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公案尘埃落定后,诸犯伏法,程公一家人决定移居源川,来向楚天佑辞行。

    “程公,不打算留在延州了吗?”楚天佑问他。

    程公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我原本是想避开阜正风,好好照顾恩娘和壶儿,如今事情弄成这样,恩娘也走了,我们回去也好。毕竟,”

    程公望向了一旁扶着文老夫人的程靖安,“壶儿的父母都战亡源川,我们想将立安和他们合葬。”

    “程公……”楚天佑对程立安之死有些意难平,程公明白,他对楚天佑道,“公子,立安与恩娘,恰如奇毅与赵毅,不必多言。只希望恩娘余生能够,稍稍解痛,也不枉立安临终记挂。”

    说完,程公一家人不顾楚天佑的阻拦,行了大礼,便离开了。

    他们离开之后,陆庆安告诉楚天佑,程公将程府的钥匙交给他,告诉他,恩娘走得匆忙,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或许那些东西里会有楚天佑想要的。

    楚天佑闻言,与白珊珊到程府之之中替赵恩娘收拾东西。

    赵恩娘的书房里,墙上挂着从宝锋记挣得的新月弓。

    楚天佑看着那把新月弓,想起她年少时的张扬往事,不由感慨,世事变故面前,人的境遇如此缥缈。

    “天佑哥,你看这个……”

    楚天佑被白珊珊的话吸引,走了过去,只见书桌上被镇纸压着的纸上写着一句话,“长风白雪可越关,曲蛇佞鼠能攀山?”

    “这句话好有气势。”白珊珊拿起纸,将纸上字迹摊给了楚天佑看。

    楚天佑看着上面字迹,笔势有力,灵活舒展,看得出写字人经年累月的功力。

    “长风白雪可越关,曲蛇佞鼠能攀山……”楚天佑念着这句话,总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天佑哥,怎么了?”白珊珊不解地看着他。

    楚天佑淡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赵恩娘书房里的东西,见她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书籍,有些似乎略翻几页,有些则页尾卷翘。

    他将赵恩娘常看的书拿下来看,发现多是边境各县的县志,还有一些地理图志。

    她对这个地方,可是下足了功夫的。

    “恩娘还看医书么?”白珊珊忽然发现书架上有为数不少的一些医书典籍,翻开来看,发现每本医书都带了一本厚厚的批注,批注甚至比医书要厚得多。

    白珊珊看细了以后,发现批注上的字迹并非赵恩娘的。

    “慧如……”白珊珊将手中批注给了楚天佑看,“天佑哥,你看,这是慧如师太的批注。”

    楚天佑细看之后,道,“是了,慧如师太医术高明,梁文生不远千里寻来,就是为了请慧如师太替他母亲看病。这些应是慧如师太的书,只是,怎么会藏在赵恩娘书房里?”

    白珊珊也深感疑惑,继续翻找,又找到一本医经,翻开时,书页夹着的信封跟着落了下来。

    白珊珊捡起一看,递给了楚天佑,道,“好像是慧如师太给恩娘的信。”

    【赵姑娘,见信如晤。贫道近日愈觉体乏,力不从心,也许已近天年,顾念平生,已是淡淡然耳。清平观中,除清风明月外,无可相与世人,唯有这累摞医本,贫道将之托付于你,请你相赠习医之人,或广布医道,或济世救人,以续我与妙贞济世之夙愿。此外,近日贫道整理观中文书,忽见梁文生所留之物,亦一并留与你做个念想。请你务必珍重,莫教梁夫人与梁文生记挂。贫道慧如字。】

    楚天佑则找到赵恩娘随手放置在柜子里,要寄给梁文生的一封信。

    【梁兄,近日可好?慧如师太寄我累累书籍,本忧烦何日能阅尽其学,便听闻她已羽化登仙,余感怀良久,援笔,停笔,不知如何告知你与夫人。经年,聚散离合之无常,我体会不少,幸悟所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此理君识尤甚于我。祈愿夫人长安。秦笔。】

