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裴没说裴钦阳,一来是忙,二来……他真的觉得大黄会回来的。
他的狗有多调皮他最清楚,以前也不是没偷跑出去过,一两天的都有,但最后都会回来,因为它知道,那是它得之不易的家。
他以为这次也一样,所以谁也没法体会当他在巷子里看见自己的狗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被一群人拿着刀比划时的感受。
感官脱离的那几秒里,心肺都被紧紧抓着,他连一根烟都握不住。
谢裴从来没那么失去理智地打过一架。
他夺过刀,踩着那人握过刀的手蹲下来,像那人比划他的狗一样在那人身上隔空比划,但不够,他还是觉得不够,回不来了,因为他的狗永远回不来了。
求饶声和呻吟声都变得很远,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不过如此,上天待他也不过如此,要不然为什么怎么都不肯给他一个家。
“他就是个灾星!”
尖酸刻薄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噩梦般将他包围。
不……他不是……他只是想要一个家。他的血液同样滚烫,他的渴望同样赤忱,那为什么他就不能同样有一个家?
明明他比眼前这群不三不四的家伙们积极向上多了,明明他比他们更加努力地活着,哪怕命运总将他推向不幸他也依然愿意尝试着用相形见绌的温暖开导自己……
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就因为投错了胎吗?可这是他自己能选择的吗?上帝要因为他自己的过错来惩罚他吗?
为什么?凭什么!
他仿佛失了意识,抓起那只因为不自量力想从背后偷袭他抢回刀而抽筋扭到的手。
它奇怪地耷拉扭曲着,因为恐惧而产生的轻微颤抖是那么可笑,就像他吗?命运之神是不是也这样看着他,看他明明贱如蝼蚁,却试图以螳臂当车。
他等着看他被命运之轮碾碎吗?
会吗?
“吱——呲——”
极速刹车的声音。
谢裴恍惚抬头,看见三步远处一个摩托车因为急刹倒在地上,上面狼狈地滚下来三个杀马特造型的男生。
其中两个低着头拼命摆弄着车,黄头发的那个倒是敢小心地瞄他一眼,但也只一眼,就已经脸色发白,打着颤快要哭出来。
三人很快收拾好屁滚尿流地逃离现场,谢裴还有些茫然,察觉到左边有一道视线就下意识看了过去。
一个穿着隔壁附中校服的小女生,捂着嘴满脸恐惧。
他反应了几秒,意识逐渐回笼,撇开视线。
哦,吓到人小姑娘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就是上次遇见的追唐初白的那群人里面的那个瘦子,趁着他晃神的这个当儿拼命地求饶:“哥,裴哥,真的不是我们。”
他早已不顾形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饶了我啊裴哥求你了。”
他承认他们这帮人心里是有点变态,平时没少从虐待动物中获得快感,但这次是真的冤枉。
“是一只野狗叼来的,我们看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裴哥……啊啊啊……饶了我饶了我裴哥……”
“已经死了。”
谢裴无意识地跟着喃了一句,手上脚下力道渐松。
“对对对,”一旁的胖子见他态度有所缓和,连忙爬起来,“裴哥你看狗身上还沾着土呢,据我以往的经验……呃,估计是埋的浅了被路过的野狗刨出来的……给我们几百个胆子也不敢动您的狗啊。”
其他人连忙跟着附和。
谢裴低头沉默着,似乎无动于衷。
“裴哥,”胖子灵机一动,说,“我可能知道是谁。”
谢裴终于抬头,直勾勾地看他。
“就,就唐初白。”胖子被那森然的目光盯得一个激灵。
“他有一个秘密基地,里边全是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死了的也都拿盒子装着,都攒臭了。”
见谢裴神色未变,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我也是路过不小心看到的。”虽然是听见狗叫又忍不住手痒想干缺德事才溜进去。
