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戈阳县又出了件大事。

    县府的青天大老爷积劳成疾,终卒于案台之上。

    出殡那日,送行的百姓纷纷挤满了道路,大道之上车马不能行,地上撒下的黄白纸钱积了厚厚一层。

    赵大人曾交代过侄儿希望死后能够落叶归根回到故乡安葬,拉着灵柩的马车缓缓朝着城门驶去,受赵大人多年恩惠的百姓们紧紧跟在车马后方,直到将赵大人和其扶灵的亲侄儿送出戈阳地界,头缠白布的百姓们仍长跪在外城根下久久不愿离去。

    三头黑色的骏马拉着棺椁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线,直到过了城外的桃林,又过了荒芜的青山,马车的影子才渐渐扭曲,直到变成了一道白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胡府。

    三日前赵大人溘然离世,只留下一笔亲书,希望他唯一的侄儿可以将他带回到故土安葬。

    胡府的老爷接到这封亲笔信时不禁大怮,跌坐在大门口捶胸痛哭,当日便将府中的佣人管家都打发了去,决意尽快启程带着叔父的骸骨返回黔州。

    秋日的风还带着几丝闷热,昔日热闹的胡府大门紧锁。

    内院笼罩在丹桂下的石梯上,静静坐着一位白衣男人,他的面色看上去甚为憔悴,眼下布着重重的青痕,没有血色的唇轻抿着。黄昏的晚霞散在他身上,恍若为他落寞的身影渡上一层金边。

    江莲心从他身后的黑暗终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碗不知热了几道的桂花羹,声音细得像只蚊子:“郎君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处理完赵大人的身后事后,狐苓就一个人坐在石梯上,静静望着远处荷塘里盛开的红莲。

    荷塘只有一株红莲,是臭麒麟去年七夕时撒娇耍泼,逼得狐苓从望夫河中替他捞来的。兴许是受了麒麟祥气,这株红莲总是塘里开得最艳的那支,张扬的就像那只凡事必要争出个一二的臭麒麟。

    塘中一对鸳鸯围着红莲嬉戏着,翅膀撩起池水点点,泛开层层水波。

    物是人非,小池依旧,彩鸳双戏。

    狐苓好似看那对鸳鸯戏水看出了声,江莲心一连喊了几声,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郎君若不想吃,不如莲心吹笛子给郎君听?”江莲心干脆便将瓷碗放下,一屁股靠在了他身边,从袖口中顺出一把青玉笛来。

    狐苓怔愣了半晌,良久才点头道:“好。”

    江莲心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也颇有些难受,虽然那只臭麒麟又臭屁又喜欢摆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还老是手脚不安分的欺负于狐郎。

    但她总觉得,臭麒麟对狐郎总归还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在里面,不然也不会舍弃尊严扮作深院妇人,甘之如饴的守在这一方小天地整整十年。

    青葱一样的指尖按住孔洞,清亮婉转的笛音慢慢流淌在昏黄的院落内。笛音时而低迷时而高昂,时而似江南烟雨的缠绵时而又似大漠孤烟的荒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写尽了黄沙之中,裹戴纱巾的女子风光又落寞的一生。

    这首曲调苍茫又哀伤,是府内的弹琵琶的乐师极喜欢在宴席尾声时弹奏一曲。如今弦谱唤作笛音吹奏出,虽被江莲心吹得稀稀拉拉,却依然更添了几分悲凉之意。

    狐苓恍惚的听完一整首曲子,曲必的时候,他轻声问道:“此曲唤作何名?”

    “唤作《胡笳十八拍》。”江莲心见他总算转移的注意力,赶忙道:“我缠了阿攸好久,他才愿意教给我的……他倒也是个忠心的,别人拿了赏钱都走了,独他还整日守在门口。”

    她口中的阿攸便是府中弹奏琵琶的乐师,此人以前是县中百花楼的乐师,曾私自帮助友人与楼中的姑娘夜逃私奔,结果私奔的事被姑娘身边照顾的下人泄了秘,这对苦命的鸳鸯还未离开戈阳便被抓了回去。

    那楼里的姑娘被抓回去后便活生生打死在柴房里,而他也因此被打瘸了一条腿丢在大街上。若不是狐苓碰巧撞见,好心将他捡回府中,又请了郎中替他仔细医治,恐怕他也保不住这条性命。

    府上的下人都领了赏钱自行离去了,唯有他依然每日坐在胡府大门口,任凭别人怎么取笑,他就像听不见似的,仍旧仔细擦拭着他那把破旧的木琵琶。

    “陆遂攸?”狐苓像是终于想起了这么号人:“他还守在府外?”

