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随着南安消息一同到达的,还有章临的信使。
王后本来也将章临算作一个后手,西南军若能准时,不出几日就应该抵达桐庐,这样他们便更有把握些。谁知现在南安战况不利,他传信来,却说闽越动乱,他的人马被隔于漳州!
“混账!”王后实在忍不住,喝骂道:“耽搁如此多日,按律当斩!他章临也是先王老人,难道这些事不懂么?”
“流民动乱,将军也是不得已。”信使几乎五体投地地跪在王后和高彻身前。
“章将军还说了别的么?”高彻有些着急地问道。
“将军他……我军前些日子听闻流民侵袭宝安,胁持宝安县令和正在宝安巡视的朝廷御史……”那人困难地咽了口口水,他长途跋涉至此,数日滴水未进,现在说话,就像喉咙被刀割一般,但他还是继续说道:“将军希望陛下下令,让他解决流民之患后再赴南安。”
“这什么时候了!”王后起身,大袖翻飞:“不过是一群流民,怎么就要耽误他章大将军的行军呢?你回去告诉章临,晚一日,便让他提头来见!”
“母后息怒。”高彻劝说道,接着问信使:“那流民是什么情况?”
“去岁冻害,加之北胡兵灾,大量难民南渡,益州本地原有失地流民所成的旁门左道,名唤‘谷神道’,两相裹挟,竟隐隐有吞城拔寨之势,成了些火候。今岁雨水稀少,眼看秋收纳不上粮的,不少人在那谷神道信徒地煽动下,弃地离乡,归了那旁门左道,四处劫掠……”
“这怎么早没有听闻!”现在高彻也急了。
“这,小人就不得知了。”那人再叩首拜道:“请陛下允许将军暂缓行期,待解决流民之患后,再进京请罪。”
“母后,此间亦是事急,不若便如章临所言。”他望着王后说道。
“陛下,闽越偏远,即使一时有些不安稳,那都在其次,叛王现据南安,隐有谋权篡位之势,这才是现下最重要的!”
王后并不退让。
“先是齐王、临淄王,又是宁王,现在闽越也有祸事起!”小皇帝抱着脑袋,好像不能接受一样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马上有太监上去想扶他,却被高彻一脚踹开。
徐不让本照常站在高彻身边的苏沁下首,刚才信使的话她也听到了,此刻心中砰砰跳个不停。
挟持朝廷御史——虽然没有指明,可昨日听苏沁所言,应该就是夏彦。
早些时候邱纪明就给她们说过有不少流民自西南来,自称谷神道信徒,她应该当心的,她本该记得的!
早在他们南渡之时,路上救过的那队人就说过想要去投靠谷神道。
但他们什么都没做,让徐不让降低了警惕,把这事抛在脑后。
王后本以为章临能带给她一个好消息,现在这真是差到极点,她挥挥手,让信使先出去,接着听南安来使的消息。
坏上加坏。
宁王军攻入宫中,宣称生擒了王岂之。
高喆占领皇宫后,马上宣布王氏意欲篡国,扶植傀儡少帝,他才是天命所归。
现在刘叔佟同孙茂发一边收整兵力,一边想方设法营救王岂之。
她一早提醒了王岂之注意高喆注意高喆!这蠢货夜宿皇宫也不知是做了什么!
王后努力深吸几口气,压下喉头腥甜,看了一眼殿中众人。
最后目光落定在苏睦友和梁王高詹身上。
苏睦友也发觉了王后的目光,但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苏沁,就那么冷冷站着。
楚国拥兵十万,当初南渡,正是楚国雄兵前来救驾,才没让北胡跟着打过江来。
高喆哪怕有豫州和宁州之兵,也未必是楚国的对手。
可现在造反的都是他高家血亲,连血脉相连的同姓王都能造反,他苏家这一直以来大尧皇氏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可以相信吗?
