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苓坐在床边足足守了小崽子两个晚上。
小崽子在梦里十分不安稳,不仅紧紧抓着狐苓的手不放,隔一会还要在他的小指上狠狠咬上一口,就像是十分挂心咬痕会消失一般。
直到第二日傍晚,小崽子才从昏睡中幽幽转醒。
他好像一夜成长了不少,面部的棱角更为锐利,坐起身的时候几乎可以够着狐苓胸口。
即使身体还很虚弱,但他还是固执牵起狐苓的手,放在唇边仔细啄吻,眼睛弯成了新月:“兄长猜猜我方才梦到了什么?”
“梦见什么?”狐苓难得的乖乖坐在原地,一双漂亮的眸子认真地望着他。
狐双夜心头有些痒痒,下意识舔了舔长了几分的尖牙:“我梦见在乌南镇的时候,兄长穿着喜服坐在洞房里,就像今日一样朝着我笑。”
狐苓微微敛下眼眸,洞房那夜里坐在新床上的哪里是他,分明就是那不安分的小崽子。
可长久的经验还是让他冷静地决定,此时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比较好。
“然后我就走过去,就像这样紧紧抱住兄长。”小崽子扑闪了下眼睛,蓄谋已久的爪子顺势爬上了狐苓的腰。
他收紧手臂,将头埋在狐苓的颈窝里,喟叹道:“对,就像这样……”
狐苓怔怔看着那张全心信任于他的脸庞,沉寂多时的心脏又好似抽动了一下,酸涩的感觉从心头一直蔓延到眼圈。
他缓缓伸出手,覆盖在小崽子毛茸茸的头顶,声音轻柔得向一片羽毛抓挠在狐双夜的心头上:“然后呢?”
——今儿还能有然后?小崽子愣了愣,显然这是他未设想的领域。
他心脏的砰砰声骤然大了起来,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他一把扯过头顶那只手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神直勾勾的对上狐苓那与平日不太一样的目光。
“兄长觉得,然后该如何?”瞳孔兴奋的凝聚成线,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干哑。
“然后还能做很多事——”狐苓轻轻叹息了一声,另一只手留恋的抚过狐双夜越发出尘不俗的脸庞:“你日后便会知道的。”
总会有人来告诉小崽子这些,教他不曾教过的内容,帮助他成为真正站在权力巅峰的雄性。
忽然,门口不合时宜的传来一阵咳嗽:“虽然我不想打扰您二位,只是……”
身着紫袍的苏芝讪讪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一进门就高高举起了另一只手:“仙君,药熬好了,多少先喝点吧。”
狐苓怔愣的目光落在药碗上,他慢慢站起身,伸手将那发烫的药碗接了过来。
直到看到手中黑黝黝的药碗,他才下意识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小崽子。
小崽子的眼中金色仿佛东方升起的太阳,一切污垢在那明亮的光芒中都将无处可藏。狐苓只觉得端着药碗的手更沉重了几分,甚至不敢去与那双过分耀眼的眸子对视。
狐双夜鼻翼不停翕动,目光紧紧盯着那碗不明的液体看了半晌,随即猛地抬起头,唇边柔和的笑意荡然无存。
他咬牙切齿,金色的瞳孔中升腾起熊熊火焰:“兄长可也还记得大婚那日?”
狐苓呼吸微顿,端着药碗的手不明显的顿了下,几滴药汁溅出碗壁,滴落在大红的被面上,如同绽开几多黑色的小花。
小崽子紧紧盯着他,像是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一个一个清晰的词字如同催命的鬼符,从他口中缓慢吐出:“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吐着毒信子的黑蛇缓缓抬起上身,发着寒光的目光直勾勾盯着眼前沉默的狐狸。
“兄长可会负我?”
在那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中,狐苓只觉得背后像是被冷汗湿透,捏着药碗的手筋骨凸起。
他强迫着自己稳定下呼吸,静静抬起眼眸,与那双充斥着质疑的眸子对视:“你我之间,何来负与不负之说?”
