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事了?”楚天佑问。
“白虎军有异动,似乎在整兵待发。邵魁首从城东悄悄进城,往如意馆的方向去了。”属下回报。
“天佑哥,怎么办?”白珊珊问。
楚天佑对赵羽道,“小羽,你去帮裴将军的忙,务必制住阜正风。必要时,告诉阜正风,如他势要一条路走到黑,我定斩不饶!”
“是!”
一旁的丁五味看着匆忙离开的赵羽,拍了拍楚天佑的肩膀,“徒弟……”
楚天佑转头看他,听他问,“你?斩他?”
“然也。”楚天佑余怒未消,但仍缓和神色对丁五味一笑。
“你知道阜正风手握兵权,又山高国主远的,简直是这里的土霸王了,你斩他?”丁五味觉得他又夜郎自大了,得劝劝了,不然又逮着哪个土坟包往里一扎。
“就是因为山高国主远,”楚天佑用扇拍了拍他的胸口,“咱们斩他才容易。如今国主微服出巡,咱们斩他一个,消息传回京城,又辐传各郡州,”楚天佑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国主何时才能知晓?”
“我明白了,到那时!”丁五味了然一笑,两指作了偷溜的手势,“咱们早就溜之大吉了!”
楚天佑大笑。
白珊珊也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望了一眼陆庆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恩娘已经不见了。
白珊珊暗叫不好,问陆庆安道,“陆捕头,恩娘呢?”
陆庆安这才反应过来,转了几圈,发现赵姑娘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
他一脸无奈。
楚天佑道,“她一定是去如意馆找邵纱纱了。”
“又去打架?”丁五味浑身冒冷汗,“她再打下去,身体真的要散架了!”
说完,丁五味拉着陆庆安就往外跑,“救救救人!”
看着丁五味一边大喊着“赵姑娘”一边往外跑的身影,楚天佑和白珊珊对视一眼,道,“珊珊,咱们也得过去看看,除外患也得解内忧。”
“是。”
……
如意馆前,阿复三人挡在了艳如意面前,看着面前这个浓妆艳抹,手执花刀的邵魁首。
“邵魁首别来无恙。”艳如意开口。
“自然无恙。”邵魁首笑道,“不知秦主可好?”
“她好得很。”艳如意冷笑。
虽然赵恩娘对他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但阿复三人,竟然还是让司马玉龙把她救走了。
如今的局势,内外交困,她昨晚想了一夜,不知道赵恩娘会怎么对付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她不会不懂,对付她,赵恩娘必然要耗尽柯老三的实力。而裴司元独木难支,面对白虎军的围杀就更加吃力,何况是已经取得白虎符,又被仇安激怒的阜正风。
邵纱纱此时出现在如意馆,说明赵恩娘想孤注一掷了。
或者,也不是孤注一掷。
想到这里,艳如意忽然惊醒,转头对阿复道,“小叶子呢?”
“还在馆中。”阿复回答。
“加强戒备,看住他。要是像昨晚一样搞砸了,就给我吞刀谢罪。”艳如意厉声道。
阿复抬手应了声是,随后探了一眼手执花刀的邵纱纱,转身入了馆中。
吴遮抱着刀在一旁看热闹,忽然发现艳如意那双冷媚的眼正盯着自己。
“艳主?”
“你觉得他武功很好是吗?”
吴遮摊了摊手,看了一眼邵纱纱,道,“邵魁首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那你还不快滚?”艳如意因为他们接连失手,脾气已经暴躁了不少。
吴遮的刀被她这么一吓,从手臂往下掉,他匆忙抓紧,一边听殷左骂道,“不长脑子,艳主说阿复武功差,不是邵魁首,邵纱纱武功只能称烂。”
吴遮狼狈地回了馆中,一边走一边嘟囔,明明是自己被赵恩娘骗了太多次,吓傻了,以为每次都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请邵魁首入馆喝茶。”
艳如意对吴遮吩咐,随后在门口摆着的一张凳子上翘腿而坐,一抬头却突然见邵纱纱身后的马车上下来了一个戴着斗笠围纱的女子。
身影颇有些熟悉。
她双手戴着极重的镣铐,手腕的皮肤已经蹭破了,泛着红。
“什么意思?”
