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适望着茅屋中的旧物什,仅仅三天再回家,却已觉隔了数万年,爹爹的耘耙、娘绣了一半的针线,还有他给妹妹做的布蝴蝶,静躺于地,可是主人们都已不在。
他把这些物什归置好,坐在竹床上,双手抱膝,怒道:“弟子也是十分不解,我娘曾说,我们一家与世隔绝,旁人不会打扰,便要袭扰,也哪里找得见?五散人派兵到此,实在出乎意料。”
陆适自小出离世间,不同一般世俗孩童,少些顾虑,多份野性,他天性倔强,本不会轻易伤悲,但正因他一家无端遭害,已是委屈至极,说话间怒目圆睁,蓦地热泪盈眶,滚滚而下。
张炅沉吟道:“你先前说,你爹娘从西域而来,他们是西域人么?”他觉得陆氏夫妇绝非普通农人。
陆适道:“我爹娘都是汉人,只不过,他们年轻时,曾在西域雪山中相识。师父,您这话什么意思?”
张炅若有所思,道:“我看灵光武功诡谲,一招一式之间,邪气纵横,听他怪啸,很像是一门西域武功。或许,你爹娘曾在西域与他结仇,十来年终于被寻见……又或者灵光不是为私仇而杀你父母,实是出于他人。”
陆适道:“若是第一种,我左右要杀灵光报仇,不在话下,若是后一种,弟子很不明白师父深意,他人是谁?”
张炅摇摇头道:“但若果真是这后一种,你爹娘之死便远没有那么简单,也许关乎一场大阴谋。”
陆适与阿黎互相一看,更加迷惑不解。
张炅叹口气道:“现在想来,灵光所出怪啸,乃是西域萨满教中的灵咒。而能将萨满咒语用到武学当中的,普天下只有一人,这人是西域萨满教教主,名叫伏罗通。”
陆适推测道:“师父怀疑灵光是伏什么罗通的弟子?”
张炅道:“嗯嗯,伏罗通的名头可不简单,他所干系之事更加深重。”见陆适与阿黎尽皆翘首,继续道:“这伏罗通,乃是当世武林第二高人。”
陆适脱口而出:“第一是陶老先生!”他一想起陶弘景救他,心中便万分感佩,只觉再无人能及得上。
张炅笑道:“不错,可惜当年陶真人也被伏罗通打伤过。此事说来话长,不免要提起《黄庭内经》来,黎儿,你前日晚上听见我与灵光谈论这卷秘籍么?”
阿黎点头道:“是的师父,我听灵光说,百余年前,一个叫宗爱的宦官杀了皇帝,意外获得《黄庭内经》,可是后来宗爱死后,却不知秘籍流落何方。”陆适云雾满头,回头想到,自己当时昏迷在大殿,不曾听说此事。
张炅道:“实则在十年前,《黄庭内经》便已重出江湖。那一年,北魏妖僧法庆,忽然宣称自己习练了经书上的内功,短短一百天,江河南北各大门派被他一一挑落,那便罢了,法庆为人好杀,若有不从他者,杀无赦,当时人人自危,天下武林顿时陷入绝境。
正待不知所措之际,茅山上走出一位陶真人,他以一己之力独斗法庆。二人在茅山决斗三天三夜,终于还是真人挽狂澜于既倒,凭借剑法略胜一招。
陶真人本待一剑杀了法庆为武林除害,不料一人半路杀出,打伤真人,救走法庆,这人便是伏罗通。”
陆适骂道:“卑鄙小人,胜之不武。”
张炅苦笑一声,道:“你道伏罗通安了甚么好心?他此举不过要讨好法庆,以便有机会习练《黄庭内经》。哎,其实伏罗通一代巫师,身为萨满教主,同时亦是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
十年前,他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虽幼,武艺惊人,胆略亦是过人,早早成为西域第一高手。但若非他野心勃勃,心机深湛,也不敢站出来与陶真人敌对。他算准真人与法庆比斗多日,早已精疲力尽,果然战不多时,陶真人便败下阵来。”
陆适长叹一口气,心道:“还好老先生无碍,否则我也没了命。”
张炅道:“可惜,伏罗通终究算盘打错。那法庆奸猾,不是报恩之辈,岂能如他所愿,将神功传授于他?
伏罗通大失所望,也是莫可奈何,只因法庆击败各大门派,纠合出一群投降之辈,再加他宣扬‘旧佛已死,新佛当立’的邪法,许多信仰不固的沙门和尚也统统归他门下。不多时,法庆便在北魏创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乘魔教。
伏罗通身为西域教主,虽奈何不得他,但心念神功秘籍,终不甘于落后,是以两派多年来争端不息,攻杀不断,究其原因全在这卷《黄庭内经》。”
陆适急忙问道:“那后来呢,伏罗通和法庆谁死了么?”他隐隐觉得二派相斗,准没好事。
张炅道:“你问的好!法庆先死,倒不是因他年纪大死得早,而在他自作孽,不可活。去年,法庆领魔教作乱,北魏出兵十万将之剿灭,法庆被擒杀,这卷经书终于落到伏罗通手中……”
阿黎面露狐疑,打断道:“难道北魏朝廷不稀罕这等秘籍,反而给了伏罗通?”
张炅哈哈大笑,悲道:“假若人无贪心,便没这许多恩怨仇杀,哎,并非魏国不贪,只怪伏罗通先声夺人!
