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笼在朝霞明辉之下的会都城安静的矗立着,街市上人渐渐多了起来,叫卖声不绝于耳。
长街上打开的门扉越来越多,商户们迎着太阳的第一缕霞辉,开启了一天的忙碌。
大启的官员们往往能与会都的早起的商贾们撞个正着,商贾小贩们靠着街道两边小心地走着,中间的大路让给了乘着轿撵去上朝的官员们。
若是在冬日,这个时辰天还是黑蒙蒙一片,小贩们便会行得更小心,以免冲撞了贵人。
到了宫门口,大臣们便不能再乘坐轿撵,只能步行穿过重重宫墙与守卫,进入朝天殿。
朝天殿上,年轻的天子端坐在上,他眉目微挑,嘴角总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年轻的面庞因此增添了几分深不可测。
大臣们按照品阶与官职依次排开,山呼万岁的声音整齐又洪亮,透过朝天殿的琉璃穹顶传遍整个宫闱,坐在高台上的裴青很享受这种被拥戴的感觉,嘴角的笑意越发深邃,他轻轻抬起一只手,垂立在一旁的大太监瑞海立刻会意,高声道:
“平身!”
堂下跪着的众人才慢慢地站了起来,除了排在前列的臣子与近来和很得陛下器重的新贵们,其余人都默契地没有抬起头,像是不敢看明堂之上的年轻帝王,一副恭敬无比的样子。
裴青将下首各种反应看在眼里,习惯性地往右边望了望,蹙着眉问道:“林将军人呢?”
瑞海这才发现林昭没有来上朝,按照大启律例,臣子告假需得提前一日派人送信给吏部,再由吏部的人将文书送到宫里。瑞海飞快地想了想,自己昨日确实没有收到国公府的告假文书,可近来朝中新旧、文武争执难下,林将军是陛下这边最有话语权的官员,若是他不在,今日这个早朝,只怕陛下不会太开心。
果然,瑞海偷偷瞟了一眼裴青的脸色,看上去确实不怎么好。
他斟酌半晌,也不知道是该为林昭找个理由圆过去,还是照实说了,正在瑞海犹豫之时,眼看着有几个依附赵氏的谏臣正准备上前,位列堂中靠后的一名男子赫然出列。
“回禀陛下,林将军今晨旧疾突发,府医诊治后叮嘱需要静养,这才没有上朝,因事发突然,没有来得及提前告假,望陛下赎罪。”
林臻阔步而出,朗声说道。
他是林昭的大哥,他都这般说了,在场谁不知道林昭所谓的旧疾都是在边关或者办公时落下的,林臻这么一说,那些想趁机发作指责林昭不尊君主的旧派文臣也不好再上前指摘,互相看了看,悻悻地退了回去。
“让胡太医去国公府,给林将军好生诊治。”裴青吩咐了一句。
瑞海应了一声是,重新站回一旁,旁人听见皇帝将太医院正派去给林昭诊治,只会觉得圣眷浓厚,君臣和睦,但瑞海跟了裴青许多年,最能从裴青细小的表情中揣摩他此刻的情绪,他看了看皇帝微垂的眉眼,心想:陛下越来越不信任林将军了,派太医,为医治,更为探虚实。
自从林将军上次在早朝时将两案公布,陛下不满他不按照君令行事,陛下觉得现在就与赵氏正面相对,不是时候,可林将军一意孤行,直接在第二日的朝堂上将事情揭发,还端出了实证,陛下不得不同意公开两案内情,并着人审理。
当日晚间,陛下又急召林昭入宫,瑞海守在殿外,听着里面瓷器碎落的声音都是一阵阵的心惊,林将军出来时满身都带着怒意,披风被茶水打湿了一角,在明如白昼的殿门前格外明显。
瑞海当即低下头,道了声将军慢走,林昭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他进店,陛下坐在案桌旁,一手捏着笔,一手撑在额角,眼睛微闭,满脸的不耐烦。
瑞海不敢多言,唤了几个小太监进来收拾了满地狼藉,给裴青换了盏新茶,默默退下了。
他还记得自己换茶时裴青正好睁开半阖的眸子,那眸中是翻涌的浪涛,只是一眼,瑞海当即被吓得跪倒在地,连声告饶。
半晌没听见裴青说话,瑞海壮着胆子抬起头,却见那椅上空荡荡,哪里还有天子的身影,他如蒙大赦,胸口起伏着站起来,想要将纷乱的案桌收拾一下。
却瞥见了那封奏疏。
想到这里,瑞海猛然回神,只觉得后背一阵粘腻,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里衣已经被汗打得透湿。
殿下群臣的声音很快将瑞海的思绪拉了回来,他不再胡思乱想,专心地伺候在旁,近来国事太平,群臣争来说去的也不过那两桩大案,可白大人只说在查,并没有透露太多,惹得众人心头繁杂,寒门新贵担心有人暗通款曲,救了赵家,旧日文臣担心牵扯出自己的旧事。
总之是各有各的说头,各有各的恐惧。
裴青觉得有些烦,这些日子早就听够了这些人的口舌之争,“好了!”