艳如意心里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马天龙从马车上下来,挟持着女子走到了邵纱纱的身边。
她走过来的这段时间对艳如意而言何其漫长又何其煎熬……
“艳如意,你不是个很聪明的反贼……”邵纱纱道。
“那赵恩娘是吗?”艳如意道。
“她?”邵纱纱笑吟吟,“原来不是,后来是。”
“秦楚凰用两面皮,玩到现在也不过如此。只是死在我手上还是死在司马玉龙手上的区别。”艳如意道。
“是,两面皮。”邵纱纱笑意渐微,“我初见她时,她意气风发,时而赵恩娘,时而秦楚凰。秦楚凰红袖策马、侧鞘抽剑、削竹成箭,等闲之辈莫敢近身,何等样的高傲不屈、心狠手辣。而赵恩娘素衫白裳,穿林拔弓、百步穿杨,莫与争者。清淡寡欲,温柔似水,却又世故通达。”
“都是她,”
邵纱纱将手中的花刀匕首握在手心,刀锋下落,“游戏人间的两面皮而已。但这一切在你和苏廷关杀了程立安以后就都变了,这两面皮成了她替程县尉复仇的工具。她不会让你猜到哪张皮下的她才是你真正应该害怕的人……”
艳如意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突然明白了赵恩娘的用意。
她转头,抬腿想往如意馆中跑,忽然听见了邵纱纱挥动匕首的哗啦声。
她猛然回头,听见镣铐乱撞的声音,见到那个斗笠飞在半空中,她目光落下,见到了泫然欲泣的女子的真容,神色惨然……
是她的女儿,她那个被苏娘挟持,病痛缠身的女儿。
看着她惊惶害怕的模样,她心如刀剜。
她做这一切都是为她能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如果她死了,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邵纱纱的花刀抵在了小姑娘的脖颈上,很快留下了一道细长的红痕。
“不要!”艳如意撕心裂肺地喊道。
邵纱纱心如铁石,“你杀程县尉的时候,不曾想过别人也是这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你只顾你自己和你的女儿圆满,却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应该为你该死的私心,付出这么多血泪的代价吗?”
她低头看着这个小姑娘,道,“你女儿知道你给她续命的药里,掺了多少人的血吗?”
“你放过她,我什么都答应你!”艳如意妥协。
“我要你写信告诉阜正风,秦楚凰杀兄弑主,望城县外强中干。”邵纱纱的刀一直在小姑娘的脖子上横着,而马天龙一直在盯着殷左,生怕有变。
“我答应你!”
……
阿复和吴遮守在了小叶子的房门前,面对着闯入的何耀祖,冷冷道,“没想到你还是贼心不死。”
“放了小叶子!”何耀祖喝道。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阿复赤手空拳和何耀祖打起来,吴遮仍守在房门看四周的情况。
除了何耀祖,还有马天龙和程靖安,否则艳主也没必要让他跟着阿复一起进来守着。
即便何耀祖手里拿着剑,和赤手空拳的阿复缠斗,竟也落下风。
吴遮四处张望,没发现有什么异动。
身后,小叶子很担心何耀祖的安危,想尽办法要打开关着自己的门,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身体往门上撞,那扇门上挂着的门锁却丝毫无损。
他的举动惊动了戒备的吴遮,他走到了房门前,对小叶子道,“小少主,你不必白费力气了,这个铜锁以你的本事是撞不开的。”
小叶子虽然听到了,但仍旧锲而不舍。
他不愿意让夫子死,因为除了娘亲,只有他觉得自己是应该“立于世间”的,不是因为他身上流着谁的血,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小叶子泪流满面地撞着门,吴遮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冷嘲他的不自量力,随后转身去看已经被阿复打伤的何耀祖。
就这么一瞬间,一根箭穿胸而过。
吴遮惊愕地捂着胸前的箭,望向了箭的来处,只见屋顶上站着两个人。
“赵恩娘……”
说完,他因为穿心而过,当即毙命。
那个身体健硕的武夫从屋顶上跳下来,伸手来扶赵恩娘,让赵恩娘站在他的肩膀上,缓缓下了地面来。
“赵姑娘,还有一个人。”
武夫看着阿复,对赵恩娘道。
“不必管他。”赵恩娘淡淡看了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一眼,在武夫的护送下来到了小叶子的房前。
武夫将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吴遮拖开,然后试探着门,透过门纸发现小叶子已经往后退了,锁喉随后便用蛮力踹开了小叶子的房门。
小叶子一直站在门后看着,在武夫踹开房门以后,他看着退开的武夫身后出现的一身红衣的赵恩娘,她双目冷然,犹如地狱的修罗一样。
“你想干嘛?”