他嫌恶:“我觉得那小子比我们变态多了,你……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
谢裴默了默:“我凭什么相信你?”话一出口他又忽然想起裴钦阳说过都没听见狗叫一声就没了。
大黄不怕生,但也不是盲目亲人。
他皱了皱眉。
胖子挺着胸膛,难得硬气地报了个地址:“我打保证,骗你死全家。”
“呵。”
谢裴冷笑一声,忽然手下一转把刀猛地插到脚下瘦子的耳边。
冰凉的器械擦着耳朵落下,瘦子打了个冷颤,惊魂未定地后知后觉压制着身体的力量消失。
谢裴站了起来。
“行。”
他多的什么都不想说了,挪了几步附身把他早就僵硬了的狗抱起来。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瞪着眼睛看他一步步走远。
不会。
谢裴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自问自答。
他永远不会屈服,他偏要好好活着,活给那些认为他不该活着的人看。
让他们好好地看。
……
思绪拉回,指间的那根烟还没燃到头。
烟草使人冷静,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轻信于人,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好像怎么都不像是会干出那种事的人。这个昨天还兴高采烈地和他说今天要出来和朋友打篮球的人,会是害死他的狗的罪魁祸首吗?又或者……他一开始相信的这个人才是错的?他不想想了,他够累了。
“裴哥,”唐初白摸不清眼下的情况,心里忐忑,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闷,“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烦,想找人说说话。”谢裴掩去眼底沉思,弹了下烟灰,放松下来的姿态倒像是真的只是来闲谈的。
唐初白受宠若惊。
那天过后,其实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没怎么发生变化,除了见面谢裴开始主动和他打招呼,特意来送过他一次吃的——不排除他只是想还一次周慧人情的可能,此外,生活如常,各忙各的,交集也没有因为身份的转变而多起来——或许真的执着于身份的人只有他而已。他的出生让他很缺乏安全感,他的每个身份,他都希望被人堂堂正正的承认,因为“自作多情”这四个字,这些年来他已经听够了。
“我过来的时候碰见了几个熟人,”谢裴稍作停顿,“你还记得吧,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嗯。”唐初白怎么会忘,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有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就那帮人,”谢裴点头,“你猜怎么着,原来传言里说的一点都不假,那群傻逼真的喜欢虐待动物。”
唐初白也恨,握了握拳。
谢裴把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默了默继续试探:“你当初从他们手里救下来的那只狗呢?后来怎么处理了?”
唐初白身体一僵:“送……送人了。”
“是吗?”谢裴眯起眼睛,不到一秒又睁开,“那就好。”
“说起来也是有缘,大黄也是我从狗贩子手里救出来的。”
“大黄”这两个字此刻就像惊雷,唐初白心头一颤:“裴……裴哥。”
“当时它还小,这么一点,”谢裴笑着比划了下,“我把它带回家,养儿子似的养了三年。”
“但是……”他叹口气:“裴钦阳应该已经和你们说了吧,前几天它走丢了。”他知道裴钦阳是个藏不住事的。
“嗯……”唐初白有些冒冷汗,“还让我们帮忙找来着……”
“那倒不用了。”谢裴直起身,注视着他。
“狗,我已经找到了。”
唐初白瞪着眼睛,呼吸一滞。
谢裴眸色深沉,观察着他的表情把胖子说的那个地址慢慢报了出来。
唐初白的脸色果然白了,白得离谱,一刹那间。
谢裴眯了眯眼:“或许你知道是谁吗?”
