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几处寒星飘过,寒鸦震动着翅膀,凋零的梧桐叶落在蹲在树下的钟璟身上,平白添了几分诡谲心悸之感。
钟璟抖了抖肩膀,不自然的瑟缩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越来越冷了。
梧桐树下,钟璟挽着袖子,瓷白的脸上沾染上几点灰尘,灰扑扑的一片,他从他耗费了大半夜挖出的坑底站起来,看着树上的打瞌睡的某人,“前辈,还要继续挖下去吗。”
谢辞盈睡眼朦胧,抻了个懒腰,眯着眼睛看着树旁的那个大坑,“还没挖到吗,不应该呀,此处庭院唯有这一处是真实的,实中藏虚,此处应该就是阵眼,既是阵眼为何又不见阵心。”
“会不会挖错方位了,师叔,你在睡一会儿,我换个方向挖,看看能不能找到。”
师叔,谢辞盈眼皮抽了抽,是他表达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吗,为什么他还不改口。
钟璟勤勤恳恳,像是不知疲倦的小蜜蜂,挖了一整个夜,愣是没有找到什么东西,新翻的泥土推在梧桐树旁,凋零的梧桐叶绕了一圈又落在了谢辞盈身上。
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第一束阳光落在庭院里面,钟璟还来不及反应就看着被自己翻出的那些泥土就像是有生命一般缓缓地律动,秩序井然的落在泥坑里面,一切就像昨晚来时那样。
完好无损。
“怎么会。”钟璟不可置信呢喃出声,他手上沾染的泥尘也开始剥落,落在地上,隐没到土尘里面。没见过大世面的钟璟只觉得一切都乱套了,“为何会这样,这和书里面说的不一样,困阵怎么会有自己的意识。”
谢辞盈摇了摇头,“不是自己的意识,是有人希望保持这样,永远不要发生改变。”
不远处,晨光熹微,阳光一点一点占据庭院,亭下的灯笼,园中的花朵,竹叶上的水珠,一点点凝实,就像是时光倒流,这所庭院无时无刻的处在轮回之中。
“或许,我们应该大胆猜想一样,这所园子里面不止一个阵眼。”
钟璟浑身一震,不知何时褚尧迈着大大咧咧的步伐走来,眼底带着亮光,他是江南郡最耀眼的儿郎,但是不知为何,钟璟此刻看着那张带笑的脸,只觉得遍体生寒。
五月底的天气,钟璟硬生生出了一身大汗,他现在看哪里哪里不对劲,“师叔,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找不到阵眼,就解不开阵。”
钟璟满头是汗,看得出来是真的焦急,谢辞盈很是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懒懒的趴在桌子上,意味不明眼神飘来飘去,“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困阵又拦不住你,你来去自如。”
听他说这话,钟璟更急了,这人怎么就看不到事情的关键点在哪里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谢辞盈面前,谢辞盈抬起眼皮轻撩了他一眼,懒懒散散,“有事?”
呼,钟璟深吸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十分认真“师叔,我是来去自如,那你怎么办,此处的困阵与你有关系,虽然不知道牵扯在哪里,但是若是我就此离去,你怎么办,我又如何能够安心。”
小家伙的眼里像是有一团火,从他的眼里,谢辞盈清晰地照见了自己将行就木的身体,他眼神复杂,鬼使神差的开口,“薛让尘当真是你师尊吗。”
嗯,钟璟眉梢跳了跳,那张俊秀的脸上带上几分不解,腰间缀着的灵石突然闪过一丝暗芒,为何在这个时候提起师尊。
“你和他真是不一样,薛让尘此人,寒凉冷性,我带他的那些年算得上是尽心尽力,我想着哪怕是个冰墩子也该融化了吧,可是我还是低估了他,高估了我自己。”
“你和他真是太不一样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教导你的,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但是”谢辞盈起身,是钟璟从未见过的严肃,“有些错误需要记得才不会犯第二次,我懒散惯了,之前的事情我不想要在计较,我不知道你师尊让你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也不关心,百年匆匆而过,什么都变了。”
“不要再靠近我,我不是他的师兄,也不是你的师叔。”
钟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气氛不要如此的凝重,但是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股难言的酸涩感堵在喉间,沉甸甸的缀着百年的伤悲,让人呼吸不过来。
他眼睁睁的看着谢辞盈推门离去,腰间缀着的灵石更加黯淡了。
谢辞盈情绪也有些激动,出门的那一刻他就有些后悔了,钟璟又不是薛让尘,自己跟个孩子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是,谢辞盈眼底微动,百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凡人历经生老病死,步入轮回,四季更迭,所有的一切都会湮灭在时间里,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但是他不能忘记,他不爱记仇,只是若是不记住的话,再被捅刀子的话他可能会疯掉。
他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忍受一次被背叛的痛苦。
到了晚上,钟璟不见了,谢辞盈没说话,独自一人依靠在梧桐树上,盯着飘零的月光。
他应该狠一点,离他们远一点。
“怎么一个人,跟着你的小孩子呢。”
谢辞盈偏了偏头,看着空气里面慢慢浮动的那一片红衣,低声闷笑起来:“娉娉,你知道吗,这样子的出场不适合你,看着太诡异了,一点也不仙气。”
宋澜身影慢慢浮现,她光着脚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提着一瓶酒,如果忽略她青白的脸色和僵硬的五官,倒真是一幅月下对饮的模样。