小叶子的声音有些发抖。
“向你索命。”赵恩娘淡淡道,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当年王城血海,还有程将军父子之死,程靖安口述的白渡关之殇。
造成这一切的,是叶洪父子,还有晁禳国的国王。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我娘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小叶子冲她大喊,一边往后倒退。
赵恩娘一步步逼近,“你们叶家早已背了一身的孽,被残害的人何其无辜。流着他的血,就是你最大的冤,最大的债,你投错了胎,就要生生世世替他还……”
说完,赵恩娘从袖中取出了一把小巧的匕首,举起来就向小叶子扎去。
“赵恩娘!”
何耀祖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挥剑划伤了要保护赵恩娘的武夫。
赵恩娘杀小叶子时,因为扯动伤口而失手,反身过来想追他,没想到何耀祖的剑就落了下来,赵恩娘的脸被划伤,跌倒在了地上。
“夫子!”小叶子紧紧地抱住了何耀祖的大腿,嚎啕大哭。
武夫扶着受伤的手臂到赵恩娘的身边,“赵姑娘……赵姑娘……”
楚天佑等人姗姗来迟,如意馆门前,艳如意束手就擒,殷左受了重伤被捆成虫,而阿复晕倒在如意馆中。
到了小叶子的房间,赵恩娘双目失神,脸上的伤往外渗血。
“恩娘!”白珊珊冲进去抱起了躺在地上的赵恩娘。
赵恩娘还有感觉,问白珊珊道,“你们是不是去过扇州?”
“对。”白珊珊回答。
“梁兄可曾回来给秦公上过香?”赵恩娘问。
“不曾,”白珊珊看了一眼楚天佑,道,“天佑哥给他上过香。”
楚天佑道,“秦公忠勇无双,是天下人敬仰的英雄。”
“他不是。”赵恩娘含泪,“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廷侍卫,没见过什么风浪,唯一见识过的,就是秦府的血雨腥风,他把一生的勇气都用来替我挡枪了。”
楚天佑愣住了。
赵恩娘…秦楚凰看着楚天佑,泪流满面,“秦公不是秦鼎关。他叫秦风,是当年在王城教秦楚凰习武射箭的侍卫官。”
楚天佑亦颇为震撼,“你做这一切,就是想为他们报仇?”
秦楚凰痛苦不已,“赵羽待我,秦风待我,凤兄待我,程兄待我,赵父待我,程父待我,却都是什么下场。天下太平何其心酸,小叶子活着一天,就会有人觊觎他,利用他,作为所谓复国反叛的筹码、借口,你无从避免。我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
楚天佑看向了小叶子,小叶子惊恐地往何耀祖身后躲,何耀祖想开口保他。
没想到楚天佑对秦楚凰道,“叶洪父子丧尽天良,无恶不作固然可恨。但这不是我们举起屠刀的理由,小叶子没得选择,我可以放过他……”
秦楚凰从白珊珊怀里爬起来,“那谁放过我们呢?”
