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那家小餐馆今天冷清,老板娘在厨房和人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没注意门口忽然窜进来的一只野猫,被叼走了一整根火腿肠;斜对面配钥匙的阿叔听力不好,跟人说话就梗着脖子喊“你配吗?你配几把?!”那顾客是外地人,非说他骂他,站起来气势汹汹地就和他吵;旁边修自行车的老伯从店里出来,揣着手端着茶杯,与其说是劝架,不如说是出来看热闹的……南岑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磕完了一整盘林隽端出来的绿茶瓜子,伸了个懒腰。
运动会后的周末没什么作业,她正愁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呢,正好柯哲说照片洗出来了,她这周来店里帮忙的时候给她带上,然后她就乐呵呵地来了。
汽修店离南岑家近,柯哲经常过来,于是她也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慢慢和两个长辈混熟了也不管柯哲在不在,想来就来了。
唐其铮和林隽都是很好的人,甚至还有些超越身份的见识和气度,也没有长辈的架子,有时候对她倒更像是对一个年龄小一点的朋友,当然,她还记得林隽是柯哲的父亲,所以过于逾矩的言语举动对两人都不会有,柯哲也是,更多的时候对他们都是直呼其名的,仔细想想,好像除了第一次见面,南岑再没听到过柯哲叫爸,林隽也从不因此多说什么,习惯了似的。
这样的父女相处模式舒服确实是舒服,但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妙的感觉,南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每次想细细琢磨一下的时候脑子里又都打结,后面也就懒得去想了,反正大家呆在一起都很自在就是了。
南岑把被自己吃的一片狼藉的小桌子收拾干净,不知道今天第几次看向巷口了,但还是没能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柯哲今天在路上耽搁的也太久了,她想,叹了口气提着装垃圾的小袋子进屋。
正中的水泥地上停着辆本来车头被撞变形了的面包车,她来的时候唐其铮已经捣鼓了好一阵了,她在外边晒太阳的这段时间里应该也没怎么歇,这会儿车头已经不像刚开始看上去那么惨烈了。
南岑围着车转了一圈,没找到唐其铮,看了眼工作室,也没看到林隽,倒是一眼先瞥到墙上时针不偏不倚刚好指在12上的大钟表。
哦,到饭点了。
她反应过来,估摸着林隽现在在厨房。
这么些时间她也摸了个七七八八了,知道唐其铮和林隽的分工其实挺明确的,前者主要是修车干些粗活,后者则包揽了一切杂务——
从块头上看好像也该这么分,但林隽也不是不会修车,只是大多时候唐其铮都抢在前面,只肯留给他干一些相较起来轻松很多的后勤工作,特别贴心。
南岑以前私底下还和柯哲开过玩笑,说唐其铮简直把林隽当媳妇儿宠的。
柯哲听了愣了下,笑意不达眼底,只说林隽以前动过手术身体不太好。
她的语气忽然有些冷淡,南岑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自己这是当着人闺女的面开她老爹的玩笑呢,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把话题扯开。
平时她两在这里,也帮不上唐其铮什么忙,就尽可能地帮林隽多分担些,唐其铮看着也高兴。
南俞安今天不在家,南岑提前打了招呼要在这里蹭饭,也不好意思闲着,就打算去厨房给林隽打个下手。
厨房在一楼的里间,门没关,但半截布门帘却拉着。
微风吹偏了半边帘子,南岑透过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看见了里边的两人。
锅里咕噜咕噜煮着东西,林隽笑着站在水槽前洗菜,唐其铮从背后环着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手臂用力,将回头嗔瞪他的人又紧了紧。
这个画面出乎意料,但一如既往的温馨和谐,南岑半晌没动,大脑和死机了一样,只是不断重复着“卧槽”和大写的感叹号。
冲击不是没有,但奇怪的是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好像潜意识里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
就该是这样,所以世上才又多了两个幸福的人。
她悄悄往后退,尽可能不去惊扰里边的人,转身,却是吓了一跳。
柯哲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靠在离她几步远的柱子上一眨不眨地看她,目光平静。
南岑被看得莫名心虚,定了定心神勾唇正要向她走过去,她却是一个转身跑了出去。
……
巷子里岔路多,柯哲又手长腿长的,南岑追得吃力,后面实在跑不动了,就停下来扶着墙喘气,结果趁着这个当儿,人已经跑没影了。
这块儿比前面还荒,也没有人,她环视了一圈,发现完全不认识路。南岑有些慌了,顺着唯一的路往前走,颤着声叫柯哲的名字。
“柯……柯哲!”