    白珊珊与楚天佑看罢,总算知道为何他们寻不到亦不曾听闻清平道观与慧如师太,原来在梁夫人与梁文生离开不久,她便已羽化。

    玉妙贞故于平昌县,慧如师太虽有教授其他年轻道姑,但她一心只有妙贞,遂在羽化前,安置一切,让观中道姑皆云游去寻自己的道,让清平道观在清风霁月之中,慢慢消弭。

    “看来,梁文生没有收到恩娘这封信。”白珊珊看着楚天佑手中,赵恩娘所写的信件,道。

    “我想,恩娘并没有将信寄出,这封信甚至没有封口。”

    楚天佑将信封口给白珊珊看。

    “她,不想寄出?”白珊珊不解。

    楚天佑心情也有些沉重,道,“我想她是不知道该不该寄出,就像信中说的一样,经历了太多聚散离合之无常,梁夫人与梁文生知道慧如师太羽化的事情,似乎没有必要。就像青姑请傅官隐瞒玉妙贞之死一样,不平添人生苦事。”

    “恩娘这一生过得真苦。”白珊珊不由感慨。

    “珊珊,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楚天佑道,“虽然恩娘行事偏激,但她依旧是赵将军的女儿,坚毅不屈。她是诚心想改变延州、源川与白渡关的,否则咱们是见不到这琳琅满目的县志与地理图志。”

    “她?”白珊珊不明中意。

    楚天佑将信放回去,“珊珊,此行咱们虽然解决了延州与源川之祸,处置了阜正风和屠龙会,但究其根里,绝非这么简单。至少秦楚凤之死,咱们就看得云里雾里,而赵恩娘缄默其口,不愿多言,想必内有隐情。”

    “秦楚凤是她兄长,她肯为程立安报仇,却不愿为兄长报仇么?”白珊珊不解。

    “珊珊,你把她当成一个朝臣来看,或许你就能明白。”楚天佑道。

    “朝臣?”

    “对,”楚天佑看着琳琅满目的书架,“你看恩娘的书藏,与咱们当时在温玉律官邸中所见,几乎如出一辙。这些医书、诗集虽多,但她时常翻阅的是地方志与县志,还有些当地文人的文集。她替程立安报仇是因为延州与源川之祸,在屠龙会与阜正风,解决这两件事对家国影响,善大于恶,而且她一直都知道赵羽的身份,解决了阜正风,以赵羽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和赵毅之子的身份,他有威信能够很快镇住白虎军之乱。但是,秦楚凤之死,牵涉甚广,晁禳国怕也有染指。”

    他道出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

    白珊珊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难怪恩娘发现自己武功所学比起傅九郎有所瓶颈,会转而学书。”

    “赵将军把她教得很好。”楚天佑道。

    “可是天佑哥,一切真相都握在她手上,甚至是太后的行踪,咱们不能知道的话,一团乱麻,何处下手?”白珊珊担忧,若不能先知,分不清敌友,必会落势。

    楚天佑思忖良久,“她会告诉我们的。”

    “大人,赵少侠回来了!”

    ……

    傅九郎若有所思驾着马车和几个随从一起在马道上走着,远远见到前面有村落。

    “傅大人,前面有村落,再往前走不远就能进城了,今晚要找个客栈歇脚了。”随从道。

    傅官点了点头,“好,要去医馆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身体。”

    “嗯。”

    傅官转头看向身后马车的帘子,“恩娘,你累吗?累的话我在前面村落休息,给你买两碗茶喝。”

    半晌,赵恩娘才回道,“不想喝,进城找个地方睡觉吧,我有些累了。”

    “好。”

    又是一路无言,傅九郎等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马蹄声,转头一看,来人已至眼前,勒马而停,翻身便下了马。

    赵羽冲到了马车前,对傅九郎道,“傅官,让我见她!”

