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走得毫不隐蔽,他做贼的话,是她这个屋主都会担心被发现的程度。
等了半天他才摸进来,她理所当然地给予了这位不速之客一点夜闯闺房的人应有的待遇。
徐不让无视远处几乎跳起来的童桑,关上了雕花窗。
她一只手持匕首,一手从身上摸到一个布包,扯下来塞给他:“你果然有病。”
“不是你叫我有时间过来的么。”苏沁完全没有被匕首比着脖子的自觉,语气轻松,甚至带有一丝雀跃:“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那日他说了那句话以后,徐不让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合着刚才说那么多白说了。
也不知道这症状是以前就有了没发现,还是最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发作。
“好不好?他没得到回应他又问了一遍。
她听娘说,对这种人应该先顺着他的意先抚慰,然后跑得越远越好。
但她觉得眼下的情况似乎不能应个“好”字,然后估量了一下两人的脚力,直接溜之大吉。
再就是早上她入宫,听到高丹说与他定亲的消息,也并不意外。
“世子殿下都要娶亲了,还是莫要做这些越矩的事。”她指着旁边书桌上几摞书:“这些你能搬就搬,搬不了我到时候让邮差捎给你。”
“怎……你是把书院搬空了吗?”看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桌,他内心好笑:“烧就烧了吧,又没什么特别珍贵的。”
苏睦友怀疑得没错,书房确实是他自己烧的。
更甚,鱼符是和他们一起到的南安。
虽然带那东西出来的人全不知道。
徐不让收回匕首:“你快着些,我还有事。”
“去柳下营?城门已经关了,即使是你也不好夜闯城门吧。”苏沁转过身来,笑着看她,即使是黑夜中也看得到他眼中的一点反光,“放心让他自己去吧,你还有自己的任务。”
徐不让本来不想和他多说,闻言警觉起来:“你又干什么了?”
她不觉得苏沁哄她似的不插手朝中事会一直被遵守下去,但他在学宫中确实是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
至少她看见的时候是。
“嫁不嫁?”他答非所问。
“你真是有病吧!拿着书,赶紧走。”她推开苏沁,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我帮你杀王道然,有兴趣谈了吗?”
从前真不知道他是这样有些癫狂的人,徐不让开始后悔,后悔被他外表蒙蔽,被一步步牵着鼻子走,现在好像站在什么悬崖上,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你都要娶公主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咬着唇角想踢人,又下不去脚:“我虽然鲁莽,又不是傻。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但还是道歉在先,不用在这耍我了吧。”
“当我耍你也可以,那你哄哄我,好不好?”
他力气出奇的大,包着她手抽也抽不出来。
“……如果我现在大叫出声你猜会怎么样?”徐不让想了想,并不屈服。
“夏府的人进来抓住我,如果不想你名声有污是不会传出去的。”他毫不在意地笑笑:“然后委屈你一下,先当着侧妃?等事情了了再扶正。这样我不太喜欢,你呢?”
一向都是徐不让捉弄人,威胁人,现在换了立场怎么感觉怎么奇怪。
他真的是疯子,比凉州城的西北风都疯。
看她犹豫,苏沁更痛快了:“来,哄哄我,嫁不嫁?”
他声音不再压制,几乎到了白日说话的音量。
“小声点!门口有人!”徐不让一手拽着他的领口猛扯蹲下,好像这样能把声音压下来。
她竖起耳朵,听见外面两个婢女的呼吸声依旧绵长,才稍稍放下心来。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和苏沁的距离太近了。
“兄台,我怕你了。”她卸了力,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起腿:“你呢,代表楚国马上要娶公主,我呢,代表徐家待价而沽中,我现在说的话有任何作用吗?”