“我,我怎么,怎么会,知道……”他又结巴了。
“是吗?”谢裴把左手从兜里拿出来,指尖挂着那只小篮球挂饰:“我在坑旁边发现了这个,还以为能从你这里得到点头绪呢。”
唐初白怔愣,脑子里思绪纷飞。
他的挂饰确实丢了,但他也确实记得没掉在那里呀,但谢裴手里确确实实拿着,那个两个人还聊过的挂饰……
眼前一晃,东西被谢裴重新收了起来。
“行了,你不知道就算了。”
他拍拍他的肩:“回去吧,我也就是随口一问,看你吓的,脸都白了。”
唐初白张了张嘴。照往常两人难得见面他肯定是想着法子要多说几句,但今天……他确信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吸了吸鼻子转身,走了两步。
“唐初白。”
他停下脚步,佯作镇定地回头:“裴哥。”
“我的狗身体不好,医生说不一定能活过这个冬天,手术很痛,治好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所以死亡对它来说不一定就不是一种解脱,我虽恨,却也知道偿命什么的根本不现实,所以并不会干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和你说这些只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向你坦诚也希望你能向我坦诚……所以你要是见到什么可疑的人,记得联系我。”
这段话不知哪里戳中了唐初白,他忽然猛地转身跪下。
“哥,对不起。”他咬着牙用哭腔说。
谢裴顿了下,把烟掐了,抓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退后几步:“你说。”
“对不起裴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那是大黄,我……”
“这不是是不是大黄的问题,”谢裴顶了下腮帮,“为什么?”
唐初白抽噎着,陷入自责只一个劲说着对不起,他加重了语气,又问一遍:“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没有,我没有想害死它,我怎么可能会想害死它……我是真的喜欢小动物,裴哥,裴哥你相信我……”
谢裴别过脸去:“它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唐初白捂住脸,“我给它放了吃的就走了,它吃的也很开心……它真的是个好宝贝,适应环境那么快……但第二天我回去的时候它就死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谢裴冷眼看着他:“你给它放了多少吃的?”
“一整袋,因为还有其他……”
谢裴终于忍不住了,冷静与理智的面具被撕裂,他拽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他掼到墙上。
“它吃不了那么多东西!”
“不是一顿的量,”唐初白从未见过如此暴戾的他,有些吓傻了,喃喃,“它们吃饱会停……”
“它不会!”谢裴已经尽量在控制情绪,但腮帮仍因愤怒而轻抖。
大黄当初在那群狗杂碎手里饿了好几天,再加上本来就才出生不久,被迫离开母亲,导致心理上有些创伤,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知道饥和饱,只要有吃的就会一直吃……他无法相信,他的狗竟然是被撑死的!
胃壁因大量食物压迫血管而坏死甚至破裂,食物糜和胃液进入腹腔,腐蚀其他器官引起感染,这个过程肯定是难以想象的痛苦,但他的狗就是这样,这样被活活折磨到死的!他倒宁愿是给它一刀!
谢裴深呼吸着,眼底猩红一片,狠狠一拳砸在他耳边。
唐初白有一瞬耳鸣。
颈上的桎梏蓦地消失,他顺着墙往下滑,谢裴往后一退,他就脱力往旁边扑去,刚好磕在墙角堆放的钢筋上。
因为打篮球脱了外套,胳膊上的衣服很容易被戳穿,他伸手抹了把额头,掌心也是一片红。
脑子里一阵眩晕,但万幸没伤着要害。
他迷迷糊糊地抬头:“裴哥……”
谢裴没有防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吓了一跳,满目的红色刺得他太阳穴生疼,理智回笼。
他没想闹这么严重,深吸口气朝他伸手想把他拉起来,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袭来将他拉扯开,他始料不及,差点也撞墙上,手忙脚乱扶住墙闷哼出声。
裴钦阳后知后觉谢裴黑色衣服上那几处古怪的暗沉可能不是水而是血,细品表情也不大对,慌慌张张拉了人追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懵了半瞬。
骆明让已经火急火燎地上去拉人了。裴钦阳表情凝滞,转头复杂地看向谢裴。
记忆中好像从没见他打架出过这么多血。
唐初白已经有些迷糊了,只凭着本能含糊道:“裴哥我错了……我坦诚,还能不能继续做朋友……”
这句话引得在场的人齐刷刷看向谢裴。
谢裴低着头,没看他也没说话。
骆明让先回过神来,铁青着脸:“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他妈说这种屁话,你他妈还是男人吗?”