    傅九郎一愣,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赵羽抬腿踩了上去,撩起马车的帘子,听见一阵叮当作响的声音。

    他眼中涌动着复杂情绪,低着头进了马车,坐在了秦楚凰的对面。

    秦楚凰知道来人是他,别过脸去,披散着的长发遮住了脸上的疤痕。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冷淡。

    “你为什么不辞而别?”赵羽很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他回到望城县中时,得知楚天佑已经私下处置、送走了她的时候,他十分委屈,想过跪求国主给她一条生路,却从白珊珊那里得知,是秦楚凰有意避开他,他心里顿时没了主意。

    他不知道她如此决绝地躲避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虽然想过不去打扰她,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走,自己默默祝福便是。

    但是夜里辗转难眠,一时冲动,还是忍不住来见她,想看看她身上的伤好了没有,有没有添新伤。

    “当时你在军中,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秦楚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用裙子遮掩手边的匕首。

    赵羽拿起她手上挂着的沉重的铁链,铁链锁在她的手腕上,已经将她的皮肤蹭破了皮。

    “傅官为什么给你上这么重的锁?”

    他一则心焦,一则心疼。

    “因为我是朝廷钦犯,弑杀国主、谋大逆的乱臣贼子,不杀已是网开一面。”秦楚凰冷冷地回答。

    赵羽接道,“不,秦妹,我会向国主求情,陈明你的苦衷……”

    秦楚凰怕他看到自己脸上伤痕,继续用冷硬的语气跟他说话,想赶他走。

    “侯爷,我确是屠龙会主谋,几度设计陷害国主,你我早是敌人,你不必自欺欺人了。”

    三两句话,让赵羽心中苦不堪言,君臣之义与青梅之情,竟难两全。

    他伸手抓住秦楚凰的肩膀,将她扳过身来直视自己,道,“若你真是乱臣贼子,又为何不惜性命留在屠龙会帮我们?”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看到秦楚凰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愣在了原地。

    秦楚凰看到他倏然呆愣的表情,知道他已经看到了自己脸上的伤痕,无奈地苦笑一声,握着铁链、拖着身子往后退,想隔开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没想到裙下露出了那把匕首。

    赵羽惊愕地捡起那把匕首,问秦楚凰,“你藏匕首做什么?”

    秦楚凰看着他手里的匕首,道,“我想找机会杀了傅官,逃走。”

    赵羽怎能信她如此拙劣的说辞,傅官武功不在他之下,就凭她那点连武功就叫不上的功夫能奈傅官如何?

    “不,”赵羽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匕首,“你是想自杀。”

    秦楚凰身体往后一靠,无力地看着赵羽,眼泪不受控地流下,“你要是不来就好了。”

    她在秦家灭门,秦风落葬之后,便已决定追随兄长而去,因为舍不下赵毅,才努力与命运抗争,与自己内心的痛苦搏斗。赵毅故去之后,她原也没有牵挂,是程靖安的出现,让她心里燃起浓烈的恨意,立誓要屠龙会为程父与立安兄之死血债血偿。如今,她一线生机,也断了。

    如果赵羽不来,她想,她或者能够永远获得内心的平静。

    可他来了,教她不知如何自处。

    赵羽认真地望着手中匕首,“不来,我就抱恨终生了。”

    说完他便将匕首紧紧握在手心,血自锋口流出。

    秦楚凰惊愕地看着他,起身握住他的手腕,掰开他握着匕首的手,看着上面的刀痕,骂道,“你这莽夫,何必如此自作孽?”

