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炅话落,对面顿了片刻,淡淡道:“本人便是陶弘景。”

    张炅连忙下跪,恭敬叩首,喜道:“华阳真人驾临,天师府幸甚至哉!黎儿,快,给老先生叩头!”原来他曾听人说过,这华阳真人陶弘景,有一门神功,名叫“雷音普化”,凭此可随意变化音色。方才他听老人模拟陆适话音,已猜到了大半,又想起这人身手,俨然盖世无双,除却陶弘景更无第二人。

    阿黎亦扑通跪下,欢喜道:“小女子常听闻师父提起您的大名,今日得蒙相救,不胜感激。”这番话有礼有节,从一个十二岁少女口中宣说,却也不免繁缛。

    陆适沉默,呆在一旁,盘腿而坐,那老人惊道:“陆适,你为甚么不跪?”

    陆适道:“我娘说,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老先生你救了我,自然于我有恩,陆适心下记得,待日后好好回报便是。若是磕上三个头便能回报,岂不显得老先生行事鲁莽,专为赚人下跪的?”

    陶弘景听得哈哈大笑,道:“这才像话嘛,张天师,那女娃娃,你们都快快起身,老道我向来不拘礼数,你们这一跪,莫非嘲弄我不成?”

    张炅携阿黎赶忙起身,朗声道:“晚辈岂敢?只是犹记得二十多年前,我曾到茅山请教剑法,若不是前辈念在同道之谊,悉心指教于我,恐怕今日天师府劫难更深,种种恩情,张炅没齿难忘。

    眼下天师府命悬一线,残垣破瓦不足以延请,但望前辈不弃,随我入殿,稍事休息。”张炅这番话真情实感,令人难生礼多之嫌。

    陶弘景叹道:“区区小事,何足挂怀,休息亦是不必。我此行本是来见一位故人,可惜终究晚来一步,匆匆错过,现下也不愿与你相认。

    你既与灵光协定,交了宝鼎,我便不好干预,日后要杀他报仇夺鼎与否,自有你府中定夺。想来这世间一切难逃定数,天师府据有圣器之鼎,可惜荒废武艺,门庭凋敝,恶人垂涎亦是无可奈何。天师,老道我向来无所顾忌,说得粗鲁,莫见怪哩。”

    张炅亦长叹,忧心忡忡道:“真人慈心深爱,字字珠玑,晚辈哪有怨言?天师府确乎凋零多时,想那贼人刚来,数十名出家弟子便尽数弃了道袍,窜下山去,令人不胜唏嘘。

    我与灵光约定十年,十年后我派北上夺鼎,只是……只是以我门中武艺,万万敌不过他,夺鼎之事尚在梦中……哎,正一派三百年基业呀,难不成真要毁于我一人之手吗?”

    他这番话既是深情吐露,吐出腹中苦水,亦在暗暗请求陶弘景做主:“若得他主持天师府大事,十年之后振臂一呼,到时各路英雄响应,不跟我天师府为难,我等夺鼎便少了许多阻力。再不济,若得真人传授绝学,也自能击败灵光,不在话下。”

    陶弘景何曾听不明白,但他早有言在先,不愿插手天师府之事,略微沉默,便道:“陆适孩儿,将那柄铁剑和青剑拾来给我。”

    这两柄剑,一是此前恶斗时,阿黎所持、被灵光点腿震落的铁剑;一是陶弘景暗中飞石,从灵光手中打落的青光宝剑。

    陆适不明不白,问道:“老先生,你要干嘛?”这孩子自丧了爹娘,疑心颇重,生怕前方这位鬼魅般的老人图谋不轨。

    “你怕我害了你是不是?哈哈哈,不会的,倘若我要害你们,也用不着这两把剑。”对面话音如潮水般涌来,想是运了深湛无比的内力。

    张炅心佩:“果然是‘雷音普化’,名不虚传。”

    陆适心想不错,这人手眼通天,要宰了自己还不是三下五除二的事?于是果断捡起两柄剑,跑向陶弘景。

    其时月已西沉,星光隐退,曦日值班,苍穹迎接新主。但见金光普照丹山,绿林山气腾腾,晨雾中,大树下,一个老人接过铁剑与青剑。

    陆适尚未瞧清他的模样,便被老人舞动的剑风逼退,“孩子,闪开”,陶弘景叫道。陆适蛮力一纵,真气运转,竟腾到丈许,双手急攀,拽住一棵柔枝,稳稳悬挂,自上而下,看那真人舞剑。

    陆适此时内劲充沛,只觉体健身轻,挂在树梢之上,毫不费力。

    只见白雾中人影闪动,陶弘景左手持铁剑,右手握青剑,时时两相碰击,撞出朵朵火花,忽而他身躯团起,如兔跃如鹰扑,闪打腾挪,若临大敌。

    张炅与阿黎未得真人命令,不敢靠近,只得远远望去,瞧见雾中:陶弘景左剑右剑,时时变招,每变一招,便来相碰,铿锵清脆。

    陶弘景双腕急扭,剑光交错,双剑对决,一攻一防,攻剑势如破竹,寻求破绽来刺守剑;守剑如封似闭,以退为进反击攻剑。每当一剑得手之际,另一剑即变招来迎,稳稳化解。不知其攻守转化多少次,直看得少年眼花缭乱。