“你说的就有。”
“我要是说话那么管用,王道然和胡人早就被我咒死了。现在也不用被关在家里看着兄弟单独送死”
有些事虽然知道,但说出来还是有些悲凉,她叹了口气。
“你我好聚好散好不好,以后我去寺庙上香也会给你点个长明灯的。”
苏沁还是第一次看她那么丧气的模样,觉得好玩又有些心疼:“再等等就好了。”
“等啊,我等着呢。”她摇摇头。
等着看亲友四散,等着人为刀俎。
苏沁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也不用太担心你哥哥,齐国虽号称十五万众,不过实际有十万就不错了,江州虽无地险之利,却有粮仓,水道,进退得宜。若处理得当,守几个月不难。”
徐不让抬头,虽然黑黢黢的看不太清,但他面上的温和神色就算闭着眼她都能想象得到。
“不用安慰我。”
她当然相信徐当仁,她只是不相信朝廷。
若徐当仁守住了打赢了当然是好事,不求升官加爵,但求平安无恙。可若实在打不赢,他身陨江州,对他徐家当然是大难,对朝廷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她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她身上。
她嫁谁,便是徐家归顺谁。
想到这,她开玩笑似的叹气:“你若能护徐家,我嫁你也没什么。”
苏沁都没想到她忽然松口,本来跪坐在地上,一下便站了起来:“那说定了。”
徐不让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好像那夜共坠莲池中的船上。
得到许诺,他不再纠缠,把鱼符重塞给她。
看他笨拙地离开,徐不让轻笑一声。
她在干什么?卖自己?
她颓然坐在窗下,思绪纷纷。后半夜时,凉风送雨,这么些天,南安终于下雨了。
天亮时,雨便停了,只留草木上的水。她估摸着正好能赶上城门开,便再也不理所有阻拦,去牵了马要走。
暮霭被关在最里面的马棚,昨晚她就是摸出来大概也会闹得人尽皆知。
刘妈拦在暮霭身前,一副不从她身上踏过去就不让的模样。
“刘妈,您让一下,我就是稍微出去一趟。”
她拉着马缰左右为难。
“四小姐,您就听听话吧,待在南安,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好去那些地方。”刘妈拉着马嚼,还在招呼着周围的家丁过来帮忙。
如果可能的话,她也想好好给刘妈说,虽然刘妈很固执,但也禁不住她撒娇,可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她已经耽误了一晚,还有不到十二时辰徐当仁就要开拔了!
她一翻身下了马,即使跑也要跑着去。
一声低沉苍老的男声唤道:“让她去吧。”
夏霖站在二门望着徐不让,一夜之间,他仿佛更老了些,“辞儿,想做什么,就做吧,不用顾虑别的。”
徐不让几乎把下唇咬出血。
她已经不是可以任性做任何事的时候了。
从南渡以来就一直在给所有人添麻烦。
“我只是去看看。”她松口苦笑道:“会回来的。”
夏霖眼中古井无波,还是笑了笑:“那代外祖送送善儿。”
平叛始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况且北线战事未定,现在又出内乱。为稳定民心,还没有大范围告知百姓,且进京诸侯王也暂时得在京城待着,尤其领地不远于齐地四国的一些地方。
这次开拔可谓低调。
她快马加鞭,赶到柳下营时日头还不算高。
营中应是彻夜未休。得益于他们安排的轮休制度,休假的人很快被召回,辎重也收拾了七七八八,兵部派来沟通协调现的人正与杨春夜交谈,看到徐不让,眯着眼睛望向别处。
杨春夜回头,看到她有些开心,却又觉得自己不应当露出这样的表情,清了清嗓子:“你来了。”
此次他也要作为参军随兵出征,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上战场,可徐当仁沉静的模样让他安心不少。
徐不让拍拍他的肩膀,扭头在来往的人群中寻找起来。
他很快会意:“他在菜地。”
相比起军营里的兵荒马乱,菜地没什么人。虽然有些青菜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但他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去野营的。
徐当仁挑了一桶水正在浇菜。
“昨日下了雨。”真到了见面的时候,她却只字不提分别。
“嗯。”徐当仁又舀了一瓢水撒在地上。
沉默了片刻,他又开口:“我求陛下将你调入宫中。”
“没用的。”
不管她在哪,王后只要想,就有办法嫁了她。
况且只有嫁了她被希望嫁的人,才能赢得那些人的信任,对徐家的,对徐当仁的。
他把瓢一甩,反身抱住徐不让:“等我,我一定会赢。”这话不知是对徐不让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这次出征是无奈,也是机会。
只要他赢,手上就又有些筹码,能赎回来一些是一些。
“我知道,那么近,要常写信回来。”徐不让回抱住他,忽然想起什么:“叫你喜欢那姑娘就早点娶了,你看又没时间了。”
“不重要。”
徐不让觉得他弹了自己后脑勺一下。
“都要分开了还那么惹人讨厌。”她拍了徐当仁一下。
“你有时间的话,去翠庭山看看。”他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尽快去,多去几次,见到道长,就说来见故人。”
“知道了,又是你养的小情儿吗?”