楚天佑双目含泪,不敢看她。
“如果我们也沦为叶洪之流,我自问无法问心无愧。叶洪父子此等奸佞小人,以法制裁,不以私刑。小叶子虽误出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论情有瑕,论法无过。”
他仍旧坚持本心。
“真不如杀了你才好……”秦楚凰绝望地倒在珊珊的怀里,双目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恩娘,你别这样,天佑哥一定会为秦公、程县尉、程将军,为所有枉死之人平冤的……”
……
三日后,赵羽凯旋,押着阜正风回到望城县中的府衙之上,交由楚天佑发落。
阜正风归案后,延州府的这段谋逆案才真正大白于天下,楚天佑并没有亮现国主身份主审此案,而是交由仇安一个区区安县县令来审理。
“国主,此案…错综复杂,犹如一团乱麻,不知从何审起,请国主示下。”
仇安高坐堂上,如坐针毡,翻阅卷宗,竟不知如何审起,罪犯之繁多,罪行之繁巨,实在无从下手。
“这个,本王早有安排。传原告,程不行夫妇及程靖安上堂。”
仇安拱手,“臣领旨。”
“传,原告,安县程不行夫妇及程靖安上堂。”
仇安言罢,衙役们捶着手中的棍子,大喊三声,“传原告——程不行夫妇及程靖安上堂。”
随后程不行夫妇互相扶持上了公堂来,程靖安披麻戴孝,手捧程奇毅及程立安两人灵位一同上堂。
“草民程不行,叩见大人。”程不行缓缓跪下。
“民妇程文英,叩见大人。”
文老夫人作势也要跪下,仇安影见楚天佑眼神有怜恤之意,于是,起身请示,“国主,程公及文老夫人年事已高,问案程序繁琐,恐二位吃不消。请国主恩准,程公与文老夫人,坐下听审。”
楚天佑点头,“本应如此。”
“谢国主开恩。”
于是,仇安吩咐衙役。
“来人,给程公及文老夫人看座。”
“是。”
“谢大人。”
程不行从地上站起来扶文老夫人,随后在衙役的指引下,二人就坐,程靖安仍跪着听审。
“堂下。”仇安道。
程靖安跪下道,“民女程靖安叩见大人。”
“程靖安,延州屠龙会一党谋逆之案,由你原告,你可尽诉所告事由,务尽其详,若有隐瞒、杜撰及诬告不实,本官绝不轻饶!”
“民女所言俱实。”
“如此甚好。”仇安一敲惊堂木,道,“诉状交上来。”
程靖安双手将诉状呈上,由衙役交给堂上仇安。
阅毕,仇安道,“程靖安,你与程公夫妇代表程氏一族,状告源川白虎军副将设计陷害令尊程奇毅将军,夺其将位,追杀程氏族人。与延州宝锋记勾结屠龙会,于白英山设计,逼迫令兄程立安自戕而亡。然否?”
“正是!”程靖安道。
“好,本官问你,程奇毅是怎么死的?”
“家父苦戍源川十多年,经历多次洪水,领白虎军在洪水之祸中救护百姓,一次洪水灾后,染时疫而病故。”程靖安回答。
“既然是染时疫,怎么能怪到阜正风头上?”仇安问。
“因为家父染时疫前,曾苦苦指挥百姓退避洪灾,经常趟于污水之中,染了秽物,皮肤溃烂。阜正风是他副将,近身照顾,但家父病情最为沉重的那几日,阜正风竟未曾请军医给家父看诊,甚至赶走了前去探望的军医。此后,家父病逝,他又以恐时疫蔓延的理由,将他火化……军医曾说,他病故时,浑身皮肤严重溃烂,时疫之症未走到绝境。”程靖安含泪道明。
仇安追问,“你说的这些,可有佐证?”
“有,”程靖安道,“军医之女,柏姑娘曾给家父看诊,也是她确定家父身染时疫,她对家父病情最为了解。”
“她身在何处?”