她又看着梁王高詹,那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全然不加掩饰。
王后渐渐冷静下来,看着还在地上闹个不停的高彻,让自己的贴身太监安奉韵去把他扶起。
安奉韵虽然被打了几下,但还是将高彻拉起来,按在王座上。
王后望着阶下战战兢兢、各怀鬼胎的重臣们,心里满是轻蔑:“列位臣工既无对策,那本宫便要说上两句。”
下面喏喏称是。
“□□皇帝起于微末,有赖天命所归,万民所仰,英雄贤能尽收,才得今日我大尧之天下。其中荆州二苏,苏后协理后宫,母弟苏枕跟随□□立下不世战功,□□念苏家厚谊,方在高氏众王之外,又立苏氏楚国。”
苏沁垂眸听着,无悲无喜,仿佛王后所言与他无关。
徐不让看了他一眼,想起昨日两人夜饮,他说过的话。
“你说你,到底图什么。”她喝得微醺,来南安以后一切的焦头烂额,让她也理解世人缘何如此眷恋这杜康的滋味。一手拽着苏沁的后领,趴在石桌上说道。
苏沁自己没喝多少,眼睛弯弯,里面蕴着星子一样,也趴在石桌上看她:“求,一个答案吧。”
“我总觉得你图谋不轨。”她半合着眼,念念叨叨:“可你要真做了什么坏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怎么办……陛下信你,太后信你,我怎知怎么办?”她摸索着胸口,那里用红绳缠着一小块鱼形坠子,在她胸口捂得温热。
甚至她,也是信他的。
“苏沁。”她忽然很郑重地叫他道。
“嗯。”他还是笑着答应。
“我知道我帮不上你什么,所以没资格在这说大道理。”她收回手:“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更懂。”
苏沁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嗯,就是这个意思。”现在的局面已经烂得不能更烂了,可再是如何,皇帝、太后、一班重臣,至少在死之前都会享用着普通人家难以想象的奢华待遇。
而这个国家的百姓,天灾人祸,已经再经不起折腾了。
徐家忠么?是忠的,所以不管南安什么局势,徐乘风都要把高喆接回来,那是先帝遗愿。
徐家不忠么?难道他徐乘风心里没想过高喆回来以后会与王氏一党斗争到如此地步,他这么做,置高彻于何处?
他自己都是矛盾迷茫的,更何况徐不让。
所以当初驿站中苏沁所言,她早已经心动。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哪怕镜花水月。
“拜托你了。”她闭上眼。
那篇《牧民策》,她初读时,只看到后面那些惊世骇俗的提议,再看,却明白他的苦心。
若是写出这样的文章,应该,不会是坏人。
她这样想着,却没看见苏沁嘴角的狡黠。
他小心翼翼拉过徐不让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希望我的答案,你还能满意。”
王后又说了一堆套话,才不急不慢地把目的说了出来。
“……现今逆贼横行,社稷危卵,遣楚王世子沁,代行楚王事,统楚国雄兵,前来勤王正道。”
苏沁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是站了太久,有些僵硬。
“楚王世子,还不领命?”安奉韵尖声说道。
苏沁代行楚王事,意味着身为楚王的苏睦友需要留在皇帝身边。
苏睦友出了名的宠妾灭妻,若让他回楚国,别说勤王救驾未可知,会不会趁乱把苏沁废了还是另一说。
苏沁当了多少年质子,现下情况反转,苏睦友成了人质,还真是颇具戏剧性。
“臣,领旨。”苏沁上前两步,跪下接旨。
徐不让望了一眼苏睦友,他沉默地站着。
阶下群臣也都并无异议,毕竟在明面上,苏沁要娶高丹,早就是他王氏一党的人。
现在让他代行楚王事,估计现在的楚王也不会在王位上坐多久了,不少人也都暗中看着苏睦友,心情复杂。
“去准备一下,及早出发吧。”王后挥手道。
此事一定,也只能两头等消息了。
散了御前会议,苏睦友跟苏沁一道回了家。
他就站在苏沁小院的门口,看着看着院里的人忙上忙下。
小梁氏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也跟着站在他身后:“王爷怎么了,上朝回来,水也没喝过。”
苏睦友摇摇头,示意她先下去,小梁氏只得自己离开。
他们本就是来此暂住的,不多时便收好东西。
苏沁这时才看到苏睦友一般,笑着迎上来:“父王怎么在此站着,恕儿臣还有急事在身不能招待。”
“你弟弟……”他半晌没说话,此时刚一开口,声音嘶哑,他清了清嗓子,才重新开口:“他毕竟是你血亲,你有什么怨,朝着我来便是。”
苏沁嘴角笑容不变,目光却冷漠得好像在看陌生人:“父王说什么,儿臣怎么听不懂?”