摸着拐角转弯,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的心安定下来,欢快地往过走。
“我们快回去吧,林叔饭都快做好了。”
柯哲低着头靠在墙角,置若罔闻。
“柯哲?”南岑又轻声唤了她一遍。
像是才反应过来听到她讲话一般,柯哲插在兜里的手动了动,抬头,眼神还有些木然。
“吃饭了。”
“嗯,”柯哲清了清嗓子直起身,顺势把手里长方形的纸袋递过来,说,“照片。”
“哦好,谢谢。”南岑朝她粲然一笑。
两人重新一前一后往回走。
柯哲在前面带路,一反常态地很沉默,南岑踩着她的步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丝毫不受凝滞气氛的影响,继续喋喋不休。
“……今天巷子里多了只新来的流浪猫,还是布偶,唉,不知道这么好看的猫为什么也会沦落街头。”
“……修自行车那大爷可逗了,笑得和花一样上去劝架,结果三个人各说各的方言谁也听不懂谁说话,就这还吵了一个多小时呢,最后还是饭店那阿姨被吵得实在受不了了,出来一顿破口大骂,然后那三个大男人瞬间就蔫了,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哦对了,我刚在厨房门口闻到玉米排骨汤的味道了——你看,林叔其实最疼你了,你想吃什么他都记得,所以你以后不要老气他了嘛,还有……”
“南岑,”柯哲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转身看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其实你都看到了,是吧?”
“啊,哦”南岑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反应过来她说什么了,腼腆地笑,“是看到了一点不该看的,嘿嘿,他们好——”甜啊。
“恶心的是我,应该被唾弃被谴责受尽冷眼的都应该是我!”柯哲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揪着头发蹲下来,再压抑不住情绪。
“求求你不要说他们……没有他们我什么也不是,我早就死在那个冬天了……”她哭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求求你,真的求求你……他们是我的亲人,唯一的亲人,不是变态,不是怪物……我求求你,求求你们……求求……求求……”
柯哲不知陷入了什么痛苦的回忆,红着眼一个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语不成调。
南岑心疼极了,蹲下来想抱她,但柯哲现在太脆弱了,她轻轻一碰她就倒了,狼狈地坐在地上喘不过气,但好在终于不自残了。
南岑干脆顺势也在地上坐下,这次轻轻松松扣着人的脖子把她搂进怀里,一边轻轻地给她擦眼泪,一边柔声哄她。
“不会呀,怎么会有人说林叔和唐叔是怪物呢……要真有人说,我当场把他的牙打掉。”
她凶巴巴地,曲着胳膊给她展示自己小细细胳膊上的肌肉,还硬要拽着她的手来摸。
她拍着她的背,一句一句温柔地哄,直到怀里人的生理抽搐越来越小,奔溃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柯哲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自己有点过激了,但林隽和唐其铮真的是她的逆鳞,她怕……怕以前那个事情重新上演——她再承受不起那样的折磨了,尽管那铺天盖地的谩骂没有一句和她有关,但那痛苦却是翻倍的,甚至是指数增长的,只因一切都因她而起——
她无法原谅自己,至今。
但南岑的怀抱实在太温暖了,温暖到她有些失神,压在心底好几年的郁结忽然就不想再压了。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柯哲低低地喃了声,也不等她点头,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她想,她是愿意听的。
……
林隽和唐其铮也知道自己情况的特殊性,本来没打算领养孩子的,更别说还是个女孩儿。
