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乌家家主的乌兰性情大变, 再不是昔日那个任人欺凌的弱小少年,乌家在他的带领下,改头换面, 做起了海运生意。
台州府临海,又有个位置绝佳的天然码头,即邱山言之前提起的台州府名景之一掘金口, 因而在台州府, 海运生意向来是最赚钱的一门生意。
唐朝开朝之后, 就派出鹰扬卫到台州府大力整顿海寇, 自此之后, 出海便不再似前朝那般危险,原本只是个赏景点掘金口也因此逐渐得了“掘金”之名。
但正是因为这门生意赚钱, 台州府做这门生意的人如过江之鲫, 数不胜数, 竞争极其惨烈, 经过几十年的明争暗斗与不见血的搏杀,台州府的海运行当已经形成了一个较为稳定的格局,在几十年腥风血雨杀出来的五大家族控制着整个台州府的海运行当, 但凡有冒头的新秀, 都被五大家碾死了。
一开始没有人看好乌兰的选择,只觉得他带着乌家贸贸然扎进海运行当里,肯定会被海运五大家教做人!
然而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也不知乌兰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五大家对乌家大开方便之门,倾其所有扶持乌家的发展, 养大了乌兰这头恶虎, 再被乌兰剥皮拆骨, 彻底吞并。
可以说乌家如今的煊赫家世,绝大部分都是从之前海运五大家的尸骨上蕴养出来的。
不可否认的是,乌兰是个极有手段的人,而他大变之后的性情虽然暴虐冷酷,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手底下的人对他的效忠。
因为他用切实的好处告诉自己手底下的人,跟着他,有肉吃。
乌家在乌兰的带领下愈发辉煌,但乌兰在海运行当呼风唤雨时却仍不满足,士农工商,士农工商,说到底,就算他在商一级做到极致又怎么样,还是低人一等。
于是乌兰开始插足政事。
一开始没有人发现乌兰的动作,因为乌兰的目的不是官,而是吏。
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怎么可能会在乎底下几个小吏的更替?
今日换几个,明日又换几个,就这样,乌兰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编织出了一张独属于乌家的官场之网,而那些被无声无息替换掉的小吏,就是这张网上的一个个结点。
三年前,小吏构成的网络编织成功后,乌兰顺理成章地把刀锋指向官,而首当其冲的,就是被称之为一地父母官的县令。
一县又一县的县令蹊跷的变动,终于引起了迟钝无比的大老爷们的注意,但乌兰丝毫不惧,这些年里,他已经把台州府各个官员的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以金钱和美色开道,辅以人情,种种手段多管齐下,成功让台州府上下的人都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这样一步步走下来,乌家彻底成了台州府的土皇帝,乌兰也成了隐在台州府幕后的滔天阴影。
坏事做绝,罄竹难书!
而乌兰的野心像是永无止境一般,在官场上不能更进一步之后,乌兰就把目光对准了军队,首当其冲的,就是掌握在台州州府颜起止手里的台州府军。
克扣粮饷,打压分化,乌兰无所不用其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引起了邱山言的注意。
但到了这个地步,台州府上下俨然已成积重难返之势,邱山言又能做什么?
且不提没有州府的命令府军不可妄动的规矩,就算邱山言拼了这条命不要,用武力灭了乌家,可乌家的背后,有无数人台州人的生计,也有无数与乌家一起的利益共同体,他一个人怎么做得了这件事?
君不见府军里有多少人投靠到乌家门下做走狗?没有了兵,邱山言这个将军也不过是个空架子。
于是邱山言只能隐忍,隐忍着等待转机的到来。
而事实证明,邱山言没有空等。
今年,长公主整顿吏治的诏令传来,邱山言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举灭除乌家这个心腹大患的时机,或许就在这道诏令了。
但邱山言能意识到这一点,其他人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包括乌兰,也包括这些年乌兰通过各种手段收买拉拢的官吏。
到了这个时候,台州府这些官吏方才突然醒悟过来,要是这些糟烂事传出去,尤其是传到吏治整顿的钦差耳里,别说保住性命,五马分尸都算轻的。
为了自己的小命,为了自己还能够继续享受现在的荣华富贵,他们不约而同的向乌兰求助,而乌兰等的,就是他们的求助。
一开始,这些官吏的想法并没有如今这么极端,在他们想来,只要能暂时的粉饰太平,等到吏治整顿的风波过去,台州府又是他们的天下。
没看到云镜里面那位易教授的说法吗?哪怕是顾平生那般决绝的人和剑,都无法彻底根除他们这些人,何况是区区吏治整顿。
但乌兰不想粉饰太平,他藏在阴影里已经藏得太久了,现在,他想光明正大的走出来,做他堂堂正正的台州王!
