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四人稍事休息,忆起昨日所发生之事,短短一天,各各感想不同。张炅深怀愧疚,阿黎惊魂未定,王子婴只觉一落千丈,往日享誉天下的正一派,此后名存实亡,不胜唏嘘。

    最是陆适所念不同,他正焦急等待师父前往后山之令,他的小妹燕儿,尚且不知生死,父母遇害后,燕儿便成他在世间唯一亲人,他答应过母亲,要护燕儿周全。

    终于,四人带了三捆麻绳,穿过一片青松林,紧接一丛圆柏地,此时正当盛夏,松柏又皆是长青植被,因故寓意长寿,最为方家与道家修士所崇奉。只见亭亭如盖处,绿意盎然,与这龙虎山红土相配,正是红岩绿树,煞为好看。

    王子婴虽感怀门庭凋敝,但他毕竟少年无事,前往后山只为查探陆适小妹安危,与他实无干系,且那陆适又与他有隙,见此盛景,一时不免喜悦,诵道: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王子婴与阿黎一般年纪,正当韶华光景,懵懂青春,他自幼与阿黎青梅竹马,心中早早生起青涩暗恋。

    他念这情诗,旨趣再明显不过,念罢偷瞥阿黎,却不料阿黎毫不在乎,反注视陆适,十分关心这臭小子。王子婴怒不可遏,却也无奈,只好将那旧仇拌在新狠中,一齐吞噎。

    陆适有内功在身,耳聪目明,将王子婴所念诗句尽数听了去,但他生性不爱念书,此刻又重重心事只念小妹,更不知其中意味。

    青松林,圆柏丛,尽头已到,一座石碑上书三个篆文“卧龙林”,陆适所认文字有限,见这三字却识得明白。

    过了石碑,又一块巨石横亘目前,巨石嶙峋,纵横一丈,拦去多半山路。张炅问道:“子婴,你便在这块灵石上瞧见的事?”

    王子婴点头道:“正是,弟子颇费了番功夫才爬到顶上。”

    张炅一纵一攀,上了石顶,放眼望去,问道:“灵和所跳崖壁在哪个方位?”陆适随他而上,也是毫不费力。

    王子婴指向石后,众人绕过大石,但见前方五丈处,一排茅屋在细竹掩映下赫然而现,其后雾气腾腾,想是背临万丈深渊而建,好不险峻。陆适心道:“这便是师父闭关之所,‘洗心坞’么?”

    王子婴道:“师父,我见那道人携女娃往‘洗心坞’右侧道下的崖。”

    张炅走近,临涯俯察,果见崖壁下野松横生,每一两丈后,便见道道勒痕环绕粗枝,张炅道:“你们三个不要过来,将绳索接好给我。”

    陆适明白师父意思,他将三捆麻绳一一拧结,只片刻便已打得结结实实。阿黎赞道:“适弟,你结绳手法熟稔,我还以为你是个小篾匠呢。”

    陆适道:“我自小在山下密林中长大,一行用度,吃喝玩闹,皆是爹娘亲手制作,结绳辫花是再简单不过的。”陆适又道:“师父,三股麻绳结好,足有百来丈长。”

    张炅喜道:“很好。”接过一端,只一甩,绕在大石头上,陆适会意,将大石一端系紧,张炅找来另一绳头,紧缠于身。

    陆适道:“师父,你肩伤未愈,还是让我下去吧。”

    张炅牵绳走到崖边,摇摇头,道:“我晓得你心切,但一来这伏魔崖只我熟悉,你下来难免走差;二来须得有人放绳牵引,你有内功在身,气力充沛,除你以外,无人能胜任。”

    陆适觉得有理,只好作罢,眼中无限关怀,既为小妹,也为张炅。阿黎亦复如是。

    张炅倒退下崖,轻点双脚,荡下崖去,就这般一荡一看,如同空中飞人。陆适在上放绳,一拉一松,过得多少,麻绳只留丈许,陆适发劲朗道:“师父!到底么?绳子将尽。”

    话音自深渊传来:“拉我上去!”

    陆适急牵麻绳,但觉不甚重,一因他气力充沛,二来张炅步踏崖壁,二人力往一处使,不多时,张炅飞身上了伏魔崖。

    陆适忙道:“师父,我妹妹……”他欲言又止,生怕小妹已然摔得粉身碎骨。

    张炅解了绳,擦擦汗水,笑道:“我所算不差,绳子正好打底,崖底卢溪河绕山而过,河滩脚印尚存,你妹妹与他去得远了。”

    陆适一跤坐倒在地,久久不语,他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崖下没有尸骸,想必燕儿尚且活着,忧的是灵和乃是杀他母亲的仇人,突然背叛师门,夺了燕儿,到底图谋何在?难不成这人于心有愧,救我妹妹权当弥补过失?

    陆适怎么也想不透,阿黎守在他身旁,也不知如何安慰。眼见日移中天,陆适终下决定,心中暗暗发誓道:“爹娘,我没能保护好燕儿,现下她与贼人不知所踪,适儿……是个男子汉,我不能哭,不能气馁,我要学武,待我长大功成,寻回燕儿,再为你们报仇!”

