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二年春五月,大尧全地光复。
六月初,盟于姑衍,以前单于幼子阿提斯质于汉地,约定互通商贸有无,两族各退五十里,以边关十六城为域,共同建设卫戍,修复黄崖、居庸、紫荆、雁门等多个北胡南下时破坏的关口。
以秋九月为期,北胡年以药草、牛羊、裘皮等贡于大尧。尧以粮草油盐、丝帛布匹等赐之,灾年可延缓至次年。
两族可实行通婚,边关设置两族学宫以增交流。
“别的就算了,那学宫汉人也要学北胡人的嗯……文字?文学?”徐不让斟酌着用词,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
“他们的文化。”苏沁提醒道:“北胡人生于草莽,不是我自大,大汉文明先进他们百倍不止,先进和落后互相融合,难道还能倒退回去么。”
“话是这么说,就不怕教出什么有异心的人么,我之前也见过汉心甘情愿当胡人奴隶、细作的。”
“那只是少数人啊,没骨气的人什么时代都有,但华夏绵延百年,从来不是靠的那些人,对咱们这群臭文人有信心些。”苏沁裹紧徐不让身上的披风,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受伤昏迷一个多月,他和徐夫人两人交替着照顾她,给她念书,说话,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早,就在他准备去换下徐夫人休息时,就看着徐不让皱着眉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徐夫人这段时间大概是太过操劳,守了一夜后趴在她身旁睡着了。
屋里几个侍女也远远地缩在那睡觉。
好像听到他进来的声音,徐不让艰难地偏过脑袋,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看她的口型,好像在说“水”。
她醒得有些突然,苏沁脑子一时没能反应,呆若木鸡站在那看她。
徐不让觑着眼,她不想吵醒娘,可这个人好像不太听得懂她的话。她实在是口干得紧,抿了抿嘴,想要再说一遍。
夏蘅大概是感觉到苏沁进来了,扶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我梦见辞儿醒了。”
“娘。”徐不让看母亲醒了,也不打算靠远处那个呆子,嘶哑着嗓子喊道:“水。”
夏蘅也愣住了,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渴。”看母亲也半天不动,她又委屈巴巴喊道。
夏蘅整个人跳了起来,声如惊雷,将屋中下人全吵醒了:“辞儿!”
“夫人,怎么了。”那些人被吓醒过来,满脸六神无主。
苏沁也被这声惊雷吓回过神,赶紧去拿水壶:“我去换温水。”
他手忙脚乱差点把水杯砸了,又想起徐不让不能自己喝水,让童桑跑去拿勺子,一时间屋里乱作一团。
徐不让喝了水,嗓子还是哑,但好多了,第一句话就是咧嘴傻笑着问夏蘅:“娘,我是不是很厉害。”
夏蘅听她这样说,眼泪说来就来,又急又气还不敢打她:“你个小混蛋,你要吓死娘了,你若没了,娘怎么办?你夫君怎么办?”
夏蘅嘤嘤哭着,却是高兴地落泪:“徐别那个老王八蛋,怎么敢让你去打先锋的啊!”