他突然出声,喝住了朝上纷乱。
不再是那个刚刚登位的年轻帝王,现在的裴青一举一动都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尊贵,俯瞰众人的冷漠。
他语气严厉,众人总算住嘴。
“朕有些乏了,若无事要奏,今日便下朝吧。”
大多数人都惊异于他的威势,纷纷应是,但总有些看不清眼色的人。
“陛下!臣情愿穹山一案公开审理!此时跨隔多年,又牵连甚广,若任由白大人秘密审讯,难保不会有人从中作梗,包庇真正的凶手!”说话的是这几年被林昭提拔上来的小武官,因几次随他办差立了大功,先帝赏识他无畏直言,便提拔他做了个都军校尉。
裴青凤眼一挑,看向说话那人。
那人没有抬头,却觉得似有一把裹满寒霜的小刀正在一寸寸剔开他的皮肉,让他遍体生寒。
“依杨卿的意思,朕该怎么做才称得上公平呢。”裴青似笑非笑道。
不知是谁暗中踢了一脚,年轻校尉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疼痛让他脑子清醒了,总算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无状,连声忏悔:“臣有罪!”
他如何还不知道自己犯了新帝的忌讳,他是林将军与先帝提拔上来的,本就是为裴青准备的新臣,先帝看重他就是一个直,办事勇武,又敢进言,从前也有许多次他在朝上说话不好听,彼时还是太子的裴青也曾多次为他说话,才让先帝没有迁怒。
次数多了,他朝间言谈也越发不顾忌,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从前朝堂旧臣独大,其余臣子都是万金油一般,有冲突的时候谁也不得罪地看戏,皇帝要制衡旧臣外戚,只能用他们这些愣头青,他们从前说话难听,那都是直指权臣世家,是顺着皇权的心意说的话,龙椅上的万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堂下林国公与太子再打个圆场,事情提了,责罚也逃了,大不了一顿板子,伤不了根本。
可如今新帝已然亲政,世家势力在这段时间里动荡起伏,朝堂也早已不复往日那般剑拔弩张,权柄渐渐归拢到了新帝手上,世家摇摇欲坠,不足为惧,他在此时当众质疑新帝决策,他怎么忘了,现在上座之人早已不是那个曾经在新贵中不断拉拢的玲珑太子,而是端坐云台睥睨世间的天下之主。
杨校尉冷汗涔涔,只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得意忘形了。
他心里不断猜测,陛下会怎么处置他,是治一个大不敬之罪,还是一顿狠狠的板子,朝天殿安静极了,好半天,一声轻笑在众人耳边响起:
“不过实话实说,何罪之有?方才朕仔细想了想,穹山一案确疑窦重重,银矿开采与铸造向来是国之大事,如杨卿所言,朝中牵连颇广,若秘密查处,难免不能服众,百姓之间也会流言四起。”
裴青让杨校尉站了起来,神情温和,“大理寺少卿接旨,朕命你即日起公布穹山银矿一案的审理过程,牵扯人员不论品阶,不必隐瞒,既然要查,就要彻彻底底地查个清楚明白,你可知晓?”
殿内一片哗然,纷纷将视线投向白行舟所站之处。
白行舟目不斜视,出列道:“臣领命,不过臣有疑问。”
“说。”裴青道。
“陛下方才说,牵扯人员不论品阶,那臣斗胆问一问陛下,若此案细节臣有些需要二品以上的大员相助,需要将他们请入大理寺问询的,是否也可以直接捉拿。”
此言一出,百官中立刻有人坐不住了。
“白大人这是何意,我大启官居二品者,皆为家世清白的清流之臣,若无确凿证据,只是一句怀疑,便能随意由你一个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带人捉拿,这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尊卑?”