“大人……”
柏姑娘一瘸一拐地上了公堂来,想要跪下,身边的衙役已经摆好座位,请她坐下。
“你就是军医之女,柏姑娘?”仇安问。
“正是。”柏姑娘道,“大人,当日将军的病情并不沉重,我与他几乎同时身染时疫,而我身体弱些,将军身强体壮,我在数月之后病愈,只留下一些后遗症,没有其他。而程将军,却匆忙暴毙,以我与家父的看诊录,我认为程将军是因皮肤感染秽物,延误治疗而病故的。”
“何人还能佐证你所言?”仇安问。
“军中大部分士兵,都记得将军身上因洪灾而长的皮肤疮,还有当地的百姓。家父的看诊录中,也有记载,但是止于记录的日子,是程将军病故前七日。”柏姑娘将怀中册子交给了仇安。
册子上详细写着程奇毅多年来的各种看诊记录,仇安还拿出楚秉良提供的与程奇毅之间来往的书信,信中但凡有程奇毅自述疾病,皆能在柏军医的看诊册中找到痕迹。
“如何?”楚天佑发问。
仇安回道,“国主,这本册子确系军医的看诊册,程将军写给同僚及家人的书信中提及的疾病,均能在此册中寻见,时间与病症能相互印证。此外,柏军医在册中看诊记录,写明他怀疑程将军身染时疫与皮肤有所感染,他有意进一步查看程将军身体状况从而确定其诊断,但看诊记录戛然而止。”
“是谁见程将军最后一面?”旁观的楚天佑忽然开口。
“我兄长,程立安。”程靖安回答。
“传阜正风。”楚天佑开口。
“传阜正风!传阜正风!传阜正风!”衙役接连喊出去,衙差便押着双手双足捆缚着铁链的阜正风上了公堂。
“跪下!”衙差呵斥。
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忽然成了阶下囚,阜正风算是骨子里硬的,哪里肯跪,冷着眼瞥了衙差一眼,不与理会。
“跪下!”仇安看了一眼楚天佑,也对阜正风大喊道。
阜正风冷笑看着仇安,冷嘲道,“当了一辈子将军,不似你骨头酥软,实在不如仇大人你深谙此道。”
“阜将军确实硬气,自有风骨,只是颇有些忘恩负义,程将军对你有提携之恩,对你妻儿有护佑之义,你表面自诩忠直,却害他性命,助纣为虐残害其子,你有何颜面嘲讽文官?”白珊珊从公堂后面走出,温温的声音说着刺激的话,直戳阜正风脊梁骨。
“你是何人?我们军中之事,轮得到你指点?”阜正风有些恼羞成怒。
“我乃戍边将军,白武之女,白珊珊。”白珊珊道。
阜正风气焰瞬间消退,双眼不敢看白珊珊,怯生生问,“白将军埋骨何处?”
“家父受逆贼残害,埋骨边境,永戍边地,以保安宁。他上无愧于天,下不怍于人,你呢,阜正风将军?”白珊珊摇了摇头,走到了楚天佑的身后站着。
阜正风听白珊珊的质问,惊而抬头,见白珊珊站在楚天佑身后,才恍然大悟,知道能让仇安这样的软骨头直挺起来的,也就只有国主了。
他懵懵然地跪了下来。
楚天佑望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阜正风,你实在辜负你恩师的期望。温玉律无愧于柏丈,程奇毅无愧于秦公,你有何颜面去见白武呢?”
阜正风这气一泻千里,含泪对楚天佑长拜,“罪臣有负君恩,愧对上司,悖逆恩师之授,罪该万死……”
“你岂止罪该万死!”程靖安大喊,“你还我父兄性命!还我秦姐姐性命!还我阿公的腿!还我阿婆的眼!”
“抓住抓住!”
