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翾出生在草原动乱的那一年。
在那之前,草原分裂,胡纥与蛮牛各自盘踞草原的两方,各自都有统一草原的意图,谁也不服谁。
如箔曼一般的中小部落,大多选择不站队,任由两大部落刀剑相向,他们有着自保的手段,能够保证战争波及不到自己的领地。
箔曼所在大漠毗邻中原迦兰关。
箔曼美人多,善经商织造,箔曼流出的布料因其手感柔软细腻,观之华美,在大启的官宦与富商之家盛行非常,于是大启与箔曼互市、箔曼也从而获得了大启的庇护,互市之后,箔曼人渐渐与大启开始通婚,后代体貌特征也越来越偏向中原,与之相对的,便是大启与箔曼越发紧密的关系。
草原两大部的征伐终究还是影响到了箔曼,他们的领土不断迎来不同的客人,或游说、或恐吓,彼时箔曼的首领还是佘茂中,亦或该称他为蛇茂中。
他的母亲是箔曼上一代族长的独女,与大启的一位年轻商人暗生情愫,两情相悦下有了他。
箔曼注重传承,在老族长死后,本应由佘茂中的母亲继承族长之位,可蛮牛部那时正要与胡纥开战,便起了占领箔曼的心思。
毕竟箔曼所拥财富为草原大漠所有部落之最,虽对着箔曼动手可能招来大启边防军,但统一草原这四个字带着无尽的吸引与魔力,悬在触手可及的前方,让蛮牛部逐渐失去了对于大启的恐惧。
他们动手了。
蛮牛部成功地劫掠了箔曼许多财宝,换得了兵器与牛羊,与胡纥对垒的底气也随之增长。
本想一鼓作气击垮箔曼再将其收归旗下,却因为那在飘散在黑暗中的看不清的朦胧毒雾而不得不作罢,那一夜,箔曼死伤众多,佘茂中从破碎的尸体中拼凑出自己的父母,他的手上一片紫黑,是毒素入侵的征兆。
彼时他不过二十出头。
他从生下来就与箔曼有些格格不入,箔曼人都钟爱精美的衣饰,他却不,反而爱整日对着各处生长的不知名的野草发呆,族中巫医告诉他,这些草须瞧着不打眼,却都有用,或医或毒,总之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他跟着巫医学了一段时间,大概是真的于此道有天赋,很快,巫医便教不了他了,巫医告诉他,草原沼泽地处的楔罗部,尤其善此道,佘茂中立刻起了心思,父母耐不住他的央求,便同意了,这一去,便是近十年。
期间除了每年节庆或者父母生辰会回几次箔曼,其余时间,他都一头扎进了浩瀚医海中。
他的医毒之术在楔罗已经无人能出其右,楔罗老族长十分疼爱他,将他与自己的儿子一同教养,佘茂中没有兄弟姊妹,与楔罗少主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密几分,他离去时,老族长身体被沼泽潮湿阴毒的气候荼毒太久,已有些枯萎之态,他本想留下送老族长最后一程,箔曼却传来了蛮牛部进攻的消息。
待他不分昼夜地赶回迦兰关外,那熟悉的金黄砂砾已经被染出大片鲜红,沙漠的夜晚总是很冷,白日里一件单杉便能劳作,夜间总需换上厚厚的裘袍才能御寒。
佘茂中跑了四日,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袄,夜风将浓浓的血腥气灌入他的口鼻,他用尽了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呕出来。
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情急之下他放出了自己研制出最烈的毒气,那毒气被风一吹,从后方飘入了蛮牛部的队伍里,蛮牛部以为有人支援,加上已经到手的财富,略做思索,便撤走了。
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猜想的所谓支援,只是一个孑然而来的青年。
佘茂中连忙给族人分下了解药,却看见族人欲言又止的脸。
彼时他心中已经作出了猜想,因长途跋涉而干裂的嘴唇颤抖起来,他循着族人的脚步一步一步往前挪去,每一个动作都让他耗尽力气,仿佛在前面等着他的是地狱之景。
那两具躯体太冷了。
当族人哭着将有些残破的尸体拼好时,他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动作了。
他跪在暗红色的沙地中,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两张给他世间最大支持的面孔。
明明几个月前他离开时,他们还对着他笑,说着要给他讨媳妇,怎么会短短几个月,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蛮牛部离开了,带走了箔曼大半的财宝,留下的是濒临破碎的部落。
佘茂中不得不成为箔曼的新一任族长,也正是这时,另一方的胡纥人向他发出了邀请。
若是没有蛮牛部的突然肆虐,或许佘茂中会像他的母亲与外祖一般,在两部之间周旋推诿,保持中立,可蛮牛部的到来,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与恨意,他已经被憎恨席卷,任何能为父母报仇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他们距离迦兰关那么近,蛮牛不的铁蹄践踏他的父母族人之时,大启没有开过一次城门,没有帮助,没有怜悯,或许在不远处高耸的城墙之上,还有着一张张漠然的脸。
不能向大启求助,也不愿。
他同意了胡纥的联盟,因为胡纥承诺,若能击败蛮牛部,他们会将对蛮牛部的处置权交给箔曼,让他报仇。
佘茂中娶了部落中与他青梅竹马的一位女子,他开始专心研制毒药,交给胡纥,让他们用以与蛮牛的碰撞中,虽有奇效,重创了蛮牛部。
可惜双方交战中用毒难免误伤友军,终究还是被弃用了。
后来妻子有了身孕,他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些柔和的神色,但上天仿佛是故意的一般,刚刚给予,便又要夺取。