    说完,她紧紧按着他的伤口,给他止血,一边撩起马车帘子,对傅九郎喊道,“傅官,进城找医馆。”

    抱着刀在树下歇息的傅九郎闻言,点了点头,起身和随从们驾马入城。

    秦楚凰满手是血,胡乱让赵羽将手握紧止血,一边找自己马车上干净的布料来给他包扎伤口。

    赵羽看着她慌乱的模样,想制止她,忽然发现她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恩娘……”

    她望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泪流满面,“这是谁的血啊……”

    她想起十多年来,一个个音容笑貌,都成了自己满手的血。

    “恩娘!”赵羽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秦楚凰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

    “赵羽哥……”她将自己满手的血给他看,双目透着无助。

    “这是我们为手刃仇人而流的血。”赵羽道。

    秦楚凰淡淡一笑,她知道自己有些清醒有些模糊,也知道今天她见不到故人了。

    赵羽小心翼翼地抱着她,道,“恩娘,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想只有午夜梦回,含泪与你相对,像我对爹娘的思念那样,我只想和你朝朝暮暮,互相依靠。”

    秦楚凰无奈地将头靠在赵羽的肩膀上,道,“你若是风流些,一定好多女子倾心于你。”

    “什么?”赵羽忽然没明白过来,他放开秦楚凰,认真地看着她。

    只见她温柔一笑,低头小声应道,“没什么。”

    赵羽摸不着头脑,想着,大概,他又被恩娘揶揄了。

    ……

    “大人,锦州来信。”

    陆庆安又来了。

    一听到锦州,白珊珊发现楚天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之前锦州刺史苗诸鱼的来信所写自身难保四个字,已经让人心有不宁。

    楚天佑接过陆庆安的信,发现信封有些脏了,不知是否因为锦州求援心切,未来得及问,他便发现封口火漆不太对劲。

    一般官邸所用封口火漆是有特制材料以防伪造的,一眼就能辨认,而这封信的火漆只是普通的蜡迹。

    楚天佑翻看两下,问道,“怎么没有外封?”

    陆庆安道,“原来是有的,但是因为那帮衙差处理的时候不小心撕坏了,幸好内封没事。”

    “你记得外封上面写的什么?”楚天佑问。

    “好像写的,寄延州安冢县县衙门,县尉程立安收。”陆庆安想半天才道。

    “落款呢?”白珊珊问。

    “好像没有落款,不过盖了锦州春城县的驿馆印迹,大抵是从那边寄来。”陆庆安道。

    “锦州寄安县县衙,用的却不是官府印。”楚天佑琢磨着,将信封口的火漆印给陆庆安看,“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印吗?”

    陆庆安仔细看半晌,才道,“哦,这个是吉贝章。”

    “吉贝章?”楚天佑与白珊珊异口同声又面面相觑,不曾听闻此物。

    陆庆安解释道,“这个章刻的是春城县常见的棉树的大红花,因为棉树古称吉贝,所以这个章也叫吉贝章。有典故的,听说春城县有个茶三娘,茶友遍天下,自己一手小楷又漂亮,常自己或替人写信,便请人用春城县常见的棉树花刻了这章,火漆一封口,写上寄往何处,不必落款,收信人见封口的棉树花,便知是春城县来的。后来一时风起,春城县寄出的信,都能见这个章。”

    楚天佑恍然明白,这并非官府来信。

    “其实大人,您拆开看看里面写了什么,不就知道了么?”陆庆安很早就想说了。

    楚天佑点头,轻笑打开了信封。

    “想缘情生,情缘想起,物类相感,故其然也。”楚天佑望着这字,总觉得有些眼熟。

    他看了许久,才及尾声,“治本归於三大,生民穷於五孝。置天地而德盈,横四海不挠。履斯道而不行,吁孔门其何教。”

    白珊珊道,“这不是梁武帝萧衍的孝思赋并序?”

    楚天佑念到后面,“梁文生受托誊抄,广布天下,通达之处,望生感怀,顾念父母之恩。”

    楚天佑抬眼望着珊珊,忽然愣了神。

    白珊珊见他如此,不由开口问道,“天佑哥,你怎么了?”