唐初白靠在他肩上抽泣,脑子混沌根本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
骆明让看他这孬样就来气。
他重义气,真心交了的朋友就是愿意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但在这方面又太过一根筋,上头就容易莽撞。谢裴当着他的面欺负唐初白就跟当众打他的脸似的,当下脾气上来站起来就撸袖子,还好裴钦阳清楚他的性子,赶在他出手之前拽住了他。
“行了,先把人送去医院。”
“你们先去,老子先把这账算清了。”
“骆明让你理智一点行不行!事情都没搞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你他妈不当人!”
“我他妈不当人?我他妈不当人?!”骆明让气得脸红脖子粗,“先动手的是他我他妈怎么就不当人了?我当初和汪辰打架你他妈上来对着汪辰就是两脚也没见你先问问是谁先动的手啊?怎么,碰上他谢裴你他妈就双标了?我他妈还早看你在他面前老是扭扭捏捏娘们儿似的不顺眼了呢!”
“骆明让你丫就一混球!老子还没说你做事老跟那没脑子的蛮牛似的你先狗叫什么?张口闭口叫你妈,也没见你在家多孝顺啊!”
“裴钦阳!”
“……”
外敌还没解决,这两先内斗上了,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对方什么难听说什么。眼看拳头越挥越近就差直接上脸了,周围的人连忙互相对视一眼给左右拉开了,冷静下来再一看,唐初白已经晕过去了,而谢裴早他妈已经走了八百年了。
……
阴天,谢裴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雨刚停。
梁国正回来了,他这几天终于得了点闲,那个房子却忽然没了什么吸引力。公交车来了也没看是几路,他低着头就上了,反正消磨时间,等终点站师傅催了就下车,下了车才回过神来。
走太偏了,他看了眼路标,皱眉,打算重新坐那路车回去。
还没发车,他就靠在树上盯着那路牌发呆,心里默念两遍,蓦地起身。
如果他没记错,上次瘦子说的那个地儿就在附近,十几分钟的脚程。
公交车开出来了,谢裴看也没看一眼,摸出手机看着地图往过走。
反正来都来了。
其实很好找,因为那一块都还没开发,所以唯一的建筑即使废弃也依旧突兀。
大铁门关着,远远听见杂乱的狗叫,里边一股浓郁的畜生味儿穿过厚重的大门扑鼻而来,谢裴本能屏息,眉头紧锁着。
这味道和养殖场的又不同,混了些霉腥和腐臭,不大明显但一旦闻到就没办法重新忽略。
谢裴忍着生理恶心推了下门,没锁,吱呀一声开了,毛茸茸的什么东西擦着他的裤腿嗖一下跑了出来。胳膊上条件反射起了鸡皮疙瘩,他回头,看到两只老鼠消失在草丛里。
他的表情完全好看不起来了。
进去之后是个小院子,因为左边摆着的那个大铁笼显得格外拥挤,笼子里边有七八只狗,推推搡搡的看着还算有活力,仔细看却都脏兮兮的,想来健康状况也令人担忧,其中有两只格外瘦,蔫哒哒地缩在角落。
右边屋檐下堆着两个箱子,木制的,看不见里面装了什么,但那里的味道最让人难以忍受。
厂子没有门,放眼过去一览无余,谢裴看见了背对他蹲在地上的唐初白。
他脚边有个饭盆,周围围了大概十只左右的猫,普遍又脏又瘦,互相抢着进食。
狗叫不曾停下,谢裴抬眸,发现不是从那个笼子里传出来的,朝里又扫了眼,才注意到地方不大,两边放的全是笼子,猫狗都有,甚至还有一只兔子。虚数下来可能有三四十只小动物,但能说状况还可以的却没几只。
谢裴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骇住。
唐初白还没发现他,只微微偏了下身子低头专注地摸着猫。
里边光线很暗,谢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大抵是怜爱的,只不过这份爱毫无疑问有些病态。
一时五味陈杂,情绪降到和这寒冬腊月一个冰点。
唐初白起身时终于发现了他,呆滞间手里的袋子掉落下来,里边的宠物粮撒了一地。
他的脸和额头上的纱布白成了一个颜色。
“裴……裴哥……”
两人相视无言,心思各异。
“这些……它们都是我捡来的……裴哥,你知道,它们没地方可以去,所以我就想先养……”唐初白磕磕巴巴,拼命想解释。
“但你养不活它们。”谢裴冷冷地打断他。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瘦的狗,”他指了指最靠里的那个笼子,又靠左看了眼趴着的那只狸花猫,没有看错,“它被你养出了猫瘟。”
“你家什么情况不用我说了吧,”谢裴冷笑,“你连自身都难保靠什么养它们?它们在你手里又能多活多久?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我和他们不一样!”唐初白红着眼睛低吼,吼完意识到眼前是谁又脱力,肩膀垮下来,“我是真的想养它们,我想给它们一个家……”
“我不否认比起他们,你的初衷或许没有问题,”谢裴面无表情,“但我说的也是事实。”
“唐初白,你应该比我清楚,陵都不是没有专门的组织搞这些,那些人比你更专业,更清楚怎么才能照顾好它们,他们甚至还有可能给这些小东西们找到家,一个真正的家,而不是过这样狗不狗,鬼不鬼的生活!”