听到这里,沈玉不可思议的打断了邱山言的话,“邱将军的意思,是那乌兰想用我们这些人的性命通过展示自己对台州府的掌控,让朝廷封他为王?”
“不是你们,”邱山言纠正道:“是陈云安。”
“乌兰也不是想让朝廷封他为王,他是想裂土而治!”
“他疯了?!”沈玉豁然起身,“以大周如今的国力,怎么可能容得下有人分割自己的国土,自立为王?”
邱山言淡淡道:“乌兰本就是个疯子,不要用我们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乌兰的想法!”
说到这里,邱山言笑了笑,来了个玩笑,“或许他觉得,就算是做一天的王,他这一辈子也值得了呢?”
沈玉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做王有什么意思?权力又有什么意思?怎么那么多人喜欢这些事情?”
沈玉感慨完,又正色道:“邱将军来这总不是为了给我讲故事吧!”
“说吧,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我绝不推辞!”
真让事情按照乌兰的妄想发展,台州府会成为彻底的战乱之地。
朝廷不会容许有人裂土自立,以长公主为首的大周皇族不会容许有人践踏他们皇族的尊荣,他们一定不会选择妥协,最大的可能就是派军来把乌兰彻底打服。
乌兰死了也是活该,但台州府的百姓何其无辜,要为一个野心家的妄想赔上自己的性命!
邱山言的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位沈郎君非但不是怕事之人,心里还有着一股对百姓的悲悯。
“之前我也说过,我之所以不敢对乌兰动手,正是因为在乌兰的手段之下,台州府军已经四分五裂,有的人选择投靠乌兰,有的人态度中立模棱两可,有的人就如我和老幺一般,宁死也不愿意倒向乌兰一方。”
“这三种人里,第一种是不可能说服的,他们已经彻底成了乌兰的人,成了乌家门下走狗,”邱山言分析道:“至于第三种人,比如我——”
邱山言指了指自己,“在乌兰的打压下,都不得不‘主动’离开府军,家底薄的就如老幺一般,需得成日为一日三餐奔波,家底厚的,比如我,那就好上一些,不必担忧生活,但也过得十分郁闷,浑浑噩噩又庸庸碌碌。”
“唯有第二种人,如今还留在府军里,观望着局势发展,而这第二种中立派,数量也是最大的,乌兰向来喜欢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所以也不急着立刻收服他们,由着他们两面讨好。”
“如今,所有态度立场与我相似的府军我都已经整合起来了,但中立派却不是我能够说服的,”邱山言笑道:“所以我需要你去帮我说服他们。”
“这——”沈玉苦笑起来,虽然早就猜到邱山言想要他去做的事情肯定是非同一般的难事,但沈玉也没想到这么难啊,这是要他去干纵横家的活啊。
孤身赴军营,言辞动将军。
这种事听起来是豪气万千,但做起来,绝对是把头伸在人家刀底下,时时刻刻等着被人砍上一刀。
沈玉很有自知之明地道:“以邱将军的威望和与他们的袍泽之情,都无法令这些中立派转变态度,我又何德何能啊?”
“阿玉不必妄自菲薄,”没有直接拒绝就是答应,邱山言笑眯眯地看着沈玉,一边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一边摇了摇头道:“你就是最适合的人选,比陈云安还适合的人选。”
他有条不紊道:“其一,你是沈公的孙子,沈公一生从戎,军中敬畏他之人不知几何,只要亮出你的身份,他们就一定会听你说话!”
“若是威望管用,邱将军又何不自己亲身上阵?”沈玉没好气道:“县官不如现管,您在军中的威望,怕是比我阿翁好使吧!”
邱山言没有在意沈玉的嘀咕,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你是洛川派来的人,那些中立派之所以不敢跟着我干,正是因为畏惧乌兰,但若是由你去劝服,有中央朝廷作为依靠和保证,他们定然愿意靠向我们。”
沈玉继续嘀嘀咕咕,“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还没正式授官只是个跑腿的小卒,人家信不信我这个小人物的话还有得说呢?”