徐当仁又沉默了良久:“你嘴欠的毛病真是我惯的。”
中午还忙着,到了晚上才和一伙人吃了最后一顿饭。
三个师长一个营长看着她还有些不舍。
“大比怕是没办法参与了,可惜了。”饶毅叹息道。
“这时候还想着大比,这次平叛若能立军功,不比打架得来的好?”徐不让笑他:“不过若是丢了人,可别说是我徐家教出来的。”
其实他们实际训练了还没三个月,但同吃同住,身先士卒,还是积累了些感情。
“没关系,我们会把奖励都赢过来的。”大有笑眯眯地说:“反正你们平时也打不过我。”
这话引得一群人呲牙。
大有他们一拨人本就归在京师防备,只是借给双胞胎练兵,现在桥归桥,路归路,并不和他们一起去平叛。
“再说了,比赛有限制,打仗可没有,天高海阔,大有前程。”这顿饭徐不让把之前弄来准备庆功喝的几十坛酒掏了出来,一人分了一点,烘托个气氛。
“小徐校尉说得好!你虽是个女子,行事却合我的脾气,若不嫌弃,燕某敬您一杯。”燕放举起酒杯敬她,却自己先一饮而尽。
“我看你就是想骗我酒喝。”徐不让撇嘴,又给他满上,两只陶泥酒盅撞出清脆的声音,徐不让抬盅敬了一圈:“敬祝诸君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一圈人跟着她喊道。
“武运昌隆!”更远些的听到这边喊,也跟着喊起来,此起彼伏,倒是有些气势。
平时话很少的陶陂田和韩炜也颤巍巍和她碰杯,一饮而尽。
不过始终马上要开拔,这场饭也散得早,个人回去休息,丑时就要起。
次日寅时正,大军准时开拔,几千人也算浩浩荡荡,一路朝东而去。
徐不让站在山坡上,远望队首,直望到队末都看不见,太阳也升起来。
“走吧?”大有在后面劝道。
“走吧。”她调转马头,却看见南安方向有架马车过来。
是很普通的马车,一路疾驰。
柳下营的方向虽平时也有人过,但并不算常见,南安去望京,去江州,去学宫都有更便捷的路。
她纵马而下,身后十几人跟着,拦在那车前,吓得车夫一惊,差点把车弄翻。
“你们是何人?此处乃军机要处……”徐不让看到车厢窗帘被撩开,露出一个有些脸熟的人。
“柳儿姑娘……”她牙疼,说来就来。
“当仁哥走了?”她眼泪汪汪,头发也有些乱,看来是临时知道过来的。
“走了。”
她眼中的泪啪嗒就落了下来,看着徐不让又觉得有些不对,她一个外人,在别人至亲面前哭什么。
“我……这封信,若有机会,还请交给他。”柳儿伸手递给徐不让一封信,便催着车夫转头回去。
徐不让捏着信,看他们也离开。
“顾几个农夫打理着柳下营的地,别荒了。”她最后望了一眼柳下营,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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