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里僧人虽不许他们出寺庙,但可在寺庙内随意走动。
殷姝将这寺庙里外逛了遍,确实不见有一年轻僧人。
若是她没记错,每个地方县都会有记录此地历史的地方志,这佛寺若是履行城主府之能,那这地方志便只能在其藏经阁。
寻一小僧问询藏经阁方向,他大概受过吩咐,并未多言,只指个方向便退下。
殷姝朝着所指方向渐行渐深,直到来到藏经阁殿门,门前一灰袍老僧,身材干瘦矮小,许是年岁大的缘故,眼角耷拉,眼眸微眯。
见生人来此,他出声拦住:“来者何人?”
殷姝想,她与师兄师姐落脚佛寺一事已然传开,若是一味掩饰身份,倒显得做贼心虚。
不如坦然告之:“我乃柏遗大家的学生,闻佛寺佛法无边,特想来藏经寺寻一佛卷仔细研读。”
这老僧抬起眼皮打量殷姝,见此女如此说,又是所谓大家学生,他有意考道:“慧能高僧偈语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何解?”
殷姝记得这是佛教中著名故事,略略思考才开口:“凡所生相皆为虚妄,心得大自在,自是无惧外界杂尘。”
此话一出,她感到这老僧眼神有所缓和便知自己这关算是过去。
灰袍老僧也没想到此女虽是年纪不大,悟性却不差。
于是甩甩袖人让开,直接道:“进去吧,一个时辰之内必须退出来。”
说罢,便在门槛旁坐下,眼眸下垂,似是睡着。
而殷姝不紧不慢踏进藏经阁,开始寻找地方志。
找了许久,终是在北角一书架上寻见,她连忙翻开阅览,粗粗略过。
只到看见某些字句,瞳孔一缩,心下多分推测。
原是如此。
此神迹城前几年本是无名小镇,直至二十年前严明调任来此,大兴佛教,加之神迹显,才有此城名,更是成为普天之下的佛教圣地。
地方志多是二十年一修,她翻阅许久,才有只言片语提及前几任城主,“……姓名已缺,事非躬亲,清风峻节…”。
不过二十年,怎会不知前城主名讳。
看来是有意抹之。
况且这严明方上任,便有神迹显之,这未免太过巧合。
这地方志还提出一件事殷姝较为在意,便是这神迹城幼童频繁失踪。
为保全剩余孩童,百姓们都将自家孩童送来佛寺做童子,祈求平安。
这也不难说明为何这佛寺只有幼童。
了解自己想要寻找的,殷姝随手拿了卷佛经便退出去。
那灰袍老僧依旧坐在那儿打盹,一动不动,仿佛从无人来过。
殷姝才回房,周覃便提着花果酒走进,身后跟着江南褚与申晏二人。
见殷姝面上忧绪,周覃大咧咧坐下,安慰道:“阿姝你不必担心,夫子他自有周全法子。”
江南褚与申晏也接着坐下,面上也无甚担忧。
殷姝见三人如此镇定,倒也松了口气,转而给三人斟上茶。
并同他们简单描述自己在地方志所见的信息。
江南褚轻抿一口茶,神色不明;申晏倒是老样子,唇角勾笑,一口喝完茶转而倒上花果酒。
周覃眉头一皱,“这严明究竟是何来历,同夫子又是何关系?”
殷姝也正有此问,他二人关系似乎复杂。
申晏轻品这酒,才耸肩无辜道:“此事久远,我也不甚清楚。”
三人便向目光看向自幼跟随柏遗的江南褚。
他瞧自家师弟妹望向自己,一向沉稳的脸上露出无奈,解答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便慢慢说。”周覃知晓自家大师兄酒量浅,只倒了一小杯。
说起严明,他脸上露出嫌恶,“那严明本是郊外破庙中的一乞丐,身世不明。那年京城隆冬大寒,不知路上多少冻死骨,夫子从郊外庄子归家,路上这严明便一直跟在马车后,祈求夫子收留他。”
“夫子心慈,不忍这京城又多一具尸骨,便收他为仆,并派人查他的身世。”
“身世如何?可有反转?”周覃急忙问道。
江南褚知晓自家这师妹最喜话本子,点点她额头,接着说道:“世事哪会有如此变化,这查出来的身份比那乞丐还不如。”
比乞丐还不如?
莫非是——
江南褚看懂殷姝面上所想,应答:“正是彘奴。”
在襄国所制定的阶级等级中,彘奴便是最下等低贱的阶级。
凡户籍为彘奴者多半为祖上获大罪或自身行为不端者,此籍世代相传,极难修改,彘奴者不能为高门大户奴仆,也不能自开铺子谋生。
只能由官府安排流放去蛮荒之地开耕,生死难料。
“原是如此,那他可知晓自己身世?”