    白珊珊觉得可能是后面那句,她从楚天佑手里接过了那信纸,反复念了好几遍,也只是知道这是梁文生写的信。

    “这怎么回事?”陆庆安问白珊珊。

    白珊珊解释道,“梁文生大概是怕别人知道他与恩娘的关系,所以将信借由程县尉寄给恩娘,信上只是誊抄一篇赋文,不敢多言,大抵是给恩娘报平安……”

    “珊珊,你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书生,我央托他替我誊写梁武帝萧衍的孝思赋并序,广布孝道。”楚天佑道。

    白珊珊这才想起来,“是那个与卖包子串通,骗他母亲独食包子的读书人!”

    白珊珊看着手里孝思赋末尾,梁文生所写的那段话:梁文生受托誊抄,广布天下,通达之处,望生感怀,顾念父母之恩。

    “原来,他就是梁文生!”白珊珊惊道。

    楚天佑心里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秦楚凰虽然世故通达,但内心是极不安全与稳定的。她是凭什么与素昧平生的梁文生取得如此深厚的情谊?

    梁文生能够拜祭秦公,还能够知晓通过程立安寄信给恩娘报平安,这些若非与她交情深厚,实难知晓。

    是梁夫人的缘故?

    梁夫人与秦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

    傅官进城,找了个客栈歇脚,还请了当地的大夫来给赵恩娘看病。

    赵羽看着大夫面色沉重,心一直悬着。反而赵恩娘很是轻松随意,还对傅官眨眼。

    “大夫,她怎么样?”赵羽问。

    大夫收了东西,看了一眼赵恩娘,道,“姑娘这身体务必静养,我给你开些药,别怕苦,慢慢喝,慢慢调。”

    大夫这话已经很明白了。

    傅官把丁五味开的药方给大夫看了,大夫颇为认可,增删了几味药,嘱咐几句就走了。

    傅官拿着手里的药方回来,要跟他们交代两句,然后去抓药,发现赵恩娘双手抱着赵羽的腰,赵羽有些不知所措。

    傅官愣在原地,随后抬手晃了晃手里的药方,“我去抓药。”

    随后转身而去。

    夜里,赵恩娘闹了脾气,不肯喝药。

    傅官戳了戳赵羽,“你自己带吧。”

    说完,傅官又扬长而去。

    后来,傅官在院子里,见赵羽出来,问他,“喝药了吗?”

    “嗯。”赵羽神色有些不对劲。

    傅官看他不对,越过他看了看后面紧闭的房门,“你答应她什么了?”

    赵羽犹豫半天,“陪她睡觉。”

    傅官愣在原地,找个凳坐下,“当我没问。”

    尴尬到了。

    赵羽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回去拿了空的药碗出来,递给了随从。

    随从问,“赵大人,她喝了吗?国主说她要是有个闪失,要拿我们问责的……”

    “放心吧,”赵羽道,“我看着她喝的。”

    “那就好。”

    赵羽哄恩娘睡着,自己也躺在了她身边睡觉,发觉她睡得安稳,没怎么闹,自己也浅浅睡去。

    深夜,赵恩娘醒来,见赵羽已经熟睡,于是从他身上爬过,下了床,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想要爬出去。

    在院子里守着的傅官听见细微声响,转头来看,见她又整些幺蛾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过来扶她从窗里爬出来。

    到了院里,傅官才嗔怪道,“放着门不走,爬什么窗?”

    “那个门年久失修,声响刺耳,我怕吵醒赵羽。”赵恩娘笑道。

    傅官看着她在月光下,没什么血色的脸,不免有些心酸。

    他才是真正看着恩娘长大的人,看着她从意气风发到沉闷少言,从小恩娘到所谓秦主,她用孤弱的身体扛下了很多难以承受的东西。

    “从窗户滚下来,也未见得就没有声音。”傅官用她一贯的阴阳怪气回她。

    赵恩娘莞尔一笑,拉着他到火堆旁坐下。

    两人对着火,半晌无言,许久以后,傅官才开口道,“其实我这一路很忐忑,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了结一切。若非知你平生经历,我也会本着蝼蚁惜命的念头,阻止你。”