    张炅看得明白,旋又迷惑起来,心下惊道:“奇也!真人铁剑使的是我派‘伏魔剑法’,青剑使的是静轮宫‘星宿剑法’,这两种剑法到他双手,竟是相得益彰,直如两大高手以不同剑法比斗,蓦地平分秋色,谁也胜不得谁。

    我观他舞剑,两剑剑招俱是精妙,高明远胜灵光,我自是万万不能比的。想来我当年请他指教‘伏魔剑法’,他见我演剑,心中记得招式,多年不忘倒也没什么稀奇,却不知他从何学得那静轮宫剑法。”张炅大是不解。

    少年挂在树梢向下瞥去,会心一笑,认得那老人脚下功夫,一时踏成天师伯伯简练飘逸的伏魔剑步,忽而又变为灵光狗贼诡异多变的星宿剑步。

    老人越舞越快,周身白雾越聚越拢,应是为他剑气逼荡,雾气势同羊角之风,扶摇而上,全然罩住老人。此时只能听得剑格叮当,剑光闪闪,再不见什么人影。

    陆适不免疑惑,喊道:“老先生,老先生,你没事吧?”

    雾团里传来一个吼声,“去!”,铁剑折断,断片飞向少年所握枝桠,这一下去势甚急,瞬间割断树枝,“啊!”,少年吃不住力,从上直坠,一屁股坐倒在地。

    陶弘景在雾气中说道:“张天师,你看清了么?此二种剑法,我以双手对拆,三百余招过后,不分胜负,只因铁剑质地顽劣,方才折断不敌。”

    张炅愣愣地听受教诲,恍然有所明白。

    陶弘景继续道:“天下武学,实不在招式精妙,临敌胜负,更不因哪门武艺而定。须知,武学无优劣,因人见高低。”

    张炅听得瞬间泪目,点头沉默不语。阿黎却不知晓,她只习学过些粗浅拳脚,自然不明白陶弘景多年临敌所悟的大道理。

    陶弘景转头看向少年,道:“孩子,这把青剑,名为‘青霜’,乃是不可多得的宝器,你想不想要?”他把灵光慌忙抛弃的青剑从白雾中递出。

    这陶弘景素有“剑圣”之美称,一则是因他通晓天下武学,于剑法上造诣无匹,一则是因他览观天下名剑,于剑器上识见过人。那灵光所抛弃的青剑,正是武林中难得的“青霜宝剑”,它与另一柄紫光晃耀的“紫电宝剑”,历来被人口口相传,相提并论。

    怎料少年却是怫然不悦,猛击青霜,手掌隐隐出血,狠道:“我才不要它,灵光狗贼用这臭剑杀了我爹……”

    陶弘景收剑入怀,沉吟半晌,长叹道:“这小子,老道我十分欣赏,望张老弟你收他入山,好好管教吧。”说罢,轻点足尖,雾云飘散,一阵强风从陆适面前刮过,陆适抬头看他时,人已到十丈之外。

    “老先生,老先生……”陆适声泪俱下,他好容易找到个疼爱自己的人,虽则陌生,却给了他无尽关怀。他眺望远方红尘,滚滚而起的再不是老人身影,而或是莺燕追逐嬉闹、大地蒸腾风起的印记。

    他本想说的话终究压制心底:“老先生,我跟你去,你教我武功,我要报仇雪恨。”他强忍不出口,只因若是这般说来,未免会小视张炅,贬低他武艺低微,实非陆适所愿。依陆适看来,张炅侠肝义胆,英武无敌。

    此外,这少年生性倔强,既然老人无意带他回去,他便不愿强求,反而心中暗暗发誓:“老先生,我在这学武,日后报了大仇再来与你相见。”

    陆适呆在原地许久,阿黎跑来,一手轻搭他肩头,与他并立远望,柔声道:“陆适,我师父决定留你在山中,你高兴么?”

    陆适眼眶瞬间打湿,怕阿黎与张炅瞧见难为情,血手猛揉双眼,转头面向阿黎,阿黎“哎呀”一声,吓得魂不附体,道:“你的眼睛在流血……”

    陆适破颜而笑,血泪滚烫,他以血手轻抚阿黎小手,道:“傻姐姐,你的手也破了哟。”

    阿黎道:“哎哟,看你吓自己也吓我,不过……你叫我姐姐?”她略觉不好意思,小脸已红了半边。

    “对呀,你比我大些,天师伯伯留我在山,我必要拜他为师的,你是师姐,叫你姐姐没什么不妥。”陆适郑重道。

    张炅向二人走来,笑道:“孩子们,山上以后只有我们师徒四人,适儿,唯你最小。”

    陆适疑惑道:“我还有一个师姐还是师兄么?”

    阿黎点头,张炅道:“你看,他来了,我们进殿说话。”

    来人是个比陆适还俊俏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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