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时, 天也黑得早些。上林村的村民早早入睡,没有人注意到村尾的一间屋子始终黑漆漆一片,这里的主人一夜未归。
第二天一早, 背着背篓的少年才慢吞吞下了山, 一路来到村尾。而那间空荡荡的茅屋前,远远能看见女子婀娜的侧影, 她向着屋内张望着什么。
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人, 容貌秀美, 尽管一身普通布衣,身上也有种与一般村民格格不入的文雅气质。
见到出现在门口的少年,女子似乎明显松了一口气,她含着笑迎了上来。
“三郎,你可算回来了!你这孩子, 怎么一夜都不回来, 可把我担心坏了!”兰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忍不住担忧地问, “你没事吧, 可别淋雨生病了……”
望着迎上来的女人, 少年目光里闪过奇异的味道。
手臂轻挥, 感受着这具躯壳中属于少年的生命力,呼吸着异世界的空气,他嘴角上扬,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没事,不如说是好极了哦, 兰心姑姑。”
这是个名为大齐的凡人皇朝,这上林村不过是大齐国土上无数村落之一,村民们世世代代以耕种为生, 姻亲关系也很近。
但原主一家却并不是上林村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而是十多年前搬迁而来的外来户。
——十六年前,诸多皇子夺位掀起血雨腥风,大批官员被斩落下马,民间也不安定,四处都有兵乱、匪乱,和逃难的流民,李三郎的父母就是在那时来到上林村的。按他们的说法,也是逃难来的。
当时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襁褓中的原主李三郎,以及李夫人的贴身婢女兰心。
他爹是个医术高明的郎中,他娘虽不曾透露过来历,但一个古代女子,识文断字,通晓礼仪,气质脱俗,仪态间也透露着曾接受过严格教育的痕迹,不少村民都曾猜测,这多半是一位落魄的官家小姐。
来到上林村没几年,李夫人因病去世,李郎中的身体也日渐不好,后来在上山采药时跌了一跤,被抬回来就奄奄一息了。
从此,十岁的原主便在上林村独自生存。
而婢女兰心,虽然早就被放了身契,没有照顾原主的义务,但她与李夫人情同姐妹,义结金兰,便也时不时过来看看他。
靠着父母留下的少许家财,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一点粗浅医术和辨识草药的能力,再加上逐渐开发出的种田、砍柴、养猪等种种技能,李三郎就这么长到了十六岁。
昨天,他同往常一样上山采药。这一去,再回来的,就是苏赢了。
——暴风雨笼罩的山神庙里,从未出过县城的淳朴少年和神秘的仙人达成了交易。
于是,苏赢成为了这具躯壳新的主人。
“以后可不许再一个人去深山老林里采药,多危险啊,听说那山上可是有大虫呢。我啊,真是担惊受怕了一夜……”
在兰心的絮叨声中,苏赢推门进屋,身后的兰心自然而然地跟着他走了进来。
苏赢将背上的背篓放下,这才回头问道:“担惊受怕?在梦里担惊受怕吗?”
他的语气没有其他意思,纯属好奇。毕竟对方看起来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反而精神很足,那不就只能在梦里担心吗?
“……”一直絮絮叨叨的兰心哽住了。
“你这孩子,难道是怨我没上山找你吗?”
她看向苏赢的眼神,震惊里带着伤心。
苏赢也露出惊讶之色,他歪了歪头:“我只是觉得,兰心姑姑你应当睡得挺好?”
的确是今天早上来找人,才知道对方进山采药一夜未归的兰心:“……”
……成年人的世界,说两句客气话怎么了?
……李三郎的反应和平日里大相径庭,莫不是淋了一晚上的雨,发烧烧糊涂了?
她干脆直入正题,说出了自己来的目的:“三郎,我才听人说,前些天有人来过上林村,向大家打听姐姐姐夫他们的来历,还询问过你的身世,这是真的吗?”
兰心内心暗自懊恼,许久没有来关心李三郎,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她才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也不至于大清早便匆匆赶来。
“是真的哦。”
苏赢毫无保留地将原主记忆中所见所觉都说了出来:“那些人看着派头足得很,听口风好像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下人,我看他们看到我的时候,都很是吃了一惊,态度也变得很恭敬……”
“啊!”说到这里,他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一敲掌心,身体也骤然前倾,闪闪发亮地盯着女子的眼睛,“兰心姑姑你说,派他们来的人,该不会就是我那多年不见的家人吧?他们这是要接我回去了吗?”
兰心眼皮顿时重重一跳,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语气里带上了三分急切:“什么失落多年的家人?已经去世的姐姐姐夫才是你的亲爹娘啊!姐姐辛辛苦苦生下你,三郎你可别随便听信外头不知来历的人信口胡说的鬼话啊!”
这句话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少年看她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非常。
“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亲爹亲娘是谁。”他惊讶地反问,“兰心姑姑你怎么会那样想?”
“难道不该以为是外祖派人找来了吗?大家不都说,我娘是落魄的官家小姐吗?”
