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声渐息,夏夜虽凉,但白日里燥闷的暑气仍是难以消退。

    两双眸子静默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

    许是被当事人窥见了自己偷香的行径,林昭的面上也泛起了薄红,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慌乱。

    姚窈的眼中泛着丝丝氤氲水汽,片刻休憩似乎让她消解了乏累,此时那双眼雨后新霁般清亮,濯濯地看着林昭。

    被看得有些心虚,林昭无声地咳了一下,别过头去。

    “那个,阿窈,你听我解释。”

    林昭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打腹稿,可思量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解释什么。

    不久前他还想着等姚窈清醒了,或是等眼下的情势好一些,他寻个郑重的日子将心中压着的一切事情与她说开。

    但不是现在。

    犹豫思忖了半晌,床上一直没有动静,林昭疑惑地转回头,床上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眸子,胸前平稳起伏着。

    竟是睡过去了。

    林昭愕然,方才打了半天的腹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片刻后,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姚窈的鼻尖,带着些许笑意道:

    “你呀你呀”

    原来方才姚窈并未清醒,只是半梦半醒中感到有人在旁边,迷蒙间的反应。

    月华渐沉,透过窗沿,守着姚窈呆了一会儿,林昭望了望屋外弱下去的夜色,起了身。

    赵业一直等在院中,见他出门,连忙迎了上来。

    “将军,府里送了口信,老爷要您回去。”

    檀香站在一旁,方才林昭出来将房门带上了,她想进去,又担心打扰小姐,只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着。

    林昭见识了这个丫头的忠心,也听赵业说起过对她的心思,说话也比平时和气了许多:“你家小姐喝了不少,这会睡下了,我出来前给她拢好了被子,不会受凉,不必去扰她,有什么事,明日晨起再去。”

    檀香一愣,她跟着小姐这么多年了,林将军虽然对小姐一片深情,但对着她们这些下人,尤其是婢女,很少会有这般和悦的时候,都是冷冰冰的,以至于赵业唤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连忙道:

    “是,多谢将军。”

    她一面应声,一面在心中腹诽,那些证人,小姐定是为林将军寻的,兴许还能成了二人和好的契机,谁知今夜又闹了这一出乌龙,方才她与赵业贴着门听房里的动静,期间还听见了一些暧昧的声音,她在门外都羞红了脸,不知明日等小姐醒了,又该是何等羞窘,还会不会亲自带着证人去寻将军。

    林昭见她神情古怪,只道是自己今夜闯来让人误会了,便解释道:“我今夜来过之事,不必告诉她,她虽闹得厉害,却并没有看清是我。”

    闻言,檀香的神情更加疑惑了,小姐酒量不太好,此前虽没有像今夜这般喝得迷糊,但微醺也并非没有过,檀香伺候她这么久,每次姚窈喝了酒都乖得很,从来不会吵闹,更别提林昭口中的“闹得厉害”。

    但她到底与主子间身份有别,小姐要演,她便打配合,于是恭敬福身道:“是。”

    翻墙而来,自然翻墙而出。

    近来朝中事多,大案频出,原本从不宵禁的会都城也开了宵禁,这会早已过了宵禁的时间,城中的街道上除了巡逻的士兵,没有行人。

    但士兵巡逻,也并非整个会都都有,南罗巷,会都权贵宅邸最为密集之处,在此处居住的要么是朝廷要员,要么是勋爵贵户,这一片地方院落宽大,秘密众多,外人很难进去,自有各家自己的人来巡视保护。

    南罗巷的一处高门宅院外突然落下两道身影。

    赵业走在前边,探出头往身前身后望了望,转头道:“将军,这会没人。”

    林昭应声而出,二人脚步又快又轻,向着巷头的国公府走去。

    “老爷有没有说,深夜找我,所为何事。”林昭压着嗓子问道。

    赵业摇头,斟酌片刻道:“来人只说老爷让管家去了您的院子传话,院里的人回您睡下了,管家却叫人务必要将您叫起来去书房,没有说什么事,只是听人回报,管家脸色不太好。”

    心头突突一跳,林昭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丝猜想,见过姚窈之后还算缓和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瞧得赵业有些心惊。

