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四爷真是好手段。”看完了信的苏晓星,小心翼翼地把它恢复成原状,交还给胤祥。
此时她心里也是感慨不已:什么才叫夺嫡冠军啊!
先用扎实的调查资料夸赞父皇的“德政”;再不无担忧地说一说今年春旱、夏涝后各地的受灾情况,预计一下今年的赋税收入;最后再委屈巴巴地提一句,自己为了这些文字风里来雨里去有多辛苦,故而今年万寿节的献礼都不像兄弟们的那样精细用心,是儿臣的不孝……
这一番操作下来,又是表现出了自己的实干性格,又是恰到好处地赞扬了皇上的英明,还暗戳戳地拉踩了一波前些天风头正盛的几位阿哥。
“挺好的。”除了有点茶里茶气之外——苏晓星真心实意地肯定了这封信里提到的方案。
不过胤祥看上去却没有多高兴:“话是这么说,但四哥若是真这样奏上去,恐怕又会引来一番争论。到时候那些因循守旧的人勾结起来,他一个人又势单力薄……”
这些人,胤祥没有明说,但苏晓星也大概知道是谁了。但若是因为担心有人针锋相对就在原地驻足不动的话,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苏晓星想了又想,问道:“那您觉得,皇上的意思是什么?”
“皇阿玛的意思?皇阿玛自然是乐于见到实干之人的……”胤祥说到这里也回过味来了,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晓星:“你是说——”
苏晓星的回应看上去轻描淡写:“这种事情,总是有几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
他们这些皇子身处在这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自然希望能面面俱到,“上承天意,下顺万民”的同时还要抽空去结交更多的大臣,好像这样就能为自己铺出一条光明的前路。
而在风暴的边缘看戏的人,说不定还能看出这里面的其他门道:当初太子的靠山多硬,权势多大啊,还不是两立两废最后潦倒收场?
现在还在台上的这些皇子们,每一个人的势力都是被削减和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的,他们想要出头,也就只有一条路能走——那就是所谓的“简在帝心”。
可是吧,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说到就能做到的。
就像现在,虽然大家都知道博取皇上的欢心最重要,但今天听见某大人去了某位爷府里,你能不好奇?明天听说几位大人交口夸赞某阿哥的处事,你能不多想?后天呢,听说谁家的孩子书念得好,朝廷上下一致称为“神童”……
他们若是没有了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日子固然会好过不少,不过那也就不是皇室中人了。
就比如现在。胤祥的话里满是无奈:“四哥这封信送到我这里来,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可我也就只能在边上看着了……”
“唉。”苏晓星虽然对这种事的精细和无情程度已经有了一个预估,但现在让她直面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她该说些什么呢?
让胤禛不要怂就是头铁,莽它一波;还是让胤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背靠着书房阳侧的乌木椅子——要是四阿哥本人来,他大概就坐在这里:“我有个问题。”
胤祥转身,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将那封信妥帖地夹在里面:“有话就说。”
“这一场旱涝下来,会不会又要治河修堤坝了?”
也难怪苏晓星会这样问,毕竟涉及到清史背景,专业的研究五花八门,民间的故事却是千篇一律;而故事里提了又提的,无非就是治河啊,赈灾啊这些常用常新的桥段。
“你还懂这个?”胤祥是着实有些惊讶,要知道,康熙一朝的内政成就里,绕不过去的就是“治河”这两个字。
他看着苏晓星的眼神里有了一点微不可查的期待:如果她真的懂这个的话,说不定还真的能……
至于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胤祥现在已经基本上放弃思考这件事了。
苏晓星其实是看到了那份期待的,不过这一回嘛,她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哈,这个是真的不太懂。”
她一个研究对外关系方向的研究生,对这个时代的农业政策和灾害治理的了解,可能也就比普通人多上那么一点点。
但她的确有个想法。
“据我所知,如今的赋税收成里最大的一头,就是出自那些耕织于乡野的百姓,去年皇上下旨永不加赋,那丁银这一项,可以说已经除了定额;若是还想在农事上多取岁入,或许只有鼓励垦荒一条路可以走……”
“那倒也不尽然,还可以变一变收税的法子……”
苏晓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真乐了:恭喜你,都会抢答了!作为奖励,再过十年你就会去干这个活的——可那也是在改朝换代之后了。
所以,她只能先出言打断胤祥的脑洞大开:“皇上年事已高,怕是不喜欢听见这种事情的。”
她话说得还算委婉,但听懂了的胤祥也只能摇摇头,把这些年来的所思所想都收了回去:“农事动不得,莫非你想说的,还有盐铁茶丝这一块?”