柯哲的出现是个意外,91年的冬天,那时候他们还不住在陵都,大雪,唐其铮像往常一样去扔垃圾,返回的时候忽然听到细微的婴儿啼哭声,他愣了下,原地站着又听了会儿,那声音却又不见了,他以为自己幻听了,摇了摇头往前才踏出一步,那声音又重新出现了。
这次洪亮不少,他确定不是幻觉,凭着良好的听力轻轻松松从草丛里翻出一个不足岁的孩子。
就裹了一层薄被儿,小脸冻得发紫,气息微弱极了。
唐其铮骂了一句杀天刀的,把婴儿裹在大衣里匆匆往回跑。
林隽见他去了好久不回来,又急着用盐,换了鞋往出走的时候两人在大门口碰到。
“怎么……”
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唐其铮微微敞开了大衣的一角,他看到了里边的小孩儿。
那个晚上,两人都没顾得上吃饭,匆匆赶到医院陪了这来路不明的小孩儿一晚上。
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拮据,那几天前前后后为了那孩子差不多花光了一半的积蓄,但两人从没有过一句怨言,以前的工作让他们觉得,这一切不过是理所应当。
小孩儿恢复的差不多后两人本来打算送她去福利院的,可要交给院长的时候,那孩子却抓着林隽的衣领不放,咯咯咯笑得林隽心都化了。
就那么一瞬间,两人对视一眼,就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坚定地抱着孩子花了更贵的车费去城中心最好的商城用剩下的积蓄买了可能会用到的所有的婴儿用品。
那天晚上,唐其铮一晚上没睡,把积灰的字典翻箱倒柜找出来,坐在炉边点着小灯翻了一夜。
林隽起来的时候他还是那个姿势,老僧入定一样,林隽好奇地问他干嘛呢,唐其铮头都不抬,说要给小鬼起个最酷最炫的名字。
林隽乐了:“她有名字啊。”
唐其铮:“?”
林隽把头天晚上洗了的小孩儿最开始穿的那件小衣翻出来,给他看缝在里面的那条小手帕,清清楚楚绣着“柯哲”两个字,精致又规整。
唐其铮愣了下,有些纠结:“那……还要叫这个名字吗?”毕竟她的母亲已经不要她了。
林隽却说:“留着吧。”
没洗之前手帕上其实隐隐还有泪渍和血渍,看得出她的母亲应该也是迫不得已才不要她的。所以——
“留着吧。”留下这个名字,留下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割不断的深情,也留给那苦命的女人一个慰藉。
于是柯哲就这样沿用了之前的名字。
唐其铮常回忆起那段过往,一个劲和林隽感叹那个意外,但林隽知道,除了意外,柯哲更多的带给他们的还是惊喜,他知道唐其铮也是这么想的——
她是意外,更是一个礼物。
柯哲慢慢地长大,对两性也开始有了模糊的认知,唐其铮和林隽开始尽可能避免在她面前有亲密接触,但柯哲还是意识过来了,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别人有父亲母亲爱,她是双倍的父爱,都是爱,没什么不一样的。
但她这么想,不代表着别人也会这么想,上初一的某天她带着当时的一个朋友来家里写作业。
那个朋友那天带了本男男漫画来,他们两写完作业就凑一起,边看边尖叫。
“果然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为了传宗接代,”那个女生一脸沉醉,“好配啊好配啊。”
柯哲对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以为然。
林隽和唐其铮一天腻腻歪歪的不知道比这甜了多少,还真实,这一看就夸大其词了。
她看着她的表情忽然有些倒胃,就跑去上厕所了。
临时拉肚子她在里边呆的时间有点久,出来的时候那女生趴在厨房门口,看见她就用食指抵着唇,轻轻地嘘了声。
柯哲不明就里,凑过去看了眼,惊喜地发现外出打工的唐其铮竟然回来了。
里边的人久别重逢,感情丝毫不减,甚至还有点升温,但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就是林隽在做饭,唐其铮从后面抱着他。
柯哲撇嘴,心里高兴,但嘴上不饶人,小声嘀咕了句“唐其铮出去一趟怎么胖成这样了。”彼时她还不知道,有一种胖叫过劳肥,唐其铮在外边那段时间压力特别大,饮食还不规律,自然就胖了。
“我刚刚看到他们亲嘴了。”那女生捂着嘴小声道。
“哦。”柯哲的小尾巴翘起来了,刚想说比你那漫画甜吧,就听那女生紧跟着接了一句——
“好恶心啊。”