    “他都在门口守了三日了,渴了便去附近的茶馆讨碗水喝,喝完便又回来咱们府前坐着。”

    狐苓不禁皱起眉头,有些头疼的按住太阳穴:“他又搞什么名堂。”

    江莲心小心的看着他的脸色,低声嗫喏:“郎君要不要先让他进来,凡人像他这般整日不吃不喝,只怕撑不住几日了。”

    狐苓的头好像更疼了,连带着头上的青筋都突突跳了起来。

    让他进来,然后告诉他这一院子其实没一个活人吗?

    可偏偏放任他饿死在门前,便又算是多作了桩孽事。日后清算起因果,那不长眼的天雷定会抓住机会多在他狐狸尾巴上多烧上两道。

    思及此,狐苓不由缩了缩尾巴,无奈的长叹了口气:“子时你出去将他带进来,注意些,莫让旁人瞧了去。”

    罢了,一个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寿命,即使让他跟在身边也添不上多少麻烦。

    “郎君是要带他一起走吗?”

    江莲心本就心喜极了陆遂攸弹奏的一手好琵琶,听见狐苓首肯此事,不由兴奋的抓起狐苓的袖子,眼睛中闪亮亮的。

    “总不能放任他死在这。”狐苓叹息着将目光移回莲塘。

    红莲下的那对鸳鸯才一会的功夫,又亲亲我我的腻在了一起。公鸳鸯打在头前游,母鸳鸯追在后面叫哥哥。

    时近辰时,天色由火烧一般的暗红渐渐沉寂下来。

    如同墨色入水般的黑夜在天上铺展开,一轮弯月缓缓挂上夜空。

    府中没点灯,桂香幽馨。门外忽然传来清冷的琵琶声,如同珠落玉盘,水泉冷涩,又仿佛裹挟着大漠的风沙。

    又是胡笳十八拍。

    狐苓静静听了两遍,伸手从桂花树上用术法摘了片树叶,放在唇前寻了几个音,随即那苍茫悲凉的曲调便从他唇间缓缓流出。

    江莲心听着,顿时瞪大了眼睛:“郎君何时也曾学了这曲?”

    “不曾。”狐苓掀起眼皮,淡淡撇了她一眼:“不过方才听了几遍,曲调简单,便会了。”

    江莲心:“……”

    打击一个鬼的方法有很多,而眼前这只可恶的狐狸偏偏选了伤鬼的那种——都怪那只臭麒麟带坏了她家郎君!

    一曲必,狐苓慢慢将唇间的树叶拿了下来,他的目光望向九天之上那轮明月,清冷的月光洒在黑暗的院落内,过往热闹的情景荡然无存,只剩一院的寂寞,遥遥传来花柳巷陌歌女唱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狐苓听着那唱曲,头顶的白毛毛的狐耳不知何时已然耷了下来。

    他低着头,指尖轻轻用力,手中的树叶顿时化作一片尘齑,像十年的时光就如此简单而轻易的从指尖溜去。

    “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轻声道。

    江莲心胸间猛然一涩,鼻头不由泛起几分酸楚。

    她轻轻跪在他面前,小心的握住他的手,小声哽咽:“郎君不过是想活下去,又何错之有?”

    “是啊,只不过是想活下去——”

    狐苓失神的自言自语:“怎就这般难呢?”

    “郎君。”江莲心垂着眸子,声音有些哽咽。

    她将头枕在他膝上,发鬓几缕的青丝垂在白衣上,恍惚的眼神慢慢坚定起来:“无论郎君要去哪里,莲心总会陪着您。”

    狐苓没有接话,反倒淡淡的看向那轮弯月,好似想借那抹朦胧又凉薄的月色,将心头空荡荡的那块堵上。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曾在人间行走时读过的几句诗。

    那时他只觉得矫情,如今再想起时,却又觉得椎心泣血,苦涩难言——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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