这伏罗通近年来游走吐谷浑,去年说服吐谷浑王派兵助北魏剿乱,他自己则成了行军主帅,更是联军先锋,仗势灭法庆后,秘籍自然落在他手中。可是不久,这卷命途多舛的秘籍竟然意外失窃,再度下落不明!”说罢,目不转睛地看向陆适。
陆适起初毫不经意,想了许久恍然大悟,但又显得难以置信,嘴角抽动道:“师父,你猜那卷经书……是我爹娘偷窃了去?所以,所以灵光狗贼奉伏罗通之命,前来搜查灭口?
可我爹娘丝毫不会武功,平日只会绣花种地,哪有本事冒这等大险?况且他们没有一天……离开我与小妹。”想到此处,不禁大悲,现下却是永远地离开了。
阿黎附和道:“正是,即便陆伯伯、伯母身怀武功,我也不信他们会干出这等事来。他们死时紧紧相拥,想必各自深爱,再有什么事物可驱使他二人偷盗秘籍,干这等无趣之事?”
陆适突然道:“不过,不过贼人们派兵闯来后,确实东翻西找,把满屋翻得大乱。”他边说边指向屋内四处。
张炅问道:“可曾找到什么?”
陆适道:“我娘以为贼人肚饿,到处翻找稻谷,她堪堪烹煮了一釜米饭,但那些贼人根本没动一口。”
张炅越想越觉奇怪,那釜中米饭确实不像被人动过,难不成贼人真是来搜查《黄庭内经》?忙道:“适儿,你父母之死疑点重重,若要了知真相,还需你原本回忆起当日情形。”
陆适情知无法回避当日惨事,不禁悲从中来,但一想到爹娘死得不明不白,便又转悲为怒,朗声道:“好!陆适便将始末说与师父听,望师父仔细思量,还我爹娘一个公道。”
“那日清晨,我爹照例出去做农活,我娘在家做着针线,我和小三岁的妹妹燕儿在剪一块布蝴蝶。
不料林间飒飒有声,我娘远远望见贼人赶来,她情知不妙,神色十分慌张,立马吩咐我保护燕儿躲到地窖,万万不许出来。
不久后,我透过地窖木板间缝隙,见有八个贼人闯进了屋,五散人席地而坐,灵光吩咐三名兵士翻找什么东西,但没有始终找到。”
张炅打断道:“等等,你是说灵光并未胁迫你母亲交出《黄庭内经》?”
陆适点点头,道:“他非但没有问什么内经,连跟我娘说话也不曾。”
张炅道:“奇怪,难道我所推测有误?那贼兵们又在找些什么呢?适儿,你继续说。”
陆适道:“弟子也不明白他们翻找什么东西。我只记得一个贼兵没有找见便恼羞成怒,跳出来就是一掌朝我娘打去,谁知这掌却落了空,另有两个贼兵将我娘围起来就要动手。
这时我爹不知怎地提前回家,扛着耘耙疯也似的一耙打倒一个贼兵,待另一耙扫去,却被那灵光狗贼抓住,只一甩,把我爹重重摔倒在墙。”
说到此处,不由得泪眼汪汪,张炅寻伺到一块木墙,果见有碰撞之迹。
阿黎柔声道:“适弟,别再说了吧。”
陆适抹干眼泪,继续说道:“我气愤极了,想要冲上去帮忙,但为保护妹妹,强忍心中怒火。我爹倒在地上,仍挣扎着要起来拼命,他示意我娘赶快逃走,但我娘迟疑不肯,爹爹奋然起身,死死抱住灵光。那狗贼狠毒至极,被我爹缠住,一时脱不了身,提起青……霜剑杀了我爹。”
“哼!这等狗贼泯灭了人性。”啪的一声,张炅一掌击在近处茶几上,那木几瞬时倒塌,碎成几片。阿黎也一时哽咽,紧握陆适双手。
“我娘悲痛欲绝,推开两个贼兵,从一个贼兵手里夺来一柄钢刀,横刀划个圆,大力向灵光挥去,那狗贼一个闪身,我娘落了空。
瘦道人……灵和,不错,是他,他拦在灵光身前徒手独斗我娘。也不知怎地,或许我娘悲愤已极,瞬间生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力,与灵和来来回回斗了好一会儿。”
陆适近日饱经战斗,自己又无意间获得内功,对于武艺有了初步见识,显然对自己母亲的身手开始有所怀疑。
张炅肯定道:“陆夫人绝非凡俗妇人,她必定身怀武功。”
陆适接着道:“然而又很怪,她与灵和相斗之际,突然朝地窖中的我和妹妹挥手,好似在告别……她忽然退开一步,道:‘陆郎,素华来也’……我娘……她自尽而死,倒在我爹身边。”此时已是泪流满面。
张炅悲道:“你娘虽有武艺,却不足以击退五大散人,即便可以,也奈何不得一队大梁兵马,所以只好自刎。想来一是你爹死后,你娘不愿独生,二来期盼贼人见势收手,给你兄妹俩一条活路。”
陆适心中大恸,再也难忍,多日苦楚一齐倾泻,不住呼唤:“娘……娘,你这是何苦,爹……你与我娘在那边都还好么?”他久久回不过神,张炅与阿黎跟着难受。
过得良久,迷惘道:“后来,我见爹娘都死,再也不顾许多,把燕儿留在地窖,自己冲上来要跟他们拼命,却被灵和狗贼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小妹在地窖里痛哭,灵光将她提溜上来……后来,后来之事,便是师父知晓的,灵光胁迫我与燕儿,上了天师府……”
陆适话还未说完,陡然间脖子低垂,一个劲倒栽而下,张炅反应奇速,一把将他扶起,但人已然晕厥。张炅忙摸他脉象,连连摇头,忧道:“不好,我所担心之事总归还是发生了。”
阿黎不明不白,不知所措,不敢想象师父所说担心之事到底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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