“别装傻!”苏睦友见他并无动容,不禁急道:“不要动你弟弟,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报复,找我便是。”
之前他派人跟着苏沁,那人不在了不说。而后楚地又传来之前失踪的梁宣的消息,再有就是梁氏宗族长老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职责他,竟说他是为了要挟梁宣,故意使梁宣父亲入狱的。说他若再如此利用梁家人,即使没个好下场,也要与他割席。
天地良心,那女孩是求在小梁氏这边他才知道有这件事的。
梁宣是见过苏沁之后失踪的,这件事,必然也是苏沁做的。
当初以为她死了也就死了,最多补偿一下她的家人,现在倒好,成了离间他和他舅家梁氏一族关系的工具。
他不禁想起那个失踪的下人,下次若出现,是以怎样的方式,又要让他承受什么下场。
这一切就像是对他的警告——不要想着妄动,他与苏旻,尽在苏沁手上撰着。
苏沁连笑脸都懒得装了,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还真是护着他。”
“心源?”此时他身后的花木中忽然走出一人,苏睦友认得是经常出入楚王府的那个女孩儿,听说是小皇帝胡乱封的女官?
苏沁懒得同苏睦友废话,转身截住徐不让:“走吧,还有些事要提前与你说好。”
徐不让从他身侧看着失魂落魄的苏睦友,也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跟着他进了屋,看他从床底拉出来一个狭长的箱子。
是一把苗刀。
“怎么……”徐不让拿起刀,这长刀一体纯黑,甚至出鞘细看,连刀身也是一色玄黑,只刀刃有隐隐暗光。
她的刀上次砍断了,这些日子都是用的徐当仁的佩刀,然而两种刀形制不一样,用着多少有些不顺手。
“我说了,别人许你的,我都能给。”
她仔细打量着长刀,眼睛亮闪闪的,苏沁不由笑起来:“用旧了便不许还我了,当初让你说两句好话哄哄我也不愿。”
徐不让收刀入鞘:“我不还你刀,总还能赔你钱,苏大人行事三思。”
看她喜欢又嘴硬的模样,苏沁摇摇头,还是摸出一个香囊:“我做的东西,总是无价的。”
“行了,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她拽着香囊就要扯下来,又被他止住动作。
“驱蚊的,带着吧。”苏沁顺着香囊下的流苏,分离在即,即使一切都是按着他的计划发展,心中也不免有些离人愁。
徐不让从脖子上把鱼符掏出来递给他。
金属的符契还带着她的体温,苏沁攥着鱼符垂手,上面的余温与他掌心的温度交融。
“谢谢。”
按他这样算计打压苏睦友的模样,徐不让觉得自己充当鱼符‘保护者’的身份根本没意义。
“哪用这样说……”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那我走了。”
若要说话,便是多少日子都说不完。不如快刀乱麻,等一切结束了,再与她好好说。
“嗯……”
虽然这样告别过,他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
门外听得王后又派了人来,苏沁才出去接旨。
却不是正经旨意,安奉韵只是传王后口谕,让他此去,将嫁妆一同带来。
“臣遵旨。”他弯腰受谕。
安奉韵看他并无二色,劝说道:“公主毕竟年幼,以后与世子殿下做了夫妻,什么都说得开去,殿下切莫因为一点小事,与公主生了嫌隙。”
“是。”他答应道。
“那刺杀殿下的贼人,太后着人连夜审讯发落,已然伏法。”安奉韵又说道:“太后是不会让殿下受什么委屈的。”
他身形几不可察的一僵,抬起头来时,又是平时不喜不怒的模样。
送走安奉韵,苏沁看着屋中的徐不让,才觉得胸口的郁闷少了些。
“走吧。”他对门口候着的侍卫说道。
等再见面时,一切的烦恼就都应该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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