他盯着他,眼神暴戾,字字诛心:“你敢说你就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我……我……我不是……”
唐初白捂着脸蹲下来,语不成调。
但他反驳不了,谢裴揭露的,是他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
他潜意识里知道这样或许不对,但私我却一直渴望满足,于是他就选择忽略了超我的微弱谴责,并给自己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但如今,他的秘密被人窥见,有人一针见血,他的不堪就无处遁形。
“还有大黄,”谢裴的声音有些哑,“裴钦阳带着它,它可不是什么没有家的流浪狗。”
他眼神一凛,带着压抑的恨咬牙切齿:“恰恰相反,是你害它丢了命,没了家。”
“我……”唐初白说不出来话。
是,他当初明明很清楚,那只被拴在树上的狗根本不可能是被弃养的,但理智没能战胜私欲。他贪恋谢裴给他的温暖,那只狗让他想起大黄,又让他想到谢裴,于是他自私的,想把它据为己有,以此来稳固即使已经成为了朋友,但他仍带给他的那种不真实感。
唐初白苦笑,骂自己愚蠢,怎么就没想过那只狗可能就是大黄。
谢裴没想几次三番陷入可能丧失理智的悲伤中,想到什么又问:“那只狗呢?”
唐初白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他救的那只狗,但他依旧无法回答,嗫嚅着不知所措。
谢裴懂了,额上青筋一跳:“当初要不是那只狗,我不会帮你。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的?”还有大黄,大黄也帮过他。
“不是,不是的……”唐初白想说不是这样,他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即使没了那只狗他明明还是会帮他,但他说不出口,只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裴哥……”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直接的受害者不是我,”谢裴冷冷地看着他,“当然,比起它们已经失去的生命,你的道歉对它们来说也已经一文不值。”
唐初白哽咽,哭的像个孩子。
谢裴别过脸去,希望彼此都冷静一下。
忽然响起刺耳的手机铃声。
是唐初白的。
他掏出来想挂掉,却发现是周慧。
她接不到他的电话会着急。
唐初白抹了把眼睛,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喂……”
那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脸色一变,猛地站了起来。
挂断电话,慌慌张张收拾好东西,唐初白抬头,和谢裴对视上。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焦急让他短暂地忘记了几分钟前的争执,哀求:“哥,帮我一起送我妈去医院好吗?”
谢裴怔了怔。
……
谢裴和唐初白“打架”的视频不知道被谁偷拍传到了学校论坛,打着“职高校园欺凌实录”的标题,无比刺眼。
谢裴不怎么关注这些琐事,等他知道的时候学校里基本已经传遍了。
职高打架的事不新鲜,但那都是双方的斗殴,视频里不一样,以唐初白下跪开头,截去谢裴拉他起来那一段,最后以唐初白满身是血结束,角度也很刁钻,但凡看过的人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唐初白一身的血都是谢裴打出来的。
谢裴反复又看了几遍,难得爆了句粗。
他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小人,但这视频明摆着就是来搞他的。
热度在他不知情的这段时间里持续发酵,有人已经开始往外传了。
网友们对校园欺凌的容忍度近乎为零,谢裴都能够想象到这事儿要是真闹大了,那些没长脑子的人会用怎样不堪入目的话来骂自己。
他怕麻烦,但他更不想承受子虚乌有的骂名。
谢裴靠在椅背上,仔细回想了下那地儿附近的墙角好像有监控,他得想个法子把那段录像拿到手,不行就只能报警了。
正想着,电话忽然响了。他心里有事儿,也没看显示就直接接了。
“喂?”