    “你知道我藏了匕首?”赵恩娘问。

    “从延州客栈出来的时候,小二问我,他给你切水果用的小刀去哪了。”傅官解释。

    赵恩娘轻笑,“这世间我也没什么记挂的了,只是堪堪维持。”

    “那赵羽呢?”傅官问。

    “他太直拧了,忠诚有余,狡猾不够,不适合官场周旋。”赵恩娘道,傅官从她眼神里看出了深深的担忧,“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带兵打过仗,没有军功傍身,国主却任他当天下兵马元帅,他能御下,能服众吗?”

    赵恩娘其实并非单纯因为赵羽的出现而放弃,她在拿到那把匕首以后,一直反复在想的就是这件事。

    赵羽与各个将军之间的交情,都是父辈建立的,这种交情会随着隔代的父辈的接连退职而变得毫无用处,他在年轻将军之中,仍旧,或者说这个问题会更严峻。

    国主和他,至少都远离这个朝堂整整十五年,人心叵测,更何况十五年后的局势下的人心。

    “军中只有军功才是硬实力。”傅官一语中的。

    赵恩娘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朝堂不是。”

    傅官明白她的意思,她这十五年都是在京城度过的,即便是身处深宅之中,仰天而望,也能体会到风云际变。

    “一国之主却能放肆游历天下,寻访太后,你以为就只是以孝治国那么简单?”赵恩娘道。

    “什么意思?”傅官终究还是武夫思维。

    “经历了十五年,朝堂之上盘根错节,心怀鬼胎者有,忠贞耿介之辈有,墙头望风草也有。让心怀有异之人早日浮出水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创造动乱的机会,造所谓时势,一网打尽。”赵恩娘道。

    “你是说国主寻访太后,就是为了空悬主位,引蛇出洞?”傅官很少听恩娘讲这些朝堂,官场玩心眼的事情,有些惊讶。

    “我想他本意并非如此,但是有仙人指路。”赵恩娘说出自己的猜测。

    “所以,国主是被利用了吗?”傅官追问。

    “以他的聪明,大概是顺水推舟、乐见其成。否则,为什么是汤乐一个太常寺卿去做这个监国的丞相呢?”赵恩娘道。

    “也是……太常寺卿似乎是管祭祀的,不太沉稳吧……”

    赵恩娘沉默了。

    “你是为了赵羽?”傅官问。

    “他过了太久与世无争的日子,不懂世间险恶,若我不替他铺路,他很难长远。”

    傅官道,“他未必不懂。”

    “司马玉龙连小叶子都不舍得杀,如此心思单纯与仁弱,赵羽只会比他更心软。小叶子的存在,来日就是发动叛乱的理由,天下百姓不会认前主好坏,只知当下,当下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就能够走偏锋。”

    赵恩娘很平静地说出她决定杀小叶子的理由,伸出自己的双手给傅官看,“你看我这双手,从年少时候就开始沾血,从鸽将军的血,到乳娘的血,再到秦风的血,程立安的血,还有那么多反贼的血。我不在乎多添杀戮了。”

    傅官抓住了她的手,“恩娘,杀伐是为保太平,师傅绝不愿意看你泯灭良知……”

    赵恩娘却平静得很可怕,“若杀一个小叶子能够保天下三十年的太平,我……”

    说到这里,赵恩娘收回了手。

    因为她想起了赵羽,他是一腔赤诚之人,绝不会为虚无缥缈的太平而泯灭良知。

    可一可二,可三可四,杀孽既造,永无止境。

    “傅官,我还是错了。”赵恩娘看向傅官。

    傅官知道她是一个永远在反思的人。

    他认真地看着赵恩娘,“国主不让你杀小叶子,除了他不愿做屠戮之主外,也是想引你回正途。就像世人常说,一念成佛,一念修罗。”

    赵恩娘轻笑着点了点头,“阴谋阳谋,不离正道。”

    “那你决定跟我回京城了吗?”傅官问,不等回答又补充,“平平安安地回。”

    赵恩娘笑着点了点头,“我要回去保护我的家人。”

    “家人?”