    陆适爬到崖边,作最后道别,只见中天之日洋洋洒洒,猛烈地驱散山崖下的雾气,百丈深渊可以见底,碧水成带,流经往来,流不尽的是他内心苦闷,还有他对未来的迷茫:“我杀得了灵光么?”

    晚上,陆适咿咿呀呀从噩梦中哭醒过来,他见阿黎来便强装镇定,只是那红肿的眼睛和泪珠无法掩盖。

    阿黎道:“适弟,我送你一块手帕你要不要?”

    她只是说送手帕,绝口不提要他擦干眼泪,紧紧兜拢着少年自尊。

    陆适强颜欢笑,道:“师姐,什么手帕,很贵重吗?”

    阿黎从怀里抽出一条绣花手帕,温柔地递给他道:“适弟,这是我娘给我的帕子,你若喜欢,送你了。”

    陆适道:“我喜欢的,但你娘亲给你的帕子,我怎好横刀夺爱?”他摸着这柔软丝滑、绣有雪梅的银红香帕,不能说不喜欢。

    阿黎道:“我还有另一条呢,不信你看。”说着,她又抽出另一条来,果然一般大小,仔细看时,花纹却变成了君子兰,以青色作底。

    陆适道:“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他赶紧用帕子擦拭眼泪,只觉得芬芳之气扑鼻而来,心中一悦,不禁破颜微笑。

    陆适道:“师姐,我还有一事未了。”

    阿黎关心道:“你快说,什么事。”

    陆适顿了顿,道:“我爹娘死在贼人手下,尸骨尚未收殓……我想下山安葬了他们。”泪珠不自觉滑落。

    张炅从屋外走来,道:“适儿,明日我们便下山去。”原来他候在外头许久,只是撞见少年少女谈说,不好贸然打搅。

    张炅心中疑惑成团,自救了陆适,还不曾打听他的身世,不知陆适一家因何而被五大散人闯入,父母遭害。问道:“适儿,你家住何处?”

    陆适道:“我爹娘带我和妹妹便隐居在山下不远,从前我也不知什么地名,那天贼人闯来,抓我上山,我才知这里叫龙虎山。我家在一片紫杉林中,你们外人是找不见的,明日我来带路。”

    陆适握着那雪梅手帕,一夜睡得安稳。

    第二天初阳升起,云彩焕然,映得天边霞光万道。张炅召集左近信众,一齐前往山下,要将陆适父母妥善安葬。

    陆适带路,下得山,绕了许多小径,来到一片紫杉林地,但见杉果红彤,挂满枝头,枝叶因之低垂。

    此处与那“卧龙林”恰恰相对,一绿一红,只是卧龙林保有人气,而这紫杉地却幽寂无比,好似血染的天地。

    陆适回到故园,神绪恍惚,浑身震颤不适,心下无比难过:“爹娘,孩儿回来了。”

    张炅道:“适儿,你爹娘起初应该不是山下的住民吧?”

    “爹娘曾说,他们从遥远的西域来到这里,师父你看,这些紫杉树是从西域带来的。”陆适指着红彤彤的紫杉果树答道。

    张炅会意,道:“不错,江南境内没有这种树木,那你可还记得在西域的生活?”

    陆适摇摇头,道:“爹娘在我出生前便来到这里定居,我们一家四口从来没有出过这一带。”

    转过一口地井,竹篱围住一座精致宽敞的木屋,眼前便是陆适之家了。这个小家十分隐蔽,外人绝难发现,想来这家人确乎过着隐居般的生活,不受尘世干扰。

    张炅疑惑更甚,不知这密林深处的小家如何被五大散人给闯了进来。

    陆适颤抖着推开樟木门,他用手死死掩住双目,不敢直视屋内的情景。阿黎瞥见一眼,也立马转过头去,泪流满面。

    张炅径直走进屋中,只见农具与女工(针线)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地,其旁有两具尸体紧紧相拥,神情安详,自然是那陆适夫妇。

    地上的血迹斑斑点点,左近一个柴炉上有一口铜釜,张炅掩鼻揭盖一看,釜内尚有大量烹熟的米饭,已然因暑气而馊臭发黄。

    张炅令四个治丧的好手进屋,这四人两两搭配,想要将缠在一起的陆氏夫妇分开,不料尸体僵硬,难以分离。

    陆适悲道:“请师傅们将我爹娘合葬一处,不必分开了。”

    众人答应,从屋里抽出几张竹席,把尸体一卷,前后左右扛着出了门。来到屋后,临近一座红岩矮山,陆适示意将陆适夫妇葬于山下,树一块木碑,上书“陆氏夫妇之墓”。

    陆适亲手植下一棵紫杉,立于碑旁,他拜上几拜,也不流泪,只发誓道:“待孩儿报仇后,再来看你们。”

    归葬完毕,众人散去,惟有张炅、阿黎与陆适三人在木屋中留下。

    张炅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道:“适儿,五大散人如何闯入了这里?又为什么要将你爹娘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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