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中央一身白衣的女子此时已缓缓起身,扯下身侧麻花辫的系带,长长的秀发向后一甩,散落间随风张扬,她解下腰带,褪去长衫,再次露出之前那身妖艳的红舞衣。
但是这次没等沧澜熙踢翻案几,就有白衣侍者给她递上白色的窄袖长袍,妙兮接过,向后一甩迎风穿上,立起的衣领随着她抬起头直视前方的眼神,带出凛然的狂傲之气。
她踏步走来,脚上已经多了一双红色的皮靴,红色的灯笼裤也扎在里面,红白对比下妖娆火辣,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十分清冷,这样的矛盾更加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
让场间的呼吸都随着她的脚步律动,似乎忘记了争斗,忘记了心酸,忘记了朝廷,甚至忘记了自己。
妙兮停在了竹桥中央,灯火最亮的地方,郑重的看着每个人开口:
“生命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人生一世,你们都想留下些什么?最后一首歌送给每一个人——活着!”
话音落后面的荷花台上所有之前隐在下一层的琴手、鼓手、伴唱都带着乐器登上了舞台,随行的小船中不断递上精美的白色桌椅,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坐在了舞台中央。
放眼望去竟有四十多人,这些桌椅是妙兮一早就命木匠特意为了汇演打造的,只是始终没寻到合适的时机亮相,虽然这个时期白色主要用于丧事,而不会在其他场合上用,但是妙兮用一首天路巧妙的将其中的忌讳化解了。
此时凉亭中的众人远远看着舞台正中依旧飘渺在烟波中的白色桌椅,只觉得不染纤尘,如同穿破了生死轮回,远远的称为眼前不可一世的女子的背景。
一个抬手间乐声起,妙兮的声音不再是空灵飘渺,呼吸间略微暗哑,犹如一声声在人耳畔的询问,听到的人都不由陷入沉思……《活着》
是谁微笑却内心哭泣,是谁活着却如同死去,
是谁相爱却只能分离,是谁厌恶却还要继续,
未来究竟在何处,活着究竟为何故,
是否找个理由继续沉默,
或者振臂高呼燃烧愤怒,
我当如何存在……
这是妙兮自掌握这具身体后一直在问询自己的话语,前尘已逝,拥有新生命的她如上帝的宠儿,可以肆意挥霍自己的底蕴,这算偷懒的苟活么,假装自己是不得不如此?
面临的选择太多和毫无选择一样让人困惑,上辈子她辛苦一生终究还是不得善终,这辈子她醒来便深陷乱世漩涡,是该作壁上观看风云搅动,视而不见那些情感喧嚣?
那她的重生又为何故?究竟该如何选择?
是谁用屈辱换荣耀,是谁用辛酸换满足,
是谁痛彻心扉却不肯服输,是谁放弃尊严却光鲜亮丽,
梦想可还有归处,信仰究竟是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随波逐流,
或者勇敢挣脱现世牢笼,
我当如何存在……
妙兮一次次叩问自己,她建立紫微阁,说是逃脱困境,是否只是内心不甘的理由。
她总以为自己可以做到“随波逐流,却实则是没有勇气打破现世牢笼”,这个牢笼并非区区九王府,而是一个时代的桎梏,厚重的只能与全世界为敌。
她自问没有这个勇气,却又不愿意事事妥协。
看到沧澜熙眼中的厌恶,她觉得屈辱;
看到女戒中《七出之条》,她心中悲哀;
看到紫微阁一个个因嫡庶之别而不甘的眼睛,因生而为奴而失去光芒的生命,她感到愤怒。
她要找一个平衡点,能让自己活的心安,可是怎样一个平衡点才能心安?
活的太清醒反而是负担,多少次半醉半醒间她都问过这个问题,究竟她该如何存在?!
是否找个理由继续苟活,或者振臂高呼燃烧愤怒,
是否找个借口随波逐流,或者勇敢挣脱现世牢笼,
我当如何存在……
这首歌,发自真诚,却在深沉中越发铿锵,转而声嘶力竭,直到最后一句在情绪饱满中终结落幕。
然而歌声止了,情绪却还在酝酿,歌词中的每个字都如同第一场中的擂鼓一般,一声声的敲在人们的心口上,振聋发聩。
在座的人仿佛还没从之前空灵遥远的美好中回过神,就被拽入这滚滚红尘,碾进沧海桑田的残酷里经受千锤百炼,早已混沌不堪。
这席间的人虽然都还年轻,但无疑是家族中的佼佼者,成长至今天,必然经历过无数明争暗斗和残酷的家族考验。
有谁还记得曾经的那片赤诚,有谁还在挣扎彷徨,有谁已经满身肮脏,有谁被撕开了光鲜的伪装,又有谁在这一刻彻底沦丧……
直到歌声结束,所有乐人都退场了,人们依旧没能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
妙兮此时已经带着所有乐者坐着小船离开湖心亭,换衣服去了。随着最后一首歌的落幕她如同完成忏悔的信徒,获得救赎后一身轻松。
这是她精心安排的三场表演,不为了迎合任何人,而是诠释她自己,这也是她这两个月来每晚召集下人练习的成果,本来她可以选的歌舞有很多,可是最终她还是遵从了本心,这辈子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不想憋屈的活着。
她知道这次表演与这个时代来说有些大胆了,可是她就是如此的,那便这样吧!
跟他一起离开的下人们心中也久久震撼,王妃每次跟他们一同练习时并不会唱出声音,只是让他们跟着自己的节奏不断修正直到满意,可是今天终于看到这几首歌的全貌他们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直练习的竟然是这样几首惊为天人的歌,是的,惊为天人,足以流芳百世!