“莫非……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他围着兰心转了一圈,眼神里写满了疑惑。一句接着一句,只是普普通通的疑问,在心虚者听来却显得咄咄逼人。
在少年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里,兰心竟产生了一种被人彻底看穿的错觉。某个瞬间,她竟感觉这个被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皮囊里已完完全全换了一个人。
呼……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歉然一笑:“是我太担心三郎你受骗,一时想岔了。不过,姐姐姐夫家中已无人,倘若有人打着他们的幌子找来,定然不怀好意,下回再有此事,三郎你万万要先同我说一声,可别轻易就被人给骗了去……”
少年脸上顿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见他似乎听进去了,兰心脸上的神情愈发和缓,她语重心长地叮嘱起来,务必要让对方牢牢记住,下回第一时间找她商量:
“如今这世上,哪还有比你我更亲近的家人?以前我便说过,三郎你若有为难之事,尽管找我。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被你叫一声姑姑,怎么也得尽一份力,也好叫姐姐姐夫在九泉之下安心……”
以前她虽然常说这样的话,不时就来“照看”原主,但原主从小独立自强,秉持着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想法,能自己做的事都尽量自己做,根本没什么需要麻烦她的地方,反倒还经常给这位姑姑帮忙。
不过,苏赢可没有什么独立自强的思想。他只知道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
“嗯嗯嗯嗯。”苏赢边听边点头,然后他积极踊跃地践行,证明自己听进去了,“兰心姑姑真是料事如神,其实我现在就有一桩为难的事,你愿意帮忙真是太好了!”
兰心微不可察地皱眉,脸上却露出非常可靠的笑容:“……是什么事?”
“这边这边,跟我来哦。”苏赢扯起她的衣袖一角,就带着人往屋外走。
这个时代男女大防不算严,乡下人更是没那么多讲究忌讳,扯在她衣袖一角的那只手明明动作很轻,却莫名带着让人难以推拒的力道,不等她回过神,就被不由分说拉到了旁边一处湿哒哒乱糟糟的窝棚前。
暴雨冲刷过的窝棚一片狼藉,隐隐传出难闻的臭味,兰心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可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还好姑姑你来了!”没等她说话,一股力道便将她推进了打开的窝棚中,身后传来少年快乐的声音,“兰心姑姑一大早就来找我,一定是早就料到我在山上待了一夜,回来需要休息,没办法好好喂猪吧!”
……原主也是个养猪小能手,获得这部分记忆后,苏赢对他的好感不断加一加一。
还没反应过来,便猝不及防被推进了窝棚,难以形容的气味顿时冲进兰心的鼻腔之中,让她的大脑都开始晕眩起来。
她一个不稳跌坐到草堆上,脸好像贴上了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体,还被拱了两下。
兰心霍然抬起头,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不断放大的猪屁股,顿时整个人向后倒仰。
“!!!”
抬起的手指疯狂颤抖,兰心脸上青白交错,然后,她张了张嘴:“呕!”
窝棚外,少年雀跃的声音飘了过来。
“昨晚风雨那么大,也不知窝棚里的猪有没有淋到雨,会不会冻了,饿了,病了……”他担忧的口吻无比真挚。
但很快,这担忧又变成了愉悦。兰心仿佛听到了对方快快乐乐离开窝棚的声音。
“本来我还想着是先休息好了再去喂猪,还是喂完猪再好好休息……现在有了兰心姑姑帮忙,可算是不用为难了呢。”
在猪棚里吐得昏天黑地两眼晕眩的兰心:“……”敲你吗你听到了吗?敲你吗!
……
此后几天,似乎是在山上淋了雨,苏赢一直以要好好养身体的名义在家里休息。
但为生计,往日里种田、砍柴、养猪、采药这一堆琐事,也不能就这么耽误了。
于是,兰心成了替他干活的不二人选。
作为他生母的好姐妹,亲口承诺要好好照看侄儿的姑姑,兰心岂能对身体不舒服的侄儿放任不管?又怎么“忍心”让侄儿带病干活?这种时候,不正该长辈搭一把手?
现在的时节,也没有下地耕种的活,家里的柴火也还够用好几天,采药更不是必做之事,如此一番算下来,其实唯一要做的只是喂猪而已。区区几天的时间,让侄儿好好休养,替他喂喂猪都做不到吗?
她倒是可以找借口离开村子回县城去。
然而,且不说这一走,才说出口的承诺便形同放屁,建立起来的可靠长辈形象土崩瓦解,直接影响侄儿对她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
即便是为了“那件事”,她也不能轻易离开“李三郎”身边,她还没有搞清楚,上次来村里打听李三郎身世的究竟是什么人……
有一个秘密,已经在她心头埋藏了十六年。那些突然出现在上林村的人,让兰心体会到了秘密即将被戳穿的恐惧……
她不能够一无所知地等待结局的到来。
“我得做点什么……”
“对,我必须做点什么!”
而现在她唯一能影响到的人,也就只有那个被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呕!!!”
——这就是她一连几天出现在猪棚里,一边干呕一边喂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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