徐别是徐乘风大名,名别字乘风,不过他位高权重,现在没几个人敢这么叫他。
徐不让听惯了母亲骂父亲,觉得这也算是他夫妻二人的情趣,劫后余生听起来,还颇有些亲切。
夏蘅絮絮叨叨,徐不让也安静地听着,末了才问了一句:“心源那边来信了么。”
苏沁就站在一边,他无力地指指自己,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忽然会了隐身术。
“沁儿,来。”夏蘅擦干泪水,朝苏沁招招手:“我早说了要你别蓄须,你看辞儿都不认识你了。”
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共同照顾徐不让,夏蘅观其言行,心中对这个女婿算是有了几分认可,又身为他长辈,便直呼大名了。
徐不让看苏沁呆呆走到床边,依旧是费力地觑着眼。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她看不太清东西,只她是夏蘅身上掉下来的,母子天然的亲近让她不需要看也能认出夏蘅,刚才看见苏沁,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瘦高地吓人,下巴上好像还有胡子,还以为是欧阳敬或者别的父亲的下属。
苏沁握住她的手,将脸贴上去,哑声道:“我在。”
徐不让摸摸搜搜摸到他下巴,嫌弃地扯了扯胡须:“怎么还真长胡子了。”
“男人都会长胡子的啊,你不让你爹留,还不让你夫君留啊。”夏蘅教训道。
“一会我就去刮了。”苏沁却温顺地应和。
虽然醒了过来,但这才是刚开始,发烧、惊梦、失眠,好在她很配合治疗,虽然元气大伤,但两个月后除了脸色差些,看着就差不多无碍了。
于是六月中旬,苏沁敲定必要条件后,将其他细枝末节交给门下省和鸿胪寺来和谈的其他人,带着徐不让乘船下江南。
“这是六月哎,你想热死我么。”徐不让挣开他,又将披风松开。
她住在楼船二层,本来是多好的观景机会,苏大爷非说她不能吹风,虽然开着窗,每扇窗前不是挂着竹帘就是摆着屏风,坐船这十来天,她连屏风上山头的枯树叉都能数清了。
不止不让她吹风,连书也不准她看。
因为失血加上元气损伤,她有段时间是看不清东西,吃饭都能吃脸上去,可她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徐不让不禁怀疑如果有个箱子能装下自己,苏沁大概真的会把她装进去,就像当初那个帖花钿的小盒子,装着她的长命锁和头发。
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娱乐项目,但是听他念书念到嗓子哑,天天咳嗽,她也是会良心不安的。
徐不让想起自己在混沌中经历的一切,仰头看着苏沁的脸。
“怎么了?”苏沁趁她走神,手上又把披风裹紧。
“我梦到你老了的样子了。”其实也不是很老,只是蓄了须有些沧桑也说不一定。
“穿着夏节那一套,在给我……嗯,叫魂?”
苏沁皱眉,捏了她脸蛋一下:“瞎说什么。”
“都说是梦嘛!”徐不让不服地鼓着腮帮子,反手去捏苏沁的脸。
苏沁随便她捏:“小时候嘴里就没好话,长大了也不知改改。”
“舒哥哥。”徐不让忽然唤了一声。
在梦里,她还看见小时候他们在一起的场景了。
“你那么喜欢桂花香,因为是我送你的么。”她窃笑着问道。
本以为他会嘴硬不承认,可苏沁眉目都晕上一层水色,低低回道:“是。”
没想到他这么坦诚,这下难堪的轮到徐不让,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想把那水色擦掉:“别哭啊。”
他嘴角的笑漾开去,眼中水光好像被打碎一样潋滟:“是你啊。”
徐不让放弃了,任他深深将自己揉入骨中:“那我就如约把自己送给你了。”
“好。”
徐不让下了船,发现岸上已经等着不少人。
“外祖、舅爷、舅舅!”她加快了步子小跑上去,被夏霖一把抱住,还像小时候那样将她举起来。
夏霖开心的同时不免有些心酸,他自知现在的力气大不如前,还能这样做,无非是徐不让又瘦了许多。
“老没老的样子。”薛催在旁呵斥道。
夏霖才不管他,得意地睨了他一眼:“端那么板正就别来。”
“外祖,舅爷、二位舅舅。”苏沁跟上来,刚才他一个晃神徐不让就蹿了出去。
夏瑞点点头应下,夏彦摆手,笑着看两位老人说:“非要来,拦都拦不住。”
“让你们担心了。”苏沁微微低头。
“哪只是担心,小辈也不懂让老头子们省省心。”薛催在旁不满道。
“可我是不是很厉害!”徐不让得意地说道:“万军之中直取贼将首级,就是男人也比不过我!”