仇安着急大喊,衙役们匆忙抓住了失去理智的程靖安。
阜正风回头,望见了摆在桌案之上,程奇毅与程立安的灵位,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他受白武将军的提携而从军,在秦鼎关将军戍守白渡关以后,他跟随年轻的秦楚凤将军来到白渡关,成为秦鼎关麾下将军,秦鼎关战死后,秦楚凤接过军衔,继续戍守白渡关。
源川遭遇洪灾,伤亡惨重,程奇毅将军临危求援,秦楚凤亲自书写任命书封阜正风为程奇毅副将。
从此,阜正风就在源川与程奇毅出生入死。
但程奇毅做错了一件事,央求秦楚凤在回京述职的时候将阜正风的妻儿带离源川,送归京师。
秦楚凤有副将能撑守白渡关,但他的副将年轻,定力不够,怕失关。
故而秦楚凤回京之时,程奇毅主守白渡关,阜正风主守源川。
“秦楚凤将军为人随和、温雅,但他是铁血之辈,稍有悖逆即要受军法置处,程奇毅挟我妻儿交由秦楚凤回京,保不齐就是想卸我职,治我军法。”阜正风道。
“行得正,坐得端,夜半敲门魂不惊。”白珊珊道。
“也许吧,”阜正风道,“他说是想保护我的妻儿,因为我是家中独苗,又身处白渡关这样朝不保夕的地方,希望妻儿能陪伴我父母身侧。可是,他自己却将妻儿带在身边,其乐融融。”
楚天佑无奈地摇了摇头,“程家人,上到程公、老夫人这样老翁老妪,下到少年程立安、程靖安,还有当年的战亡的程夫人,满门忠烈。他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权柄在握,一切都随心所欲。也就是心术不正,才会终日惶惶不安,揣度上司心思,歪曲为己所用,来日好以为叛逆的借口。”
“阜将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白珊珊因他是父亲的学生,仍有恻隐之心。
没想到,阜正风仰面视君,“一个失去了威信的人何以治军,阜正风当了一辈子将军,做不了阶下囚,做不了伙头兵,只能罢了!”
白珊珊准备要挡在楚天佑身前保护,楚天佑抓住了她,抬起袖子挡住白珊珊的视线。
只听见一阵惊恐的叫声,楚天佑望着公堂上的情形,对衙役道,“蒙布,抬下去。”
“是…是……”
衙役也鲜少见此等血腥场面,匆忙拿了担架和白布,遮了阜正风的尸体,颤抖着抬了下去。
“天佑哥……”白珊珊不敢看,仰头看楚天佑。
楚天佑放下了广袖,宽慰珊珊,“没事了。”
白珊珊望见了地上那一滩鲜红的血迹,还有两位别过脸的老人,程靖安发懵地看着地上那滩血迹。
白珊珊的脸色吓得惨白,平复了情绪转而看向楚天佑,发现楚天佑身上已经溅了不少血。
“天佑哥,先去换衣服吧。”白珊珊道。
楚天佑摇了摇头,情绪也有些起伏,他缓缓脱下了外衫,递给了一旁随行保护的陆庆安。
陆庆安收了衣服放在一旁,楚天佑又坐了回去。
仇安从桌底下爬出来,准备坐回到座位上,还没坐稳就听见了楚天佑的声音,“你就是这么给温刺史、程将军和秦姑娘申冤?”
仇安浑身冒冷汗,虽然他不怕死,但是像阜正风这样血性的人,突然以铁链自绞于公堂,刺破肌肤,血花四溅……
谁能不惊?
