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林植杨,你也才二十四,没老我很多。我看你人挺好的,没什么臭毛病,要不和我在一起呗?”

    听筒那端,少女的声音有些得意。

    林植杨沉默了一会儿,把手机翻转过来,在亮起的屏幕上划了左边的红色按键。

    “嘟。”

    他垂着眼回到会场。

    她一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公主,怎么能体会到现实的残忍呢。

    现实是什么模样的呢?

    是黑底白字的牌子,深刻简洁地剜进人的心口。

    上面写着“战友一路好走”。

    棺木旁围着花圈,睡着的人曾拍着他肩膀,“小林,加油啊,我看好你。”

    林植杨掐紧手机的指关节微微发白,随后,又把手机丢进漆黑的西服裤深处。

    许慈的喜欢不过是一场插曲。

    等她长大,就会自己放弃。

    林植杨隔着玻璃,目光触及审讯室里缩着的女孩。看了很久,又低下头整理起文件。

    “已经很久了,那大小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嗯。”谢锦荣点点头,手中的马克杯散着茶的雾气,“不过她知道的估计也有限。”

    他一眼看见低头对着电脑的林植杨,举着杯冲他,“植杨啊,之前的审讯你也看着了,有什么看法没有?”

    林植杨下意识托了眼镜,但很快发现自己的鼻梁上空空如也,“她表面看来和赃款无关,但我不敢肯定是否有所隐瞒。”

    谢锦荣走了上去。

    “植杨,我必须得说你两句,你不要以为是为了查案,啊然后写了检查你的事就能揭过去喽。咱们做事不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一声不吭跑人家家里,回头发现这全是带着目的去的,人家小姑娘情绪多严重啊?那她以后对我们的队伍能够信任吗?我们的公信力能保证吗?”

    “……是,师父,是我考虑不周。”

    “许慈……我记得她刚高考完是不?”

    林植杨答得很快,“成年了。”

    谢锦荣厉声道:“不管成没成年,现在既然找不到相关证据就得放人。”

    “……是。”

    谢锦荣抿了口茶,倚靠着办公桌,“许厚德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简单。可是你另两个师父的死和人小姑娘没有关系,知道不?不管怎么样,你去给人家道个歉吧。一会儿你领她出去。”

    林植杨的眼睛被睫毛的阴影盖住。

    “是。”

    被声音吵着,许慈望向打开的铁闸门,走进来的人一盆冷水彻底把她浇醒了。

    “林植杨?”她想站起来,却被椅子卡扣一下绊着,摔回原处,只能瞪着来人,“你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没有金边眼镜,林植杨单眼皮的眼睛就这样平静地望着她。

    “审讯结束了。”他自然地走过去,把许慈面前的空水杯放在一边,然后用钥匙把横桌的锁头打开。

    在起开身子的一瞬,他用他的眼睛看向许慈:“你父亲的枪是哪来的?”

    “林植杨!”耳机里,谢警官的声音大得许慈都能听见。

    她心里觉得好笑,“我说过啊,许厚德给的,我不知道来源——你不是说审讯结束了吗?”

    气氛凝固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对不起。”林植杨面无表情地换了个话题,“高考成绩出了吧?还好吗?”

    “托你的福。”

    “我送你回去,去你亲戚家?”

    许慈毫无防备地因为林植杨说的话感到心口一涩。

    ……对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不劳您费心了。”

    她没看他一眼,自己从烦闷的审讯室里出来了。

    上白下蓝的廊道里垂着白色的吊灯,在她的视野里,像滚筒内部在旋转。

    “林植杨。”

    画面突然停了下来,她喊了他。

    林植杨在后边关门,钥匙的响声静了下来,“哎。”

    但许慈没了下文,好像叫他一声,是既稀疏平常,又已形同陌路的事情。

    走出高压凝滞的审讯室,她彻底明白,当踏出这走道的最后一步,就必须要接受新的生活了。

    没了优渥的生活,没了父母。

    许慈的步子慢了,林植杨并未超过她,钥匙的轻微碰撞声始终跟在右后方。

    她说:“之前的事情,让你困扰了。你也骗了我,那就扯平吧。”

    其实哪里扯得平,不过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伤害,做个勉强好看的收场罢了。

    “我知道许厚德还在抓捕的过程,你们你们还有需要我协助的地方,我随时欢迎,但希望不要是林警官你来了,”许慈看着他,一字一句:“我们就不要再见了。”

    “最好是永别。”

    这句话轻得像风,也不知道林植杨听到没有。

    她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拐出他的视线。

    回弹的玻璃门上留下一块儿雾面手印。

    许慈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并没有想过会“有幸”成真。

    林植杨也没有。

    因此在79案发生时,他稍一反应,便有条不紊地带上装备出警了。

    但尸检dna比对报告出来,联系上一张笑得灿烂的少女证件照,林植杨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猛地抬起头时,鼻梁沉甸甸的,面前是一块写了各种公式的白板。

    “林老师,今天就别拖堂了吧?”