    原本快要亮起来的天幕迟迟没有迎来破晓的曙光,会都城仍然被锁在寂深沉重的夜里,林昭的心像是随着日光一起被阴云掩盖,炙热又冰凉。

    南罗巷是会都百姓心照不宣的贵巷,不仅仅是富贵,更重一个贵字。

    寻常百姓平日经过都会绕着走,生怕自己哪里不对,惹恼了贵人,这可是连陛下禁军都避开巡逻的地方。

    国公府的门刚关上,与国公府相对的那座门口卧着两头威武石狮子的宅子突然打开了门。

    开门的人手中掌着夜灯,借着那灯烛的光亮,原本与黑夜相融的一群黑衣人鱼贯而入。

    月色西落,一丝未收的月光映在门前高悬的匾额上,恰好能看清匾上的字。

    赵府。

    门外的巷子沉静如一潭死水,在世人眼中近来关门避乱的赵府内宅却骤然一片灯火通明。

    赵府最靠里的院子聚集了许多人,个个身着黑衣,如列队方阵一般排在院落中间的空地里,粗粗看去,约莫有三四十人。

    人不多,气势比之百人千人却也不落下风。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握着兵刃,有的人是刀,有的人是剑,还有的人是一根纤韧的金线,这些人脸上都带着浓烈的凶气,又与战场热血厮杀的肃杀之气不同,他们浑身散发着的,是一种真正的,施人命如草芥的淡漠。

    正房的门开了,在场诸人循声看去,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出来被人搀了出来,青年一出现,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院落突然噤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青年身上。

    青年面色惨白如纸,腿脚迈步时可以看出有些跛,但他神情倨傲,阴冷的眼神扫视院中,没有人敢看他的跛足。

    青年伸出一只手,正是这只手,不久前当着林昭的面要了山匪老大的命,看似瘦削无力,看着这只手,任谁也不会想到它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

    有人将一本册子放在青年伸出的手上,青年静默翻看。

    “都齐了?”

    老仆躬身回道:“公子,这些年您收拢的人手,都在这里了,三十八人,一个不少。”

    青年点了点头,“父亲呢?”

    庭院静可闻落针,老仆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老爷他”支吾了半天,他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罢了,那些人找到了吗?”

    一个随从打扮的人上前半步:“公子料得不错,那一年果然还有漏网之鱼,有人暗中帮助那些死囚逃命,若不是林昭从落原镇查到了当年旧物呈堂警醒了我们,只怕咱们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穹山的案子近来在会都闹得沸反盈天,当年既有人留着那些废人,现今就是将他们置于青天白日下最好的时机,父亲做事从来小心,当年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行事的,必然不会是外人。”青年的声音有些干涩,像一把经年未用生了老锈的铁弓,开合间发出阵阵不太好听的声音。

    “我们今夜先去城郊落脚,待查清他们的动向”话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不留活口。

    他又咳了几声,身子颤着几乎要半伏下去,院内众人神色各异,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将青年扶起来。

    他是赵焱,是这个相府少数可以做主的人之一,性情怪异,作风狠辣,他曾在会都名躁一时,又被人后起压制,还跛掉了一只脚,此后,会都有名的世家子中再无赵焱的名字。

    世人都以为他是突遭劫难,意志消沉,才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面,但这些对赵家最忠心的家仆都知道,公子的确跛足难行,却从未有过一刻懈怠,他不在人前出现,不过是因为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世家各怀鬼胎,赵焱与赵奉泉虽握着他们的把柄,却也不敢全然信任,赵奉泉名声仁德,但赵氏支脉繁多,太多打着赵家的旗号行恶事的族人,各地百姓对那些赵家族人深恶痛绝,却从未将怒火倾泻到赵奉泉这个当朝宰相身上。

    他仍是那个人前一片丹心的忠君之臣,那个百姓眼前温和有礼的当朝宰相。

    这些都多亏了赵焱,是他保住了赵奉泉的名声,将赵氏的恶行与赵奉泉的名声割裂,却没有半点刻意。

    赵奉泉一生无子,赵焱是他从族中后辈里挑出来的嗣子,赵家这一辈人才凋零,出头之人不多,却也不是没有,能被他看中,赵焱天赋极强,文武经过调|教后皆不弱,在他这一辈的会都后生里算得上凤毛麟角。

    可惜,林家出了个林二郎。

    年纪轻轻便学冠会都,圣上爱其独才,百姓赞其公义,满城贵女对他趋之若鹜。

    不过是做了几首诗,写了几次时事策论,便轻而易举地取代,甚至超越了赵焱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