“请国主恕臣…鼠胆……”仇安颤巍巍道。
“阜正风累罪如山,即便以死避罚,本王亦不可能同情。延州公案必须论个子丑寅卯,盖棺定论。”楚天佑正色道。
“是……”
仇安屈身执礼。
“传屠龙会一干人犯。”楚天佑吩咐。
衙役一层层传下去,艳如意等人被押上堂前来,还有宝锋记的苏娘。
“艳如意,你身为屠龙会所谓艳主,纠结叛逆,在延州肆意妄为,更与宝锋记少东家勾结,设计陷害安县县尉程立安,你可知罪?”仇安问。
艳如意已经走到了如此地步,只想给女儿留条后路,便只好将一切坦白。
“大人,我原本不过是一个寨子的匪妻,有一年官府剿匪,我和女儿逃离了寨子,在江湖上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的女儿因此生了好大一场病,我求了好多人……”
艳如意陈诉多年心酸困苦,不由潸然泪下。
“都没有人愿意救我的女儿,只有苏娘,给了我钱,让我替女儿治病。”艳如意道,“一开始,她只不过是随手施与,没有任何要求。我也因此治好了女儿的病,可惜病不经拖,我的女儿留下了病根,治而难绝……我又陷入了以往的困境,无法让女儿吃饱穿暖,还要看她继续受病痛的折磨,我不忍为此……”
“但又实在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愿意帮助我的人,所给我的银两杯水车薪。无奈之下我又找到了苏娘……她是生意人,知道了我往常的经历,是匪寨的人,会些拳脚和江湖伎俩。那时她的嗣子苏廷关与叶麟交好,故而她将我暗中引荐给了叶麟,以乌合之众纠结屠龙会,在她的支撑和训教下,我成为了屠龙会所谓的艳主。而我的女儿也成了她的人质,用以拿捏、控制我的人质。”
“为了女儿的安全,我不得不为屠龙会奔走搏命。”
仇安听她说话,脑海中一直浮现程立安的模样,不由怒从中来,“奔走搏命不过是你的粉饰之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才是屠龙会的内里。甚至你将触手伸到延州,利用源川灾情之下逃出来的难民抨击延州府,延州府多年给养源川和白渡关,粮仓早已是空空如也难以接济灾民,而你煽动民意,甚至逼良为娼,游说邵纱纱,想利用邵纱纱在延州听风,鼓吹延州府控制百姓的恶论,与延州府下各县心怀不轨之县令狼狈为奸,攻讦温刺史。怎么到了你口中,你这种种恶行让你成了护女的慈母呢?”
艳如意不甘,双目泛红,仰面直视着仇安,大喊道,“我与我女儿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时候我求了多少人,都没有人愿意帮我的女儿……只有苏娘愿意救我女儿,我为了我女儿能够活下来,我宁可牺牲我的性命,出卖我的良知。若当日是大人您救了我的女儿,替我女儿治病保住性命我自然也能追随大人,帮助大人做尽善事哪怕付出性命作为代价!”
艳如意紧紧攥着双手,眼泪堕下,“是世间冷漠无情的人逼我走到如今的境地,何怪于我?”
“是你自己吧。”
公堂皆沉默,甚至楚天佑都在反思,忽然陆庆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望向了陆庆安。
陆庆安道,“你知道自己脖子上有个刺青吗?”
艳如意抬手摸向了自己的脖颈,那是她嫁入匪寨时,在匪寨中行婚姻之礼的时候刺上的,是匪寨的图腾,她和她丈夫各有一个。
“那是匪寨的图腾,这个土匪窝十多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冲击过官府。后来,温刺史下定决心要取缔这个土匪窝子,才组织了兵力将匪寨荡空,不少被土匪抓走的良民,也都因此获救。你和你女儿逃离匪寨,温刺史念你是从犯,且怕误伤被土匪刺青为奴隶的百姓,所以不与你计较和追捕,希望你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没有人愿意帮助你,是因为你曾经给他们带来了深刻的痛苦,你的女儿因你与你丈夫的恶行,被良善之人抛弃,漠视。而苏娘愿意帮助你,也是因为她认识匪寨的图腾,想有朝一日能为己所用。这一切遭遇,你没有权利怪任何人。”
艳如意这才恍然大悟,可惜早已为时过晚。
“苏娘,那么你有什么苦衷呢?”仇安问一旁静默不语的苏娘。
苏娘冷静得可怕,“我没有什么苦衷。只不过是丈夫早逝,若我没有点实力傍身,难以为继。所以我找到了阜正风,将宝锋记的兵器卖与他做人情,倚仗他在源川的威势,保我在苏家的地位与荣华。但阜正风上有程奇毅压着,新国主复国后,一切又成了未知数,我也只好寻求其他的出路。恰好廷关结识了叶麟,我便顺水推舟,用了艳如意这步棋。没想到半路杀出了秦楚凰、赵恩娘与程立安这几个人,屠龙会的萧天赞有点头脑,便用秦楚凰这个人在屠龙会中与艳如意分庭抗礼,我也难以完全掌控屠龙会。”
“到后来,不知内情的马天龙挟持了小叶子,想用小叶子来控制艳如意。程立安追去,想化解此局,没想到马天龙落入了屠龙会和廷关的手中,所以程立安不敢轻举妄动,被鲁莽的廷关杀了。”
说到这里,仇安和程靖安都怒而起身,“程县尉…是被苏廷关杀的?!”