邱山言对沈玉的反驳听而不闻,又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
“三”的音节拖得老长,沈玉抬眸疑惑地看向邱山言,这是死机了,还是邱山言终于良心发现,意识到把拯救台州府的重任加在一个柔弱无助的少年身上究竟是多么惨无人道的事情?
见沈玉看向自己,邱山言终于不继续卖关子,只见他哈哈笑着拍了拍沈玉的肩膀,认真道:“其三,我相信阿玉你的口才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一定能够说服他们的!”
沈玉翻了个白眼,“那我该谢谢您的信任吗?”
“不用谢不用谢,我也没做什么,受之有愧!”邱山言厚着脸皮说完这句话,又郑重其事的对沈玉再次确认道:“那沈郎君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还台州府一个清平世道?”
方才反驳了那么多,临到头,面对着邱山言的问题,沈玉还是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吐出两个字:“我去!”
沈玉的行动力向来x,既然答应了邱山言,他就绝不打算把事情拖到了第二天。
于是在陈云安夜探府衙的时候,沈玉也带着孙老三偷偷摸摸连夜翻过台州府的城墙,快马加鞭赶到郊外的府军校场,开始了自己的说服大计。
而邱山言注视着沈玉离开的背影,对吴老幺道:“老幺啊,又要麻烦你陪着我大闹一场了。”
“瞧您这话说的,这算什么麻烦,”吴老幺摸着头憨笑道:“将军您指哪儿,老幺就打哪儿!”
“去召集人吧!”邱山言用力拍了拍吴老幺肩膀,“以乌兰对府城的掌控力,很快就会发现异常,我们必须替阿玉拖延时间!”
“至少,不能让乌兰把府城封了,”这时候邱山言还有心情玩笑,“我可不想在大周的土地上还要打攻城战,太憋屈了!”
“喏!”吴老幺抱拳应喏,在这一刻,他不是哪个愁苦于生活重担的落魄中年,他又成了战场上的兵!
征战不息,他便不止。
……
是夜,乌家。
果不其然,陈云安与颜起止见面没多久,消息就迅速报到了乌家这里,乌兰披衣而起,眼神幽幽地盯着跪在地上刚刚汇报完府衙骚动的下属,神色冰冷,喃喃道:“不愧是陈云安,来的真快!”
“家主,我们应该怎么办?”跪下地上的下属语气惊惶。
他是乌兰的心腹,对如今的情势十分清楚,更对乌兰的野心和大计十分了解,一听到“陈云安”三个字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区区一个家族,怎么可能对抗得了携朝廷之势而来的陈云安,所以他一下就慌了手脚!
“慌什么,”乌兰睨了那人一眼,“我还没死,乌家就没倒!”
“何况见到了颜起止知道了真正的情况又怎么样,陈云安能带多少人来,如今台州府的大局,依旧还在我手上!”
乌兰飞速下令,“没时间了,不要管府衙发生了什么,把府衙的守卫撤回来守住乌家,不能让人抄了我们的老窝,再把投靠我们的府军召集起来,让他们封锁整个台州府,我要来一个瓮中捉鳖!”
乌兰迅捷的反应和有力的语气迅速安抚了那人的心,回想起和家主一路走来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种种事迹,下属也迅速镇定下来。
他立刻回道:“喏,属下这就去办!”说着,就要起身。
“等等,”乌兰又叫住了他,低声吩咐道:“还有一件事,你去给我办好……”
窸窸窣窣的细语声中,昏黄的月光流到乌家家主卧房的窗上,勾勒出一立一跪的两道人影。
静谧的月光又缓缓流过府衙,正巧听到州府大老爷卧房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一道清悦而迫切的追问声。
转眼间,它又流到了掘金口,照亮邱山言决然的面容,也照亮许多道沉默的人影前行的路。
明媚的月光又流得远了一些,流到城外,听到哒哒的马蹄声正踏着一地碎落的月色奔驰。
府城里熟睡的百姓不知道,今夜的台州府,还有许多不眠不寐的人们,奔波在路上!
也许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也许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忙!
明月无言,只静静观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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