那边沉默两秒:“裴哥。”
是唐初白,视频里的另一当事人。
谢裴也沉默了。
他以为他又是来道歉的,毕竟这半个月来他听过他说的最多的几个字就是对不起。
世人总爱在犯错后说对不起,也不管真的对不对得起,对不起有没有用。
但唐初白这次说的是问句:“可以和你谈谈吗?”
……
地点是谢裴选的,还是那个废弃工厂。
上次给他的冲击有点大,他不喜欢自己的情绪有太大波动,所以打算再去一次,以毒攻毒,好减少些心理阴影。
唐初白到的时候他正戴着口罩舞弄那些箱子。里边和他想的一样,装着死去动物的尸体,大概有十条。
发脓,溃烂,僵硬,惨不忍睹,但仍未入土的动物躯体。
唐初白远远看着,身体绷得紧紧的。
谢裴在院子里挖了坑把所有的尸体一股脑埋了,才拍了拍手站起来,拿起带过来的消毒喷雾喷了全身。
他看到唐初白了,但并不是很想和他说话,就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干手里的活。
唐初白也不敢催,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站着,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谢裴没事可干了,终于睨他一眼:“那猫你还没带去看病。”
唐初白蠕动了下嘴唇,摇头:“治不好了。”
谢裴没再说话。
“裴哥。”唐初白又唤了声。
“嗯。”谢裴倒想听听他想谈些什么。
“视频的事……”唐初白一咬牙,豁出去了,“你能不能先不要澄清。”
谢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唐初白不敢抬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其实谢裴哪是没听清,只是难以置信,他冷笑:“你什么意思?”
唐初白红了眼眶,还是不敢看他:“我妈的病,需要钱。”
周慧胃癌确诊,还是他帮着从家里送到医院的,他当然知道,是病就得花钱,他也知道,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唐初白苦笑:“哥,我是私生子。”
谢裴瞳孔微缩。
“那个男人要他的前途,不肯认我,正室又生不出孩子,他不急,但他爸他妈不一样,老一辈的腐朽思想,就得要个儿子传宗接代。”所以暗地里没少来骚扰他们母子两个——其实也不能说是骚扰,只是他真的很讨厌被人打扰平静的生活。
“但我怎么说也是个外人,比不上他们的儿子,要是事情传出去,他们不会再来找我,也不会再给我钱。”就是这么可笑,明明是他们的儿子有污点,但他们似乎更无法容忍他们儿子的儿子有污点。意外一旦发生,他就会被堂而皇之的舍弃,但他没有选择了,他没钱就没法给周慧看病。
他没办法,他需要钱。
唐初白双眼通红,抹了把眼泪,还是说了:“哥,对不起,或许我真的该死,但我妈没做错什么。”就连生下他都是个错误,但她还是呵护着他长大了,于情于理他都没法抛下她不管。
“裴哥,对不起,你相信我,教育局最近在审查,学校不会让这件事闹得太大的,顶多就是在学校里传传,热度过了就没人会记得了。”
“我记得,”谢裴觉得好笑,“学校里传传?学校里也有几千多人,每个人的嘴又都不归你管,你凭什么就觉得传不出去?”