农业税和人口税,眼见着是要合二为一的,那接下来,任谁都会想到另一个大头——商业税收。
不同于改动时总是慎之又慎的农业方面,这一部分的收入,那可是怎么五花八门名目繁多怎么来。但由于一个“基数”问题,这一部分的收入还真不能与农业方面相提并论。
而一提到盐、茶还有必不可少的漕运,他自然会想起苏晓星的来处:“你在江南所留心的东西还真不少。”
“我其实也没想提起这个……”苏晓星小声嘀咕。
“嘶……”这句话还是落在了胤祥耳朵里,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人不再藏拙之后,知道的东西未免也太多了。
他也凑到了窗边,问得有些小心:“还有什么?”
苏晓星其实是想说海关税收的,问题是,现在说这个有点过于超前了。
胤祥可以接受她知道上述的那些,因为那些本来就是说到国计民生时非提不可的;但她要是告诉他“白银帝国”这一类后世总结出的概念,万一蝴蝶效应到之后的历史发展……
话到嘴边,苏晓星最终还是换了一句:“钱粮之外,亦有刑名。”
“施刑需要刀兵,施恩可有贤名。”她抬起头来与胤祥对视:“您不如告诉四爷,请他选一条路走便是。”
两个人在这一刻心照不宣。
哪有什么选一条路的自由,皇子中的“贤名”,不是早被人占去了吗?
他们得贤名,那我们就要在兵权上下功夫;他们经营江南商贸多年,那我们就苦一点累一点,把黄淮产粮地的情况摸清楚……
胤祥想到这里,目光又定在身边的女子身上。
日光从精雕细琢的窗棂间落下来,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投出不规则的花卉阴影。窗外的草木葱茏茂盛,有的人称其为生机盎然,有的人却只看出此间主人的萧瑟冷寂。
他不禁想到,如果她当初被分去了其他人的府邸,或是直接入了宫——
那样的话,也绝不会有今日这一番相谈了。
他大概还是会顶撞皇阿玛,还是会走到这一步;而她呢,她是会在方寸闺阁之间风生水起,还是会默默无闻,把这些话藏在心里一辈子?
“只是可惜了你。”胤祥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苏晓星却不解其故:“可惜?什么可惜?”
胤祥拍了拍她的肩膀:“可惜你生来是个女子,不能在这些事上大展宏图,直抒己见。”
苏晓星笑出了声:这话说的,好像我是个男人就一定能去朝廷上大展宏图了似的。
她收住笑意,反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这些话能说出来,就远远算不上可惜。”
您就当我这是投资吧——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她是在谋划一个自己熟知并且能够参与其中的未来,不过这些日子的闲聊,也是她笃定未来终将会如同自己所知的原因。
相比于家族的纠葛,朝臣的勾结,利欲的同流……至少在胤祥这里,她还听得到“民”这个字的出现。
尽管,这个字出现的时候,只是作为“钱粮兵戈”的一个代称而已。
窗外的树梢上,有麻雀听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听烦了,张开翅膀向晴空中飞去。
而窗下两只被外力困住的囚鸟,还在继续着他们的交谈。
“这些话是要告诉四哥,但从我这里传出去,被好事者知道了,又免不了一阵风波……”胤祥走回自己的桌案前,垂首沉思。
苏晓星挑了挑眉,这种事情,她可就无能为力了;头脑风暴了好半天,她现在就只想回后院去吃晚饭——毕竟这顿在下午吃的“晚饭”一错过,她就只能祈望有哪位姐妹记得她,然后给她留一口热乎的吃食了。
正想着找一个怎样的借口才能遁走,苏晓星就冷不丁听见胤祥来了这么一句:
“要不,你来把我们的想法写成一份回信,然后假托一人,送给四哥怎么样?”
等一下等一下!苏晓星这一刻嘴比脑子还快:“这就没必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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