白行舟听见这人反对的话,抬了抬眼皮,并不搭腔,只是看向皇帝,朗声道:“敢问陛下,穹山一案若牵扯出朝中二品及以上官员的,臣可否直接将其捉拿!”
先前出言那人见这白行舟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牙齿都在发抖,可这毕竟是天子跟前,他不能失仪,先前在天子面前谈尊卑已是不当。
“陛下,少卿大人此话好没道理,仅是怀疑,便能随意捉拿朝中大员,如此胡乱行事,将我等的尊严面目置于何地,我们都是为大启鞠躬尽瘁的臣子,我们代表的都是陛下的脸面,这白行舟如此对我们,捉拿我等事小,这岂不是在故意打陛下的脸吗!”
“放肆!”轰地一声,盛着墨汁的白玉砚台四分五裂。
裴青眉头紧拧,怒气一点一点浮现:“安国公就这么怕朕下令吗?”他目光凌冽,在出言的臣子身上一一扫过,冷笑一声:“御史台,中书院,翰林学士,你们整日里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尤其是御史台,每日送上来的弹劾折子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你们弹劾他人可以,别人要查你们就不行了?还是说,这穹山银矿,跟你们,亦或是与你们族中的谁,真的有关联?”
“若真是这样,那朕先前或许还有几分犹豫,你们这般急不可耐地冒出来,倒让朕下定了决心,白行舟!”他眸子一转,声音沉沉:“朕赐你尚方宝剑,穹山一案,不论你查到谁,需要谁协助,哪怕是赵相,”裴青说道这里,顿了片刻,又一字一句道:“哪怕是朕,一视同仁!”
瑞海立刻捧着宝剑行至堂中,双手将宝剑奉给了百行舟。
此时殿内已经没有人敢说话了。
百行舟握住雕有繁复花纹的剑鞘,“谢陛下,臣必定不负所托,让穹山的真相,得见天日!”
裴青微微颔首,道了句甚好便袖子一甩,离开了。
留一众大臣在朝天殿内面面相觑。
安国公推开拦着他的大臣,几步冲上来,恰好挡住白行舟的去路,“白行舟,你个欺师灭祖的忤逆之人!你可还记得赵相对你的提携之恩!如今你临阵倒戈便罢了,竟还要做这么绝!你是要逼死你的恩师吗!”
安国公此人说话总是爱假借他人之名打到自己的目的,比如先前他可以挑起白行舟不尊圣上,想让陛下为了颜面处置白行舟,再不济白行舟的提议也不会同意,谁知新帝不是年迈的炀帝,他如今虽仍被外戚与重臣掣肘,但他有兵权,有时间,他不会再像炀帝末年时那般小心翼翼,他还年轻,而他们已经老了。
朝堂上挑唆未能成事,安国公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目标转到了白行舟身上,世人皆知,白行舟不过一届寒门,母亲似乎还非良民,虽科举中第,但这样的出身与背景,是注定不能在大启世家遍地的朝堂上站到多高的,可他依然做了大理寺少卿。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入了赵奉泉的眼,赵奉泉将他收在门下,勒令赵氏子弟以白行舟为标杆,学问、行事都要无愧于心,白行舟也因为这层庇佑青云直上,从一个本应碌碌无名的寒门进士,走到了现在能与他们这些出身高贵的世家权贵并肩而立的地位。
可他做了什么,他背叛了赵奉泉,背叛了给了他这一切的恩师!
安国公越说越起劲,若不是在宫中,只怕此时已经指着白行舟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说完了吗。”
安国公说得有些累了,缓了口气,半天没搭理他的白行舟突然开口。
他一脸茫然地抬头,他方才说的那些可都是奔着诛心而去的,难听至极,只要这白行舟确实受了赵奉泉及其一党的恩惠,只要他是个正常人,便不可能无动于衷,可是他却听见白行舟声音淡淡,问他“说完了吗。”
仿佛自己刚才的一切指责都对这人造不成任何伤害。
安国公恼怒道:“他们说得没错,你白行舟就是一只不记恩德的白眼狼。”
“是啊,所以国公爷可要保重身体,陛下不过让我仔细审案,我是大理寺卿,审案是我的分内职责,不过向陛下讨了个恩典,您就耐不住地站了出来,莫非,这案子真的与您有什么关系?”白行舟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的尚方宝剑微微抬了抬,凑近安国公耳边,淡笑低声道:“下官对恩师尚能无情无义,更何况与我从未有过交情的您呢。”
他的声音陡然转大,还没有离开的大臣也偏头看了过来,只听白行舟一脸正色,说道:“赵相的清明,陛下与列位臣工谁人不知?就连民间百姓,都夸赵相是难得的贤臣,虽赵氏子弟横行霸道之事频发,但与赵相都没有什么关系,今日恩师抱病,未能来朝,但他贤名远播,我既曾拜于他门下,现在会都谣言四起,说穹山案与松县案都与恩师脱不了干系,我自是不信,身为弟子,为恩师清洗冤屈,不应该是分内之事么,安国公屡屡阻我,莫不是你才是百姓口中的幕后黑手?”