而自己正是其中一名乐手,一名足以流芳百世的乐手,这种震撼之感回荡在每个人的心中,伴随着激动和由衷的骄傲。
沧澜熙是看着妙兮坐船离开的,可是他却没有去追,因为此刻他的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仿佛自己一直珍藏的美好被人发现了,他既骄傲又不安,甚至还有些泛酸,看看身旁一流的男人那花痴的嘴脸,没有一个让他顺心的。
他早就知道这丫头不凡,可是没想到她一下子能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早知道宁可再憋两个月也不带她出来,今日之后只怕自己的王妃就会被人惦记上了,不得安生,还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封慕程此刻的震惊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他生的聪慧,万事便是不留心也都记住了,他是这一代的长子,即使未争过什么便就那么拥有了。
因为家人器重,他就尽量做好,饱读诗书不过是觉得人生无聊,未雨绸缪也只是性格使然。
即便少时游历诸国各色奇闻异事见了不少,也没几样超出意料之事,倒是他自己被众多人视作传奇,而实际上,他只是无欲无求,便一直尽力做好别人期望的样子罢了。
可是这世间却有这样一人,如此出人意料
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呢,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洗礼荡平了他从里到外所有的傲气,肝脑涂地的彻底。
见她就那般远去,他心中既惋惜又庆幸:为何才让我遇见你陆妙兮。
“妙兮”,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他虽拥有万般宠爱,却从未有一样是他所愿,所以他安静、淡然,拥有了浑然天成的风华气度,哪怕被定为家主继承人,哪怕被誉为天下第一的大公子,可是这些从不是他所求,他也不甚在意。
然而今天,在他二十载的人生中突然有一样东西,他在意了,他想拥有,留在身边,攥入掌心,再不放开,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卑鄙,并非不会,只是,还没遇见。
总算是让我遇见你陆妙兮。总好过一生飘零,如今心头藏了一个人,竟是没那般空了,偷偷想起,那般美好和欢喜。
小郡主此刻看着空空的莲花台,似是才反应过来,那个女人就那般走了?
走的那么好看,她真的后悔死了,这女人明显是有备而来,看看九王爷此刻眼中复杂的神情便可知晓,这次她只怕为她人做了嫁衣裳,好不甘心,今日之后只怕她会才名远播,再不是之前那般简单粗鄙。
表哥只怕会更加向着她,自己要如何自处,真是天生的妖孽,表哥难道都没看见么她跳舞时穿的那样少,肚脐手臂都露出来啦,难道这样他也能容忍?
程思滢眼中的怨毒已经快把她烧着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不该活!
八公主看着封慕程眼中的怅然也是心生记恨,有什么了不起的,都嫁了我九叔,还要出来勾引人!
袁舒喆此刻也陷入沉思,当年他见过陆妙兮,残留的印象还是她一脸蛮横的对他指手画脚。
那时他拜入陆老将军门下,尽管心中厌烦也只能视作不见,毕竟那是恩师最为宠溺的小孙女。
可是当恩师问起是否愿意娶陆妙兮为妻的时候,他一口回绝了,因为她知道陆妙兮心心念念的只有九王爷,也坦诚了自己一心泡在军营怕是会慢怠慢佳人,好在老将军甚为欣赏他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便也没有强求。
可是,今日荷花台上的真的就是他当年认识的陆妙兮么,怎么会这般不同,这个女子的每一个舞步似乎都踏在了他的心弦上,每一声叩问都让他热血沸腾。
轻轻捂住自己的胸口,他想如果老将军再问他一次,他或许会欣然应允,甚至充满期待吧!
曹鲲此刻的心绪也很难平复,祖父让他联姻的对象是宫家大小姐宫成娇,他知道那个女子也是极好,如果没有见过这般无以伦比的女子他一定可以心生欢喜。
可是有些人一旦见过便一生难忘,也注定让人终生遗憾,就如刚刚台上的女子。
吴思远摸着还在躁动的胸膛,似是才缓过神来,他掏出之前与她争辩时的琉璃盏,十分懊悔,这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他当时是不是傻啊,竟与她争辩,可又有些庆幸,之前与她争辩过她是否也会多少记得一点自己。
回程的马车上,妙兮始终闭着双眼,沧澜熙看着她,回想她站在舞台上的最后一刻:墨发白衣立在浮桥上,红唇中吐出“我当如何活着”,那样的她,究竟美的多么惊心动魄,这让他以后怎么藏啊,怎么还能藏的住啊!
唉,自己的女人太骄傲,如今已经两个月没搭理他了,今日过后就真能重归旧好么?
如果出门之前他还有这种想法,看过那般惊采绝艳的表演后,他也觉得希望不大了。
还记得她出入府时一身红妆的醉倒在樱花树上,那时他以为便是绝美,可是今日不论是鼓声烈烈下的鲜衣怒马,还是莲花台上的飘渺谪仙,又或者那个让人震颤了心魂,久久不能平静的“活着”。
呵,想到这里,沧澜熙无奈。
还真是……从她出现便势不可挡,不容忽视,也无法忘怀。
听着妙兮不太均匀的呼吸,沧澜熙知道她在装睡,果然,到了王府门口,马车一停,这丫头就睁开了眼睛,眼神一片清明,根本毫无被抓包的自觉性。
“醒了?”沧澜熙故意揶揄。
“嗯,醒了。”妙兮答的十分顺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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