狐双夜怔怔望着他,眼底的光芒好似骤然熄灭,他冷冰冰地夺过药碗:“所以这也是兄长的意思?”心中压抑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每一根指骨都被捏个咯咯作响。
狐苓悬在空中的手臂僵硬在了原地,他感觉眼前的小崽子好像十分知道,却又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沉默许久,他终还是长叹一声,放轻了声音道:“喝下吧,对你而言此事只会有益而全无一弊。”
他的小崽子有自己的宿命,有自己的使命,而不能只是属于他的小崽子。
那是凌驾于万兽之上,生于九霄之巅的麒麟神兽,是要镇守一方庇佑万千的仙君。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不应该抛下满身的责任屈尊于此,守在满身俗世尘污的他身旁。
狐双夜缓缓闭上眼,握着药碗的手臂青筋暴起,白瓷烧成的药碗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好——”他骤然睁开眼,仰头将碗内的液体一饮而尽。
白瓷烧的药碗重重摔落在地——
他猛地用力拉过狐苓的前襟,在那冰冷的唇上映下一个濒临绝望的吻,金瞳中最后一丝火焰也沉沉的熄灭,只剩下一片被火烧过的虚无寂静。
“我等了你好久,你不能负我……”他不停喃喃着,不断贴近那双颤抖的唇。
狐苓麻木的伸出手紧紧抱紧他,脸颊上好像有微热的液体缓缓流过,又被狐双夜轻轻舔舐去。
他几次张开了嘴,满怀歉意的话语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何必呢。
他想,又何必呢。
……
“你会来找我吗?”
浑浑噩噩间,他好像听见怀中的小崽子叹息着呢喃了一句什么。
怀中的身体沉沉的倒在他身上,方才那句话又似虚无缥缈,他一时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觉。
会吧。
他有些茫然的想着,如果他能活下去,大抵会去悄悄看一眼小崽子。
不做别的,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那时小崽子应该已经忘了他,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喊他兄长,狐双夜这个名字会随着今夜的风消散在天地间,连带着他们最后一丝联系也会像树梢上残存的蛛网,大风过后便再也没有存在的痕迹。
他缓缓将怀中安静下去的身体搂紧,苍白的嘴唇不断的颤抖着。
过去的十年里,他愿意主动抱住小崽子的次数屈指可数,总是小崽子自己黏上来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那时他从未想过会像如今这样多看一眼便少一眼,多拥抱一次便少一次。
背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踏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头,踩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
苏芝在狐双夜喝下药汁时就被迫回到了他的识海,和他一同陷入了最深的沉睡。
——来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还要再给你们留一点告别的时间吗?”男人的唇角依然挂着温和的笑容,贴心的询问道。
话虽如此,一个透明的小瓶子却慢悠悠的飘到了狐苓的面前,瓶内装着三滴珠粒分明的血液,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将那万妖趋之若鹜的三滴麒麟血占为己有。
狐苓慢慢地站起身,将小崽子从床上横抱起。小崽子的确长大了不少,如今他抱起来都略显吃力,他静静的缩在狐苓的胸口,看上去既无助又可怜。
男人伸出手,毫不费力的将沉睡中的少年接了过去。他神情淡漠的朝狐狸点了点头,旋即转身大步迈过了门槛,随着一道刺眼的金光,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外。
狐苓站在空荡的木床旁,茫然的用手摩挲着那尚残存一丝温度的被面,半空中的水晶小瓶掉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手背上。
他颤抖的将它翻过来,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瓶身,喉咙中发出压抑的低喘。
江莲心的身影悄悄从墙壁中走了下来,她的眼眶也红红的,一言不发的站在狐苓的身后。
热闹的院落第一次冷清了下来,就像一场盛大的宴席终于迎来了落幕,一切狂欢过后,都只会剩下寒入骨髓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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