爱毫无掺假,也正因如此,她痛恨家族的作为,可她不能揭发,因为她作为既得利益者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天伦之乐,若有朝一日化为泡影,这深宫中最终只剩她一人,那将是她难以忍受的孤寂。
赵元淑在痛苦与煎熬中挣扎许久,不愿与父亲和解,更不敢面对裴青,她开始将裴青交给乳母照顾,自己渐渐地疏远了他,她不敢整日看见那与林贵妃越长越像的轮廓。
是啊,赵元淑在心中想着,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呢,孩子长得像炀帝,却并不大像她,如今有了比对,确实面容与林贵妃有三四分相似。
后来,她在寝宫内设了佛堂,时常念经,她把自己当作罪人,当作帮凶,即便裴青生母的死与她没有直接关系,但她也自觉罪孽深重。
可毕竟裴青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后来她与炀帝关系疏远,是这个孩子的陪伴,才让她度过了最难挨的那段日子。
时不时还是会偷偷去瞧瞧他,看他从孩提长成少年,看他从最初日夜哭闹着念她到后来可以恪守规矩地来请安。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亲情,所以后来太子成长的轨迹里,她的身影并不多,等她渐渐不再抵触想靠近裴青时,裴青已经变成了如今她不知深浅的样子。
那些被她亲手摒弃的母子情深,早就沉入名为昨日的深渊,再不可追。
炀帝去了,赵元淑的心神也跟着垮塌崩裂,裴青能否稳稳地坐好帝位,是她仅剩不多的牵挂,可惜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能做的也有限。
她知道炀帝悄悄地为这个儿子布好了登帝的台阶,她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做到她也早已做了。
若不是裴青不顾民生,荒废朝政,她看出他是故意为之,出宫劝阻,兴许直到死去,她都不会再踏出宫门一步。
她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的路似乎走得有些歪了,恨自己发现太晚,想尽最后的力气去点醒他,可换来的却是一句质问。
质问她何故干政。
她不信裴青看不出来她早已病入膏肓,她不信即便有所遮掩,她的满面病容瞒得过他。
可他却不曾问过一句,“母后身体可好。”
罢了,她早该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有多固执,或者说,有多冷漠。
赵元淑在心中叹到,终归是自作自受,骨肉分离也好,母子疏离也罢,都是她今生原定的劫。
对林贵妃的歉疚与惋惜,尽数被她投在了裴青身上,日复一日地让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成为她久久不敢触碰的伤口。
是自己一手把人推开,而今亲情不睦,也怨不得旁人,尚存欣慰的,便是裴青仍然顾念儿时教养之恩,对她也称得上是尊敬有加。
饭毕,赵元淑在银兰的搀扶下回到了寝宫。
银兰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嘴唇,感受着她手下的颤抖,眼泪早已无声洒在这一路落下的每一步脚印里。
回去后,赵元淑几乎夜不能寐,她以比之前更为快速的速度消瘦下去,整个人已经失去了大半生机,犹如死灰。
太医还是日日看着,却是连药方都不敢再开了,皇帝来了几次,除了勒令太医院用心医治,再也没说其他。
赵元淑听了裴青的话,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就这样又拖了小半月,在一个极为寻常的夜半,赵元淑突然在睡梦中醒来,叫人端些吃食来,她一口气报了好几样糕点,整个人像是大病初愈一般。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吃完想吃的糕点,赵元淑看起来越发好了,吩咐银兰将她从床上扶起来,她说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用双腿走过路了。
这样那远的要求又提了几个,银兰与一众宫人都一一满足,终于,她开始累了。
“银兰,是时候了。”赵元淑斜撑着手肘,侧躺在卧房的暖塌上。
会都已快入夏了,夜半已经开始能听见几声时有时无的蝉鸣,有畏热的宫人已经换了夏时的衣服,而坤宁宫里却仍旧如寒冬一般燃着暖炉。
一室和暖,说的是周遭;如坠冰窟,说的是人心。
赵元淑生性温和,从不苛待宫人,因此整个坤宁宫上下都处在一片悲戚中,彷佛天边突然在上方罩了一块黑压压的乌云,叫人喘不过气。
“娘娘!”银兰哀哀地唤道,声音带着颤。
这些日子她已经偷偷哭了不少次,都不敢让太后瞧见,怕太后见着病情恶化更快,可此刻却怎么也忍不住,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一颗颗地砸落,她跪在地上,膝行过去,用力地握住了太后干瘦枯老的手。
“皇帝来了吗?哀家还想,见见他。”赵元淑说话已经开始断续。
银兰来不及抹泪,转头便问,声音里是她少有的急切:“派去的人回来了吗?皇上呢?”