安国公猛然后退,见四周还未离去的大臣们正纷纷往这边看,目的没有达成,还被人反将一军,安国公面上羞红一片,老脸有些挂不住,怒声道:“一派胡言!”
言罢,也不去看白行舟的脸色,匆匆离去。
与他一道的赵氏门生离去前都往白行舟站立的地方投来了目光,有鄙夷,也有慌张。
人散得差不多了,大殿渐渐冷清了起来,白行舟嗤笑一声,正准备离开,瑞海不知从哪里出现,对着白行舟道:“白大人,陛下请您移步御书房。”
白行舟眉目微敛,问道:“陛下动怒了?”
瑞海连忙一揖:“大人等会回话定要注意,莫要再犯了陛下的忌讳。”他平日里跟着裴青,最是知晓新帝最信任的臣子并非林将军,而是眼前这位,先帝临终前便为陛下铺好的棋,白行舟白大人,因而他很多时候也愿意多多提点一些,不过是些帝王小节,算不得大事,若以此能换来今后重臣的人情,倒是稳赚不赔。
白行舟此人刚直且隐忍,听说当年殿试时便得了陛下青眼,世人皆以为他仕途从此一路青云,谁知转头一纸调令,便被调离会都,去荒野州县做个小官。
彼时士大夫看热闹的居多,毕竟白行舟与他们没什么私交,家世比不上他们,名声却比他们响亮,见人高台坠落,即便不当面落井下石,也少不得背后磋磨几句。
可这白行舟不知怎么搭上了赵家的路子,还被赵相视为座上客宴请了几日,后来更是收了他为弟子,有了这么个靠山,会都自是不用再出了,炀帝似乎也没怎么在意一个小进士的去留,没有多为难赵奉泉。
像是从来没有将一个小小的今科进士看在眼里,若不是先帝后来病入膏肓,密诏太子,将自己的部署告知,谁也不会想到,先帝早在十多年前,就埋好了可以撬动整个赵氏的棋子。
瑞海脑子里这些事如走马灯一般接连闪过,他偷偷打量了一下身旁的人,想到他奉先帝之命与赵氏虚与委蛇多年还能不改初心,未被赵氏风气带偏,成为了如今的直臣,这份风骨,他很是敬佩。
正想到这里,白行舟突然又开口问道:“敢问公公,陛下的忌讳是?”
瑞海被打乱了思维,也不再多想,而是往周围看了看,见一路的宫女太监都低垂着头,才低声回道:“林将军前日里与陛下大吵了一架,陛下责怪他行事不当,林将军拂袖而去,陛下已经下了几道口谕急召,除了早朝,其余时候,林将军拒不应召入宫,今日更是早朝都不来了,陛下虽当时没有发作,但奴才瞧着陛下方才的脸色,只怕还在气头上。”
“大人别怪奴才多嘴,陛下知道您私底下见过林将军,还让林将军去了私牢,待会若是陛下问起,大人可要小心回答。”
“多些公公。”白行舟道谢。
“陛下就在里面,大人请。”瑞海一面推开御书房的门,一面笑着退下了。
姚窈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连早膳时间都错过了,直到快晌午檀香进来叫醒她,姚窈才朦朦胧胧地起了身。
“我从昨夜一直睡到现在?”姚窈揉着因宿醉有些发胀的脑袋,皱着眉问道。
檀香看着她似乎真的没记起昨夜的事,想告诉她真相,又想起林昭的嘱托,欲言又止道:“昨夜饮了那么多酒,小姐身子可有不适?”