他顿了顿:“就算如你所说,事情不会闹大,但我又凭什么要为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损害自己的名誉?且不说这名誉的损坏必定有一部分不可挽回,单说我自己吧,我是有点英雄情结,爱干点随手乱救人的蠢事,但我不是圣母,人都会自私,况且我有拒绝的权利来保全自己。”
“随手乱救人”几个字刀一般插进心脏,唐初白胸口闷痛,但他实在没办法了,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下:“裴哥,我能帮你找到梁书舟适配的骨髓。”那个男人人脉很广,他可以托他名义上的爷爷奶奶帮忙,就说是帮同学。
谢裴默了默,漏跳一拍的心脏逐渐平稳,他眯眼:“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唐初白抹了把眼睛,“裴哥,是我单方面求你,求你帮我,求你让我帮你。”
“求你了,裴哥。”他磕了个头。
南方冬天的风很刺骨,但谢裴觉得那股凉意难敌心里。
“等我妈出院我就立马替你澄清,裴哥求你了。”唐初白又磕了一下。
准备磕第三下的时候一只手拦住了他,肌肤相触间一如既往令人安心,但他再没资格贪恋。
“我不需要你帮我澄清,我不喜欢马后炮。”谢裴声音沙哑,嗓子里和被沙子碾过一样。
他把他拽起来:“你妈把你生出来不是让你给人乱磕头的。”
唐初白泣不成声。
“行,我答应你,反正有这交易我也不算太吃亏,但是你得保证了,一周之内,梁书舟就得上手术台。”
唐初白抽泣着点头。
“行了,别哭了,”谢裴点了支烟,“你还得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
谢裴转身,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里:“猫啊狗的,送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嗯。”
“以后也不要再干这种事了,这是典型的心理疾病,你要学着克服,克服不了就去看医生吧,总归留着祸害社会。”
“……嗯。”
谢裴又吸了口烟,看被乌云挡着却依旧刺眼的那片天:“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唐初白猛地抬头。
谢裴没看他:“我只说一遍。”
唐初白复低头,双肩颤抖加剧,唇都被咬破了:“……嗯。”
“滚吧。”
如同犯人得到释放,唐初白头都不敢抬,匆匆离去,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离裴钦阳也远点。”
“……”
“……嗯。”
论坛里那个帖子,其实反应最大的是裴钦阳。他刷到的时候正在食堂吃饭,当场站起来就把那么重一个铁桌子掀了,同桌还有三个人,都才吃了两口,结果没一个保住饭的,但也没人说什么,只是面面相觑看着他们易怒的兄弟。
裴钦阳也没解释什么,甩下饭卡说了声抱歉就跑了。
到七班的时候被告知谢裴已经三天没来过学校了,他急不可耐,招呼也没和老师打一声就冲出校门又往谢裴住的地方跑。
索性这趟没白跑。
“那个视频……咳咳咳……”满屋子的烟味儿,他又跑的急,一时喘不上气。
谢裴乜他一眼,从屋里出来,把门在身后带上。
“你别担心,我今天先给你把热度压一下,过几天我帮你去监控室看看,把完整的视频调出来。”他学编程,课外也练剪辑,那个视频的剪辑痕迹很小,但逃不过他的眼睛,而被减掉的那部分,显而易见就是可以证明谢裴清白的部分。
谢裴平静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好像比去年高了半个头,只是个子窜了,明显还是个孩子,做事毛毛躁躁的,菜叶子都还在胸口挂着就这么跑过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给他拍掉:“不用。”
裴钦阳皱眉:“什么意思?你脑子有坑就喜欢当这冤大头是吧?”
“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当冤大头,而不是你看到的就是事实?”谢裴笑了下,很轻,但他确实已经好多天都没真心笑过了。
裴钦阳一路上想的都是怎么处理这件事,但关于事情本身,好像还真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他僵了一下,问:“你什么意思?”
谢裴瞥他一眼,反问:“什么意思?你期中考试语文是不是又没及格?”
这是讽刺他听不懂话呢,裴钦阳咬牙。
谢裴不想说了,转身开门:“就这样吧,随他们说吧,反正人我是真想打。”但想打和真打是两码事。
裴钦阳一把攥住他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为什么打他?”