门口立刻有人答道:“回太后,奴才去了,陛下说”
“说什么?!”银兰恶狠狠地问。
“陛下说,他此时在批周章,是急报,让奴才先回来,他批完了,自会前来。”那小太监跪在地上,一面磕头一面哭着道。
银兰怔住了,艰难地说道:“什么事能比娘娘的性命更重要?!娘娘好歹是陛下的母后,陛下怎么敢如此”
“银兰!”赵元淑又咳了起来,她止住银兰的话,“随他吧,都这样了,他仍是不愿意来,竟是连这最后一面,都不愿见,是我的错,我那些年只顾着自己心里的苦,没能好好待他,才叫他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是我的错。”
银兰落着泪道:“不是您的错,太后心中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身为母亲,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是他们对不起您。”
“咳咳银兰,我走了之后,你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自己出宫,好好地过完这辈子吧,我前些日子同你说的不过是梦,做不得数,你是个执拗性子,可别再为了这些缥缈的幻事,别再为了我,耽误自己了,你若是想,一个人过也罢,找个人也行,别别让我临了,都放心不下。”
赵元淑这句话似乎格外长,甚至不再像先前那样无力,像是人生最后的时刻,要将所有挂念的憾事都一一说出。
银兰听见她的声音愈渐微弱,赵元淑气若游丝的样子让她的心猛烈地揪起来,她小心地凑近,听见她还在继续说:
“还有上次见我的那位姚小姐,她与青儿的婚事,就作罢吧,就当是我的遗言,你告诉青儿,他会同意的,有些事,你在一旁看着,若能不说,藏一辈子也是好的,若实在没办法了,你就去找那位姚小姐,告诉她,她知晓该怎么做的,青儿身为皇帝,他性子太过狡作,帝位高寒肃凛,他又是那样的行事手段,叫我怎么能放心,你记着我的话,那位姚小姐是个聪明的人,也不是看上去那般简单,好在她心性纯良,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也算是,我这个不配为母的人,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
赵元淑说完,嘴唇仍在开合着,却没有半点声音发出。
银兰的视线再度移到她的脸上时,赵元淑的瞳孔已经扩张涣散,出气多,进气少了。
那双曾牵她出牢笼、拉她入长街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停止颤动,银兰感受到那双手上残存的温度正在缓慢地逝去。
屋内的暖炉传出噼啪的火爆声,不知是谁没忍住呜咽出声,慢慢地,整个坤宁宫哭声越来越大,像是要将琉璃遍布的宫檐顶掀翻过来。
“太后娘娘薨了!”
门外太监的声音响起,又传到另一扇宫门,由那里立着的太监传声下去,就这样,一道道宫门接连报送着坤宁宫内刚刚发生的事。
裴青其实并没有批奏折,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御书房的漆红柳木椅上,一遍遍地在一张张纯白宣纸上不停写着什么。
他将服侍的人都赶了出去,门口的瑞海轻扣了两声门,道:“陛下,坤宁宫娘娘,薨了。”
瑞海报完,竖耳听了半晌,也没听见里面的动静,他有些心急,却不敢贸然闯进,想了想,还是站在门口,等着皇帝吩咐。
屋内只有一盏明灭不定的烛灯,照不清他的脸,也照不见他的泪。
泪在微弱的烛光下,落到铺满案桌的纸张上,砸开那一道道墨迹,滩出一片片湿润斑驳的痕迹,像是他此刻驳杂不堪的心。
而那些痕迹下,墨迹未干的地方,写满了‘裴青’二字。
握笔的手突然松开,笔顺着桌边掉到地上,裴青想起,他第一次学写字时,便是她一笔一划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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