“新酿的杏花酒,尝尝。”
谢辞盈从半空中接过,毫不犹豫的打开了,深吸一口气,厚重的杏花香在鼻尖氤氲,隔着朦胧的月光,澄清的酒液微微摇晃,让人无端的想起四月的芬芳。
宋澜饮了一口,微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她尝不出一点味道。
厉鬼本就不是人间客,从死去的那一刻开始,人间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们能够触碰的了。
“这是我阿爹阿娘最喜欢的酒,每次打仗,打完之后,无论胜负,都会打一壶杏花酒一家人共饮。”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他们死太久了,我也尝不出味道了,物是人非,大抵是人世间最悲哀不过的事情吧。”
谢辞盈没有应和她,这是送别酒,喝完这壶酒,她也该走了,所有关于人间的留恋都在这一壶酒里面。
“砰”
陶瓷做的酒壶四分五裂,宋澜缓步走到那棵梧桐树下。
动手之前,她看了一眼谢辞盈,眼底带着释然和解脱,“我还是要谢谢你帮我埋人,要是我一个人恐怕真的埋不完,送不走阿爹阿娘,再给我百年我也走不出阎王岭。”
谢辞盈眸色渐深,在意识到困阵有两个阵眼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徘徊在过去记忆里出不来的宋澜,宋澜百年来一直停留在城破的那一刻。
按照惯例,若是新生的厉鬼,纵使执念在强,没有外力干扰,十年之内执念便可消亡。
他原以为宋澜之所以会存活世间百年是因为褚尧,但是并不是这样的,褚尧并不是死灵,没有死去的人根本就不可能产生执念,他没有能力强留下一个厉鬼。
有人帮了他,让他以生灵之身位列困阵,逃脱规则的制约,强大的执念牵引着宋澜让她不能步入轮回。
这样的人,到底是谁,现在谢辞盈还无从所知,他自觉这其中并不简单,自己的死而复生遇见褚尧,牵扯到他们之间,这每一步都像是计算好了一样。
啧,被人算计的感觉真是不爽。
谢辞盈往天上看了一眼,“今夜星子稀疏,云层厚重,不是个上山的好时机,宋澜,你不想在看他一眼吗。”
“不了。”宋澜摇了摇头,手一点也没犹豫的往梧桐树旁的一处土层探去,厚重的鬼气掀起一片地层,露出深藏在地底下的阵眼。
梧桐树突然疯狂摇动起来,就像是被注入了生命,树叶咻咻咻的疯狂掉落,整座树干表面浮动着诡异的红光。
谢辞盈目光严肃,警惕的盯着,以防止它暴动,宋澜也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鬼气疯狂的涌动,冲着哪一处缺口袭去。
砰!一阵震天撼地的动静,一座看不清楚面容的神像突然冲破地底。
“等一下,!!!娉娉。”
宋澜停了动作。
谢辞盈呆立在原地,胸腔缓缓浮动,惊讶极了。
宋澜投去讶异的眼神,手上的动作蠢蠢欲动,一鼓作气,迟则生变,她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谢辞盈要打断她。
谢辞盈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娉娉,那个神像里面有我的一魂。”
他的一魂被人拿来做这个困阵的阵眼了。
宋澜眼底划过一丝讶异,不过她还是很听话的停下了。
谢辞盈目光凝重,警惕的靠近那个被宋澜掀起来的土坑。
“不要用手去碰,小心一点。”宋澜忍不住提醒道。
谢辞盈点了点头,徐徐的凑近,越凑近,他心底的那一阵悸动就越发强烈,一种难言的渴望涌现上来,疯狂的叫嚣着吞噬他。
从骨头到血肉,一寸也不要放过。
谢辞盈狠狠地掐自己的大腿,意图从那种疯狂的状态中回神。
这座神像实在是太诡异了,它不似一般用鎏金铜铁打造的,而是被人用手捏出来的,但是从他精巧的服饰,灵动的姿态,无一不看出雕饰这人之用心。
简直可以说是虔诚到了极点。
“谢辞盈,你快过来,快点!!!”
宋澜目瞪口呆的看着梧桐树后面突然冒出的神龛。
梧桐树宽大的树干正中间的一截镂空被单独空了出来,上面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座香炉,香炉两边还有徐徐燃烧的蜡烛。
青烟袅袅,檀香气息对于宋澜这类厉鬼来说并不友好。
宋澜不敢靠近,只等着谢辞盈过来一探究竟。
谢辞盈很快出现,在看到神龛的那一刹那也怔愣了几秒,不过很快回过神,他不怕檀香,几步走到神龛前,手有些颤抖的翻过上面供奉着的那块牌位。
上书,涂白。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谢辞盈步伐不稳,身形略有些狼狈。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明明只是一个名字,整个人全身都有些打颤,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快跑,这是他没有办法应付的危险。
宋澜看他脸色不对,急忙上前想要搀扶他。
谢辞盈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神龛犹在,神像却不归位。
谢辞盈一咬牙,拿着手中的牌位,走到另一面,他什么顾忌都没有了,在宋澜的惊呼声中,抓过那个小小的神像,还没等看清那三个字,谢辞盈心中的恐慌更甚。
他甚至失去了去看清神像背后名字的勇气。
他有一种预感,妄图窥探神明者,万劫不复。
指尖在泥塑的表面仿佛摸娑,仿佛过了一个百年一样久,等到第一束阳光照在地平线,温暖的阳光驱散阴霾,在耀眼的阳光中,谢辞盈看清了那三个字。
谢辞盈,他的名字被端端正正的刻在神像背后。
在阳光下落下的那一刹那,牌位和神像就像是约定好的一样灰飞烟灭,一道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谢辞盈体内。
一瞬间,无数功德加身的充盈感修补着谢辞盈破败的身子。
他整个人笼罩在阳光里,身后的梧桐树一寸寸的灰灭,飘飞的灰烬落在他身上。
就像是黑暗里的神明,争抢着不属于他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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