好恶心啊,就是这四个字,把那天的柯哲推进冰窟,也把后来的唐其铮和林隽推进了深渊。
周一回到学校,忽然多了很多人明里暗里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柯哲洒脱惯了,又佛系,也没大放在心上,直到过了两周忽然有同校的小孩儿跑到她家门口扔臭鸡蛋和烂菜叶。
“好恶心啊。”他们边扔边说,家里弄林隽还不够,甚至跑到唐其铮的工地上去闹。
慢慢的事情越闹越大,街坊邻居也都知道了,以前欢欢喜喜亲热的人忽然就都疏远起来,尤其有些大妈嘴特别碎,说的话简直不堪入耳。
后来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都受到了严重影响,唐其铮和林隽没办法,只能带着她举家搬迁,几经周转,才算是在陵都找了一处安身之地,慢慢日子也回归正轨。
那件事没人再提起了,林隽和唐其铮甚至一直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柯哲心里有愧,一直不敢说,他们也从来没把这件事和她联想到一起过,只是忧心是否会影响她的学业,影响她在学校的生活。
那段时间柯哲不断地做噩梦,梦到那些人面目狰狞,举着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砸向林隽和唐其铮——她唯一的亲人,而她在旁边声嘶力竭,告诉世人他们的好,可没人听——
仅仅因为一个性取向,他们就否认了林隽和唐其铮的所有。
真正不可理喻的从来都是他们,他们甚至从来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两个人哪怕是牵手,就露出自己最可怖的一面,随波逐流地将所有肮脏的帽子扣在他们的头上。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他们可笑地选择记住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不齿”。
柯哲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爬起来就是想不通——
他们怎么就忘了那个高一点的男人曾经当过边防兵,那个瘦一点的男人也有最坚毅的品格,他是跟随军队走南闯北救死扶伤的医生。
他们其实也只是普通人,却毅然决然将自己所有的青春都奉献给人民,奉献给伟大的事业,可如今功成身退,那些他们曾拼命保护着的人却倒打一耙,要将他们往绝路上逼……他们,他们怎么有资格啊。
林隽身体弱,是因为他替唐其铮挡过一枪。
他们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可为什么浪漫的人和事,换了一个性别就不能被世人所接受了呢?
为什么?
为什么。
……
柯哲小声啜泣着,不断重复着最后三个字。南岑也想不通为什么,可能那些人自以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可能逆流而上的人注定孤独。
南岑张了张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喉咙里也酸酸涨涨的了。
“他们不是怪物。”柯哲哽咽着又喃了句。
“他们当然不是,”南岑拍着她的背,目视前方,“他们是英雄。”
“是你的,也是我的。”更是人民和国家的。
“没有人有资格否定他们。”永远。
在自身都有些难保的情况下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毫无怨言地抚养长大,无私地给她爱与呵护,唐其铮和林隽怎么会是他们口中不堪的人。
南岑低头看柯哲,忽然笑了。
或许上天也还是善良的吧,在冷漠的人世间挑了这三个本来毫无关联的人绑在一起,从此他们的世界充满了爱与温暖。
她想,她得收回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了——
这世上多了的,又何止两个幸福的人。
下雪天太冷,但还好,他们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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