他的妻子在生产时难产,他听见产房内凄厉的叫声,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响起,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佘茂中给自己的女儿起名蛇栀兰,是箔曼一族的图腾花,其实很长一段时间,箔曼人起名都很随意,例如他,蛇性易为佘,是父亲起的,比起箔曼的风俗,他的名字更像是汉人。
但佘茂中对女儿寄予了太多期望,他既希望她美丽安然,又希望她坚韧不拔,除了箔曼人人敬畏祈祷的图腾花,他想不出别的更适合的名字。
此后,箔曼为胡纥提供银钱,还借用与大启互市的便利,暗中购进了许多大启的铁器与粮食,这些为后来胡纥收服蛮牛打下了十分坚实的基础。
箔曼民风淳朴良善,即便遭逢大乱,十几年后,大家仿佛忘却往日伤痛,已经对新的生活充满期待,除了佘茂中。
他走不出那个漆黑血腥的夜,时常闭上眼,看见的还是那两双紧闭的眼
他的女儿不能像别的族人一样,那么善良,那么没有城府,虽然他总是给蛇栀兰灌输仇恨与过去,但她还是十年如一日的明媚生长着,佘茂中看着她嘴角扬起的笑容,心想:箔曼不再适合她了。
于是,蛇栀兰被送到了胡纥,他希望胡纥人的凶狠与善斗能够勾起她心中潜藏的恨意,他与她都该时刻铭记着那一段血仇,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一年后,胡纥传来消息,蛇栀兰怀孕了,年轻的胡勒王要迎娶她,本以为是一段正常的缘分,在看见女儿那张憔悴苍白的面孔时,佘茂中终于意识到,他想得太简单了。
在他的逼问只下,胡勒王承认了自己对蛇栀兰用强,但他都是出于真心,他对蛇栀兰爱慕到了极点,可蛇栀兰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给他,他才
“这难道不是如阿父的愿了吗?”蛇栀兰眼神冰冷,吐出的声音更为冷冽,说话时,她眼神旁落,一丝余光都没有落到自己的父亲身上。
佘茂中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往日那个温顺乖巧的女儿,他有理由相信,她不看着自己是害怕泄露出眼中藏不住的厌恶。
她以为他是故意的!用她来加深与胡纥的联系,从而复仇。
佘茂中看着她,或许是因为有了身孕,前期的反应有些大,她虽然看着胖了些,却毫无血色,“我我不是兰儿”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怯懦地移开了目光,蛇栀兰是不想看他,而他是不敢看她。
九个月后,阿不翾出生了,蛇栀兰却仍旧没有同胡勒王成婚,甚至两人的帐篷之间的距离是最远的,阿不翾这个名字是胡勒王起的,他的儿子应当如草原雄鹰,振翅翱翔。
蛇栀兰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自己的想法,只是回去之后立刻将自己写好的名字丢进火堆,焚了个干净。
阿不翾长到五岁时,蛮牛部终于投降,比起兵戎对峙,他们选择了归顺。
胡勒王却食言了,他没有履行约定将蛮牛部的处置权交给箔曼,原因是蛇栀兰依然不答应同他成婚,对他也终日冷淡,甚至他还用箔曼一族的安危威胁蛇栀兰。
可蛇栀兰在多年的困囚搓磨中早已心如枯木,对此毫无反应。
草原统一后,大启便成为了敌人,可大启拥有最肥沃的土地,最坚固的铠甲,胡纥虽善战,但并不足以弥补天然的劣势。
有心腹提出派细作潜入大启,暗中筹谋,摸清大启内部情况,可草原人外貌与中原大相径庭,极易暴露,不能达成目的不说,还会提早引起大启的防备。
就在此时,蛇栀兰提出,由自己进入大启,为胡纥传递消息,她是箔曼女子,因着箔曼有与大启通婚的习俗,外貌几乎与中原女子无异。
胡勒王不愿放走她,他本意也是想从箔曼一族寻一个合适的人,是谁都可以,偏偏不能是这个他求而不得的女子。
心腹早就痛恨这个牵绊王上脚步的女子,胡勒王为了她将王妃一位空悬多年,那么多大部族的公主想要嫁入胡纥,她们身后都是草原上数得上号的大部,哪一位都比如今凋零的箔曼部拥有更大的助力。
若不是看在小王子的份上,这些人早在私下将蛇栀兰处理了。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不能成时,胡勒王却同意了。
蛇栀兰提前将阿不翾藏了起来,用自己与阿不翾的命逼迫胡勒王,为了周密,她还事先给胡勒王下了毒。
临去的那一日,蛇栀兰将胡勒王送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大帐,只带着胡勒王强行塞给她的护卫及婢女,离开了。
从此,一去不回。
起初,会有零散的消息从大启传来,她并未再踏足这片土地,但却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细作,因为她,笼罩在胡纥人眼前的迷雾渐渐散开,大启一点点在旁人的窥伺中露出全貌。
可从多年后的某一天,胡纥人发现送信的鹰已经很久没来了。
像是早就料到了那般,胡勒王眼眸暗淡地看着与她有着六七成相似的儿子,没有开口,只是静默地吩咐启用其他暗线,是了,他们怎么会将所有希望投注在一人身上呢?
她打通了大启与胡纥闭塞的联系,这便够了。
阿不翾在蛇栀兰离开的第二年迎来了自己名义上的母亲,离梭部的公主,一位身份高贵的女子,有了他,胡纥的势力进一步得到壮大。
她对阿不翾并不亲近,阿不翾也不怎么愿意与她接触,可许多年过去了,胡勒王再没有新的孩子,阿不翾却出落得越来越厉害,胡勒王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一日比一日看重。
没有人知道,阿不翾想攻入大启的初衷,只是想见一见,他太久没有见到的那个人,久到他偶尔都会忘记,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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