姚窈只觉得浑身酸痛,喉间干涩难耐,“你先给我倒杯水来。”
檀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姚窈一面揉着额角一面环顾四周,这是自己的房间,陈设、摆件都熟悉不已,可她总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始终想不起来。
突然瞥见床边小几上面的空茶杯,姚窈身子一顿。
头疼逐渐消退,姚窈眸中也缓缓浮起一抹古怪,正想伸手去拿那个空茶杯,却发现自己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手心摊开,一小簇青白相间的穗丝缠绕在指尖,若不自己去瞧,或许会当做什么不起眼的丝线扔了,但姚窈的眼睛在看见这一小簇穗丝时猛然睁大。
这是她亲手做的玉坠丝绦。
她看向端着茶水走过来的檀香,目光微冷:“昨夜谁来过。”
不是疑问,是肯定,她知道他来了。
檀香的步子一顿,犹豫片刻,“昨夜,林将军来过了,您当时喝醉了认不清人,把他当做奴婢,后来将军伺候您安置便离开了,临走前还特意嘱咐奴婢不要告诉您。”
她一面说,一面将茶水端了过去。
姚窈接过,一饮而尽,说话时像是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就这么走了?还有没有说别的?”
檀香努力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咽了一口口水,犹豫道:“别的将军没有再说了,不过”她试着看了看姚窈的脸色,不敢再说。
“不过什么?”姚窈见她吞吞吐吐的模样,没好气道。
“不过昨夜将军来的时候是翻墙进来的,天又太黑,奴婢起初没瞧见他的脸,以为以为是刺客,便开口唤了阁中暗卫。”
檀香说话时一直关注着姚窈的脸色,见她神色除了有几分紧绷之外,没有什么变化,才敢接着说:“奴婢觉得,将军他,应该是知晓您是天机阁阁主了。”
说完,檀香缩了缩脖子。
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姚窈有多不希望这个身份被林昭知晓。
可她等半天,却并没有等来姚窈的责怪,反而听见坐在床上的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又仿佛带着些莫名的黯然,她听见姚窈笑着说:“知道就知道了吧,我本也不打算瞒他一辈子,反正见不得光的身份也不止这一个,无所谓了。”
檀香看见她眼里的荒凉,有些心慌,连忙出言安慰道:“小姐,昨夜奴婢瞧着将军的伤势还未痊愈,面色很是不好,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夤夜赶来见您了,可见他心中,您依然是很重要的,反正咱们找来的那些证人也是要交给将军的,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您与他坦诚一回,将一切都说开,是好是坏,您总这么一个人担着,也不是个事儿,况且即便您身世复杂,这也并不是您的错啊,咱们这世上的人,谁能选自个儿父母是谁?况且林将军与您两情相悦多年,若是一直这么僵着,心里念着又不敢接近,不是折磨您自己吗?”
见姚窈似乎还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檀香把心一横,下了剂猛药,“奴婢昨夜问了赵业,他说将军在回程途中被几波人截杀,多亏有人放箭相救,可将军还是被一箭穿胸,赵业说,若不是有人暗中将箭打偏了几分,加上将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了半寸,只怕神仙难救,回会都这么久了,将军总是看着小姐送的东西发呆,又马不停蹄地办着案子,积劳成疾,伤怎么也好不全,眼看着身子骨越来越弱,可即便这样,将军还是偷偷来瞧了小姐。”
姚窈神色松动了,面露挣扎,檀香心中一喜,立马接着道:“小姐,您别怪我多嘴,将军是大启的战神,他今后兴许还要出征,而且将军身在朝中,您比我更晓得官场见不得光的手段,这一次将军扛过去了,下次呢?小姐,自从将军受伤,您一日也没有睡好过,送药、打点您是一样没有拉下,就连将军查案,您也发动所有力量帮忙探查,您都做这般多了,可还是迈不出去那道坎,为什么啊,小姐。”
檀香一口气将话说完,仔细地看着姚窈的神情,果然见她神色挣扎,姚窈转过头,仿若映着满池乌江水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
“檀香,你也知道他是大启的战神,大气的江山与百姓对于他而言重于一切,如果你是他,你会和一个敌国细作的后人在一起吗?即便他觉得我没有错,可我呢,檀香,你说得没错,我没有办法选择出生,可天机阁是我娘创办的,她为何而创?为的是暗中往胡纥运送大启的军机,为了胡纥与大启对战时占尽先机,你还记得淮州我们抓住的那个叛徒吗?”