    他转过去,许慈正鼓着脸,视线从下往上,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今天有事?”

    “拍证件照,”许慈说,“高考要报名了。”

    拍照不是坐下、咔嚓、等照片,似乎不需要多长时间。

    “要不再讲完最后一题,应该不急吧”

    “哎呀,怎么不急啊,这张照片可是大学学生证里的照片呢,要拍得好看一点,肯定要花时间打扮,你看啊,不能化浓妆,但遮遮瑕是要的吧,还要扎个好看的头发,显得高颅顶一点……”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串名词,他就听懂“头颅”什么的,可是这和好看有什么关系?

    “行了行了,你去吧。”林植杨听得云里雾里,正好局里有事,早点回去也好。

    许慈计划达成,眼睛笑成一条缝。

    许大小姐罢工,林植杨便也下班了。他从许家离开,顺手摘下了眼镜,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头顶老风扇嗡嗡地转。

    卷宗看得他头昏眼花,再对上他笔记本里记录下来的线索,更是复杂曲折。

    林植杨仰起头来扭扭脖子,这时候手机响了。

    【许慈:[图片]】

    可能女孩拍照的习惯,手机俯拍了3x3的蓝底证件照,近景聚焦的只有一张,他还得点开放大才能看清。

    终于看见许慈的笑脸,像半绽花苞的盆栽似的,挺好看的。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手机都不知不觉息屏了。

    一瞬的黑色的镜面反光里,好像有他随着照片不自觉上扬的嘴角。

    而现在,就是这张照片,出现在了系统dna对比库页面的最上方。

    79案的死者,目前通缉逃犯许厚德的女儿许慈。

    得知dna结果,谢锦荣当机立断:“小林,你不要再跟这个案子了,从专案组里出来。”

    “是。”林植杨回答,但又忍不住再问道:“咱们不是有同事跟着许慈吗?怎么会出事?”

    “不知道,我去现场看看。”

    “师父,会不会和我们怀疑许厚德身后的人有关?”

    谢锦荣深深望他一眼,“再看吧。”

    说着披上外套,推开玻璃门,下几级楼梯后上了车,警车红蓝|灯光交错,带着林植杨的思绪一路去往市郊。

    他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点开许慈的头像,翻出了那张她拍给自己的照片。

    “老师,你换个眼镜吧,金边的,一定很帅。”

    “林老师,别拖堂了。”

    “林植杨。”

    “最好是永别。”

    林植杨垂下手,眺望着窗外,掐着鼻梁。

    太阳沉降,坠落深海。

    ——

    两年后。

    她自己感觉有些昏沉,而且周围好像还有一股难闻的血腥味。

    身体的掌控权一点一点地回归,视野从灰到白,她猛咳了两把,鼻尖呼吸顺畅了些。

    在过了一会儿,许慈抬开沉重的眼皮,夕阳从卧室白色的百叶窗里投进,橙红的色泽刚好打在她眼皮上。

    被晃得有些头昏脑胀,她按着太阳穴从地板上坐了起来,骇然看见身边有着一滩血迹。

    “这是——!”

    出血处是她的手腕,伤口好像已经结痂了,但血液流得满地都是。

    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放在枕头上正充着电的手机响起了音乐,很温婉的国风曲子。

    不是她的手机。

    她犹豫一下,弯腰把充电器从插头上扯下来,拿着手机,按了接通。

    “喂?”

    本想说自己不是机主,可对方没给说话的机会。

    “谢沛萱我真的会谢!我给你打了一下午电话了,你怎么不接!我多着急啊,都怕你出什么事儿。”

    不等反应,那头的女声又说:“那些黑子确实过分,但你别让那些家伙骑在你头上!你不好过凭什么他们好过啊!”

    许慈点了头,她完全同意她最后一句话——虽然听得云里雾里,对方也看不见。

    “你等我开完会,我今晚回来收拾你!别e了,啊,这个时候最考验危机公关了。”

    许慈糊糊涂涂地打完一通电话,抓着毛绒绒的小熊手机壳不知所措。

    这种茫然一直持续到她扫到了梳妆台上的镜子。

    她双手捧着这张脸,镜子里的人面带血迹,却满脸惶恐。

    这是她的脸?不是,明明这就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但不仅是脸,这个屋子一切生活过的痕迹都与她,许慈,毫无关联。

    在记忆中回闪出坠入深渊的最后一帧——

    窒息感随着黑色气泡变淡,变成目前陌生的小房间。

    许慈的目光四处打转,最终落在手臂手腕狰狞的伤口上。

    她是通过别人的身体重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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