“比不过,自然比不过我的乖孙儿。”夏霖倒是愿意应和她:“辞儿巾帼不让须眉。”
“比什么比,事事都要与人比么。”薛催依旧是垮着一张脸,两老头不对付了半辈子,指望儿孙缘能让他们修睦和好实在是想多了。
可徐不让最舍得拉下脸面哄人的,她冲着薛催笑嘻嘻地行礼:“这次朝中还得是舅爷坐镇,我们在前线才能那么安心,多谢舅爷襄助。”
“油嘴滑舌。”他哼了一声,将徐不让扶起来:“你要知道谢我,就好好保重身子,我还指着能活着见到曾孙辈儿呢。”
徐不让依旧笑着:“那舅爷也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一家人说说笑笑,准备等她夫妻两进宫复命后,在夏府吃饭。
从码头出来,徐不让挑着车帘往外张望,终于看到一架宝马华盖,装饰华丽的马车。
“等我一下。”她嘱咐道,又想像平时一样跳下车去,半路就被苏沁一只手抓回来了。
“大夫怎么和你说的忘了?”
他看人比夏蘅还严,徐不让都要被他养废了。
“我手脚又没怎么样。”她小声念叨着,还是老实被他扶下马车。
“来了怎么不下来。”徐不让自己登上那辆马车,车夫和随从也没拦她。
“你们这些大人物,怎么是我这样的市井小民高攀得起……疼!疼!”卫泉知道她重伤过,又有苏沁在一边盯着,被她拧着脸也不敢反抗。
“没良心的。”徐不让放手:“听说你成亲了,晚些时候我遣人送贺礼过去。”
“不用了,你夫妻的礼我早收过了。”他瞥了一眼苏沁。
徐不让也回头看他,他抿唇笑笑:“你的朋友我总是要关照些的。”
“你……”徐不让又看着卫泉,她想问什么卫泉自然知道,错开目光:“人哪能永远寄挂着以前呢,我现在很好。”
辞别卫泉,坐在马车上,徐不让出神地望着车外的大街。
“心源哥哥,这些年你就没有想过忘掉过去么。”
年少时的一句童言,真的值得他惦念了那么久么?如果不选她,苏沁是不是可以过得更简单。他是不喜欢朝堂上这些心机算计的。
“我为什么要忘呢,既然我还能去争,为什么要放手。”苏沁从后面虚搂着她:“我岂会以一时偏安,留下一世遗憾。”
高彻已经等了他们许久,看到徐不让,他上下端详了一番,笑着说:“徐卿大难不死,果然是有福之人。”
“是,臣有父母长辈庇佑,有陛下信任,有爱人支持,确实是有福之人。”徐不让笑道:“还未恭喜陛下喜添麟儿。”
“悟儿亦是你的外甥,等你身体好些去看看他们母女吧。”
两边寒暄了一番,高彻亲自送他两人出去:“不是朕狠心不给你们放假,实在是战事初平,还有许多事需要表哥与朕一起裁定。不过使团回来之前,你们还是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臣省得。”徐不让答道。
“此战卿是首功,不过具体封赏还需要众臣一起商定。”
以前虽然有女人立下战功的先例,但徐不让的情况复杂很多,不仅是诸侯国王妃,身上还挂了个闲职,要如何安置,确实得好好商议一番。
出宫时,徐不让在前面走着,忽然笑出声。
“都怪你,不然我左右也能封个将军了。”
“怪我,我补偿你好不好。”苏沁就在她身后一步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影子罩在她身上。
“那我想看更多游记,你写的。”
“我写。”
“我想听萨塔尔的《千里行》。”
“好。”
“这段时间我想去学宫,难得又能在那消暑。”
“好。”
她一个劲地说,好像要把失去的这些年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说完计划好。她背着手,手指勾了勾,马上就有一双大手覆上来与她十指相扣。
居南而北望,君何终惶惶?
北邙自不许,云梦可思量。
驿路又新绿,月复满西江。
万里远归客,终此眉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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