檀香听着姚窈这些话,眼中渐渐被震惊充斥了,这些话,包括天机阁的来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那个死在我面前的叛徒,是胡纥早期安插在阁中监视我娘的线人,后来我娘遇见了我爹,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为了让我正常的生活,她不愿意再为胡纥卖命,让天机阁沉寂下来,但她又担心自己的身份败露,我没有自保之力,从小就教导我天机阁的运作之法,我那时只当是难懂的功课,直到五年前,我接到天机阁的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我娘早就开始为我打算了。”
“阿不翾是我的哥哥,他来会都是为了将我娘的骨灰带回去,他说,尽管我如何不承认,我身体里也流淌着一半外族人的血,天机阁曾经送出的情报让他们的兵马踏过城池与无数生灵,大启百姓丧命在铁蹄之下的何止万千,我在会都做我的高门贵女时,边关战士正日以继夜地同与我留着同样血脉的外族人厮杀。”
“可是这件事林将军他不知道…”檀香小声道。
“是现在不知道,不代表永远都不知道,檀香,你以为,阿不翾来了会都,真的无人知晓吗,漆家不是他的盟友,或者说,他的盟友不止漆家,那么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就是一路引着阿不翾来会都的人。那个人,或许比阿不翾更早地就知道我娘的身份了,更可能正是借此,他与阿不翾达成了什么隐秘的合作。现在局势不明,若真到了那一日,你说,还能瞒住吗?别说阿昭,满朝文武若知道镇都候嫡女的生母是胡纥细作,我该怎么办,父亲怎么办?阿昭又该如何自处?”
“阿昭是喜欢我,但我没有办法,让他因为喜欢我,陷入两难,你说,若有朝一日,天下与我,要他选,他会选什么?”
檀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姚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只能看着姚窈脸上的光一点点淡下去,心中溢满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日已上三竿,院子里每一个角落都落满了光亮,光束斜斜照进屋内,衬得姚窈本有些暗淡的脸色也明亮了几分,她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不用他选,我不愿让他为难,所以我没办法去见他,也不能告诉他。”
末了,像是喃喃自语,她又添了一句:“至少,在我离开前,他不能知道。”
“小姐!不是这样的!”檀香被姚窈的话吓得不轻,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能说些有用的,只怕小姐真的有一天会选择离开,于是她连忙开口打断。
“您方才问我,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办,我承认,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甚至可以说是无比复杂,可是小姐,世间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您问我,我的回答只能代表我,可是你应该听的回答,不该是奴婢的,而应该是林将军的!若真如您所言,一切都无所谓,那这些日子您的魂不守舍又是什么呢?您说过了就好了,奴婢便斗胆问您一句,小姐,您真的放得下吗?”
“您知道吗,赵业说,被截杀之后,将军派人将当日的箭羽收了起来,赵业说,有一只箭,箭翎是稚羽,那是天机阁的箭啊!这难道不是天意吗?您从前担心天机阁暴露,可如果天机阁的箭救了将军的命,难道不足以抵消他的怀疑吗,再者说了,将军从前说的那些话,只是因为他不知小姐你的身份,并非对小姐的感情。况且逃避的不止小姐一人,将军不也是只敢夜里偷偷来找您吗,您不是也有所疑心?不如趁此机会,一并问个痛快,即便真的要断,也不能这般不清不楚地断,您说是吗?”
檀香说得恳切,可是数十息过去了,也不见姚窈有所反应,就在她以为自己所言毫无意义的时候,姚窈动了。
只见她翻身下了床,在屋里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向床边呆立的檀香。
“你说的对,我不该只顾自己的为难,一步都不肯迈出,即便要走,也该讲一切都说清楚。”姚窈仿佛活了过来,檀香的话虽然不是什么大道理,但却说到了她与林昭的症结,无非就是互相隐瞒,不够坦诚,她觉得檀香有句话说得对,与其这么将行就木地耗下去,不如一切都摊开了对峙,就算要断,也要个清楚明白。
她有事瞒着林昭,可林昭同样也有事瞒着她。
不如趁此机会,一举说开。
檀香眼看着姚窈恢复了生气,心中喜不自胜,连忙跟上,仔仔细细地为她梳妆。
“小姐,我们等会是去国公府吗,暗卫传来消息,今晨将军没去早朝。”
姚窈看了看镜中娇艳的俏脸,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上心装扮了,她柔声回檀香的话:“不急,咱们先去雅茗轩,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着要出什么事,得先去看看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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