苏娘淡漠地点了点头,“是他回来,亲口告诉我的,外面流传自戕,不过是他怕招致赵恩娘的报复,撒播的流言罢了。”
程靖安含泪看着自己的双手,想起了马天龙那天杀苏廷关的那一刀。
所以,她已经替兄长报了仇……
“温刺史暴毙的真相呢?”楚天佑问苏娘。
“饥饿的流民,杀的。”
楚天佑回想起方才仇安所说的话,站起身来,“是你们煽动民意,挑起延州府与百姓的矛盾,又挑唆下县孤立延州府,从而刺杀温玉律。”
苏娘冷笑一声,死猪不怕开水烫,道,“是便又如何?”
白珊珊颇为可惜,道,“温大人是个好官,没想到竟被你们如此设计陷害。沉疴与贼争死活,生民错冤赤心人。”
苏娘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说完,苏娘就要学那阜正风,堂前避罚。
白珊珊眼疾手快,抬腿勾住她手中的锁链,踩在地上,教她动弹不得。
苏娘狼狈抬头,“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么?”
“你想学项羽自刎,可惜你非那等英雄辈,不过是作乱延州的恶徒,”白珊珊道,“你只能法场受刑,还延州府、源川,一个公道。”
“来人,押下去。”
衙役近前来,白珊珊松了脚,他们把苏娘押了下去。
楚天佑看着苏娘离开时不甘的眼神,对白珊珊道,“商贾之家多无情,她这么做也是想自保吧。”
白珊珊道,“若她这番心思用在正途,也能成一番事。”
“可惜了温玉律,柏丈口中的…修心之人。”楚天佑说完,看着堂上坐着的仇安,他似乎若有所思。
延州府一段谋逆公案,苏娘为主谋,与阜正风狼狈为奸,作乱延州府与源川,楚天佑判苏娘绞于延州府市井之中,告慰温君在天之灵。而阜正风堂前自戕,无从追究,便将其人其罪布告天下,警惕心怀有异之人。
而艳如意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受温刺史网开一面,仍操旧业,作乱延州,判处绞刑,于安县市井中。念其女儿少不更事,不曾参与,故不加罪。
宝锋记苏氏族人,明知苏娘与阜正风、屠龙会有勾结,仍为财势,替其遮掩,售卖、赠予兵器、钱财与粮食,尽罚没家财,各门家主及主事服徭役以填罪。
宝锋记制兵工场均收归延州府。
此外,楚天佑知悉何耀祖赴延州,是当年马天龙将小叶子送到清河县,拜他为夫子,此番他为救小叶子而来。
何耀祖跪在楚天佑门前求了一夜,楚天佑也想了一夜,最终,他同意让何耀祖带走小叶子,易姓改名,从此不为人知。
何耀祖本欲谢恩而去,白珊珊拦住了他。
“白姑娘,还有什么吩咐?”他问。
“我想,你比任何人都知道改邪归正的道理。我想请你收一个学生,不教她步前人后尘。”白珊珊颇有些深意道。
何耀祖越过她,看到了站在树下,垂首失落,沉默不语的女孩。
“这是我为人师的职责,请白姑娘放心。”何耀祖下了承诺。
随后,何耀祖一左一右,牵着这两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孩子,离开了延州。
白珊珊望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对楚天佑道,“天佑哥,这段公案终于结束了。”
“是啊。”楚天佑也有些感慨。
“赵羽哥也快回来了吧?”
“我让他整顿好白虎军,一切尘埃落定后,回来与我们汇合。”楚天佑道。
白珊珊有些担忧,“那,恩娘的事情,我们要怎么跟他解释?他……”
“据实以告吧,咱们早就肝胆相照,有什么不能直言?不必瞒他。”
白珊珊看着楚天佑转身回房的身影,总觉得有几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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