谢裴神情恹恹:“想打就打了。”
他抬眸看他:“你不也是?”
“不一样。”裴钦阳咬牙,一字一顿,他性格容易冲动,但谢裴不一样,他不会毫无理由就动手打人,而能让他这么生气的原因,他现在只能想到一个,并且可能性很大,“是不是和大黄有关?”
谢裴转头,目光难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但也只有一会儿。
“不是,别在我身上发散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维了,老是这么莽撞只会显得你愚蠢,无聊又幼稚。”
他彻底收回视线,进了屋要关门。
裴钦阳难得听见他骂自己没有呛回去,只是死命把门扒拉着,眼底泛着隐忍的红:“谢裴你想清楚,唐初白算是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毫无理由就动手打他的话……”
他咬牙:“那我们以后就是敌人了。”
谢裴默了默,对他的威胁似乎无动于衷。
“我们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敌人。
裴钦阳怔忪。
谢裴趁着他晃神的这个当儿把他的手拨开,砰一下带上了门。
裴钦阳气不过,踹了好几脚门,骂骂咧咧的,但到底会累,没一会儿也就走了。
谢裴靠在门上,感受到那股震动停止,耳边也重新恢复安宁,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到底还是孩子,随便两句就打发了。
他勾了勾唇,说不出心里是酸涩还是欣慰。
……
学校确实没有让事情闹大,但对内还得处罚。
谢裴在老师眼里并不起眼,再加上还有逃课的前科,最后教导处一致认为,应该予以开除以儆效尤。
谢裴没去领退学单,因为他这几天忙着弄转学需要的手续。
那个他放了鸽子的人竟然是附中副校长。虽然他最后没能参加成物理竞赛,但他依旧赏识他,想尽法子想把他往附中拐。
谢裴头一回觉得自己幸运,既如此,他也没道理让他的恩人吃亏,于是他婉言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是被职高开除的,”他顿了顿,“打架斗殴。”欺凌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实在太大。
“那有什么?”那人却不以为意,“没有管不住的学生只有没本事的老师。你就算是那泼猴转世,半个学期我也能给你训成白龙马喽。”
谢裴笑笑,越发觉得自己的坏运气可能真的已经败光了,到底没再拒绝,接受了他的好意。
行吧,虽然他无所谓念不念书,但既然有人愿意拉他一把,他就算拼了命,也得为附中挣点什么荣誉出来,要不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报答这个对他有期望的男人了。
顺便还可以解一下梁书舟的心结,一举两得。
但他还是想歇一歇,就跟那人打了个商量说下学期再去报道。反正也已经到期末了,那人也没说什么,一口应下了。
梁书舟的手术很成功,现在已经出院了,他也不用再隔三差五往过跑了,真正是得了闲,闲的每天在家都不知道干什么。
吃完晚饭收拾的时候忽然接到电话,是他以前常带大黄去的那个宠物医院打来的。
“那个病的专家我替你联系到了,人正好这段时间也有空,你过几天带它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谢裴微怔,他都快要忘了这事儿了。
“不用了。”他礼貌地道过谢。
那边估计是猜到了,沉默了会儿小声说了句节哀,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打听费……”他当初给了不少。
“那些钱就是想麻烦您帮我问问,您问了,只是大黄没那个命罢了,安心收着吧。”
“哎,好……”
挂断电话,谢裴一时回不过神。
他靠在沙发上,眼球慢慢转动环视了一圈。
这个房子他租下不到半年,当初拎包即入,家具什么的都是现成的,他也很少添置什么,仔细想想,要是明天忽然让他搬走,他也不用收拾什么,空着手来,就可以空着手走。
这个家里好像没有一件东西,他可以大方地说是自己的。
以前或许有,但现在是真的没了。
谢裴把脸埋进掌心,轻轻地笑。
再也不会有人好奇地问他:“这是你的狗吗?”
他也没办法再骄傲地回答:“是,它是我的狗。”
家里唯一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永远地失去它了。
裴钦阳他妈说的一点没错,他是灾星,命里克任何接近他的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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