    “我的表兄,师兄,还有后面那个莽夫。”赵恩娘说着,靠近傅官,轻轻地抱了抱傅官,“傅师兄,谢谢你带我回家。”

    说完,她起身又回房间去。

    “你愿意告诉他太后的行踪吗?”傅九郎冲着她的背影问。

    赵恩娘停下了脚步,很久才回道,“我会告诉他。”

    她心里明白,赵羽其实也为楚天佑而走这趟。

    靠在窗边听他们说话的赵羽听见声音,又回到床上睡去。

    赵恩娘不管不顾,径直推开了门,一阵咿呀声显得格外刺耳。

    赵羽从床上撑起身来看她,赵恩娘从他身上又爬进去,赵羽愣愣地看着她。

    没想到她什么也不管,倒头大睡。

    赵羽只好将被子拉过来给她盖上,她伸手摸了摸赵羽的脸,“赵羽哥,好久不见。”

    时隔十五年的好久不见。

    赵羽看着她,“秦妹,好久不见。”

    ……

    楚天佑等人开始准备离开延州,前往锦州视察,临行前一日,陆庆安紧紧扒着丁五味,不让他收东西。

    丁五味一条腿被他紧紧抱着,一条腿金鸡独立,蹦跶半天也挣脱不开,只能无奈地对陆庆安道,“陆捕头,我说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就给陆庆安截胡了,“不,你走了我就稳重不了了。”

    丁五味又蹦了两下,发现自己不是陆庆安这种习武之人的对手,恰好白珊珊和楚天佑走了过来,于是只好向他们求助。

    “别笑了,快过来把他给我掰开!”丁五味怒道。

    楚天佑和白珊珊只好收敛了笑,过来拉开了陆庆安。

    “陆捕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和五味终究是江湖客,与你终有一别。”楚天佑宽慰道。

    陆庆安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我那些恩师益友,一个个都走了,我……”

    楚天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刺史对你有提携之恩,你与马都尉有共事之情义,而邵纱纱与你也有相助之谊。我都明白。”

    “既然大人你明白,为何要调马都尉做安县县尉?让邵姑娘随夫就任,独留我做延州府总捕头,你明知我是扶不起的阿斗,被迫当这个捕头……”陆庆安将自己的不满倒了出来。

    楚天佑道,“仇安是个可用之人,没有了程立安,我必须要将马天龙留给他,来日我才能有一个好官镇住延州局面。而你,虽然不够稳重,”这话说出,他还淡笑一声,道,“但你有心肯为,能够独当一面,是延州府的最好的佐吏,你要替他匡扶上下。”

    他有理有据,陆庆安没有办法,只是不高兴道,“谁啊?”

    “新任延州州刺史,温寒。”楚天佑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陆庆安闻言,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对楚天佑道,“我去帮丁先生收东西。”

    帮丁五味收拾东西的时候,丁五味好奇地问陆庆安,“那个温寒是谁?”

    陆庆安道,“温寒是温刺史的侄子,他也是温大人一手栽培而入仕的。”

    “是个好官?”丁五味好奇地问。

    陆庆安点了点头,“是个稳重的官。”

    丁五味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你要好好干,当天下第一总捕头,就要记住这八个字。”

    “沉得住气,稳得住心?”

    “然也!”丁五味点了点头。

    虽然陆庆安仍旧是迷迷糊糊,不谙世事的模样,但是丁五味这段时日对他的照顾和赠给他的这八个字,对他影响深远。

    没过多久,丁五味又和楚天佑等人踏上了新的旅途,早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而陆庆安的征途却是从这里真正开始,厚积薄发,在温寒就任后,一步步往前走。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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