    赵焱回忆起那段时光,嘴角牵出一丝诡异的笑。

    很好,那一次,他同自己一起废了,自己只是跛了一足,而林卓,几乎赔上了整条命,同样都是“足不出户”,他有信心,林卓经过当年之事,即便不死,也身残志消,那毒的猛烈,乃他生平仅见,他不信林卓能安稳的活着。

    而这些年来他名声不显不过是转明为暗,赵氏不信攀附而来的世家,他在江湖奔走,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了不少投靠赵家的江湖人士,他们放浪形骸,姿态轻浮,在贵人眼中是异类,看向他们的眼神始终带着鄙薄,就连赵奉泉都觉得他不该总是与这些人来往。

    可就是这些人,救了赵氏许多次,林昭多年假借公干处置不少赵氏在地方上面的人,但不论他怎么查,就是棋差一招,总有人能在他查到能牵扯赵氏本家的证据时,打乱步骤,等林昭分开身,证据早就消弭殆尽。

    赵氏族老自诩身份不愿结交江湖人,又总是借着这些人的力量为自己奔走,没有人愿意做那个与草莽合流、被族人暗中耻笑的人。

    没关系,他做就是了。

    当年若不是遇见赵奉泉,他的阿娘与舅舅,包括他自己,早就死了。

    赵奉泉救了三条命,他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虽然与赵奉泉占了个父子的名头,但赵焱从来没有一日忘记过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旁支外室生出来低贱庶子,若不是赵奉泉看中了他,他甚至入不了赵家的族谱,入不入族谱他不在乎。

    成为赵家主支大公子的那一天,她的母亲得救了。

    这是年幼的他,当年唯一在乎的事。

    从此不管多苦,多累,他没有一刻放松,他文武同修,成为了会都最出名的公子,没有人再敢提起他从前的身份,旁支的主母再也不敢欺辱他的母亲,他很满意这一切。

    可终究不是亲子啊。

    赵焱眼神暗了下去,因为不是亲子,他与赵奉泉其实并没有什么天伦之情,赵奉泉对他严苛又冷漠,他照着赵奉泉的样子,活成了表里不一的自己。

    他不能叫他父亲,他也从不会亲昵地唤他乳名,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乳名。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假意亲和也是亲和,赵焱很满意,赵奉泉会让他处理许多赵家的核心事务,天成六年,赵焱12岁,穹山一案的第一二季的银子,就是他亲自看着铸造的。

    合了合眸子,赵焱淡声道:“派个人去老爷屋里知会一声,就说”他的声音比方才多了一丝决绝:“就说不孝子赵焱,此去生死难料,但决计不会连累相府。”

    话传到赵奉泉耳中时,赵焱的院子已经空无一人。

    他已经尽显老态,阻止的话还没说出口,一声重重叹息已经逸出。

    “派人给公子送句话。”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浑浊,整个人比之前瘦了不少,他活了几十年,宦海沉浮,从来都是站在高处俯视他人,这是第一次,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赵氏靠他独自一人勉力支撑了数十年,他有一种预感。

    这次风雨摧折呼啸而来,过往的一切都不会安分守己,赵氏如中空腐朽的百年巨树,大厦将倾。

    管家垂头听着,没有说话。

    赵奉泉握着桅杆的手紧了紧,目光却比之前更为坚定:“有儿如斯,是吾之福。”

    管家心头巨震,都到了这个时候,老爷还是不愿意对公子有一丝一毫的父子之情,这哪里是什么赠别的话,这是太清楚公子的软肋,知道公子这一生最想得到的就是他的认可,有了这句话,公子无论如何,都会杀了那些死囚。

    哪怕赵焱心里清楚,这不是赵奉泉的真心话,哪怕此行的代价,是他的命。

    一如当年林家二郎木秀于林,年少便展露出相国之才,林家三郎彼时勤学武艺,大有继承国公之志的苗头,老爷分明是自己忌惮林家子,偏要挑起公子对林家二郎的嫉恨之情,特意派人散播公子文不如林家二郎的流言,公子性子阴沉又睚眦必报,如何能忍。

    于是赵奉泉状似无意将一味烈性毒药给了公子。

    那一次,林家二郎几乎赔了命,公子自己也瘸了一条腿。

    管家心中五味杂陈,又不敢声张,只得乖乖应是,出了院子便派人送信去了。

    他回头看着身后被晨曦渐渐染出一圈金光的院落,头一次觉得,日光也能这般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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