“夫子未有隐瞒,将所查一切都告之于他。他只哭求夫子莫要赶他走,他必当牛做马。”
“那之后呢?”殷姝问道。
“之后夫子隐瞒下此事,并且教他读书识字,他也算有天资,一年所学便抵得上别人十年苦读。许是人都不知足,他瞒着夫子私下前去科举,一路从乡试到殿试。”
说到这,冷哼一声,“只可惜,那年恰是夫子科举之年,他与状元失之交臂,只得了个榜眼。”
若是单纯这般,两人关系也未必如此复杂,想必还有隐情。
“谁知他妒火中烧,竟伪造证据告发夫子同主考官狼狈为奸,提前拿的试卷。”
“可惜,他这算盘未能如愿,夫子仍是状元,他则被薅了榜眼,失了圣心。”
当今圣人念在他还算有才,便指他去大理寺做主簿,说是修养心性。
之后不知他用了何法子,竟调来此地上任城主。
听完始末,殷姝明白,这不正是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可惜这蛇自食恶果。
佛堂后室摆设俭朴,乍一看去有几分柏遗居所的影子。
柏遗转眸看向唯一照亮此室的窗棂,外间正阳傲挂,只几缕光线映入。
倒是方便行事。
严明见他立在窗棂旁,风姿如旧。
如那日在宫殿前一般,众人散去,他跪拜在地,他则俯视于他,轻笑:“不过如此手段。”
自那日后,他夜夜噩梦缠身,心中诸多情绪滋长开来。
但他知道,须得隐匿,才有复仇之机。
这不,柏遗便落入他手,任他驱使。
“柏遗,未曾想你竟落得如此下场。”
放弃高官厚禄,一生清贫,当真是可笑。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后山佛塔古刹,如今初冬时节,天地一片寂然。
他不答,转身看向书案上的墨笔。
笔杆为紫檀木用料,听闻紫檀木最是坚硬无比。
严明不在人前便无所畏惧,见柏遗为他所胁,还敢忽视他,恼羞成怒道:“如此处境,还装的一副君子之姿,怕是皮囊穿久了就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
柏遗缓缓拿起笔杆,杆身光滑如镜,镜中他眸底沉沉,面无表情。
“有一点,你说的对,吾从来都不是所谓君子。”
严明以为他示弱,笑得猖狂:“你不过如此,人前不是嚣张的很吗,还替你那宝贝学生出头。”
说着,他混浊的眸中露出痴迷,舔舔嘴角。
“若是你将你那宝贝学生献给我,我便饶你一命。瞧她身姿傲然,冰肌玉骨,滋味定是美妙无比,我————”
话未说完,寂静室内响起杀猪一般惨叫。
方才还口出狂言的严明被一物钉在有窗棂的那堵墙上。
他嘴上凄厉的叫着痛,眼前一黑,他不可置信地颤抖着手向肩处摸去,摸到平日最熟悉的墨笔。
是他,是柏遗。
严明双目充血,好似快胀开,嘴上谩骂声不绝,欲冲上去与柏遗同归于尽,却困在墙上不得动弹。
“你———”
柏遗将手收回袖袍下,转身看着痛苦不堪的严明:“我问你,这几年来的幼童是何去向?”
墙上之人痛的失语,眸中却透出我绝不可能告诉你的意味。
而柏遗料到此反应,不紧不慢向他走去,身躯单薄削瘦,气势却如不可横越的山岳。
“若你不说,那你嘴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见柏遗眼中赫然显露的杀意,严明才明白。
他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会杀了他。
可他不想死。
“我说我说,他们都被送去了京城那边,与我无关啊。”
这结果与柏遗所查出入不大,他抬手拔掉严明肩上的墨笔。
严明失去支撑,一下子瘫软在地,嗬嗬粗声出气。
谁知,柏遗也缓缓蹲下,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似乎在考虑从何处下手。
“我求求你,放过我,再放过我一次。”
严明不住卑微磕头,肩上孔洞不住地向外涌血,瞬间染红大片袈裟。
旋即求饶声戛然而止,血迹喷射而出,在身后白墙留下块块血迹。
严明不住抬手往上摸,却感觉力气逐渐消失,眼前一黑。
在意识消失前,他听见耳边传来低语:“棋子的命运结束了。”
原是如此,他冷笑起来,越笑越大声,直至无声,一生定格于此。
而那白袍男子缓缓直起身,看向死去之人讽刺的面容。
脸上无甚表情,身后出现一道黑影。
他垂头双手呈上一方白丝帕,恭敬问道:“主子,如何处理?”
柏遗接过白丝帕,将手中血迹拭净,轻轻松手,那丝帕便滑落遮住严明的脸。
淡淡道:“剜去双目与唇,烧了吧。”
声如平时讲学般温和,出言却狠辣决绝。
他再次看了眼窗棂,转身匿于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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