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城门才开,一队训练有素的兵马就冲入城中来,守将兵士匆忙阻拦,誓要血战,哪知那高头大马的,单手拉缰,腰间取下一枚令牌。
“源川军亲卫邵议伦奉源川督军府令,接管春城县衙!军令如山,若敢相阻,就地正法,后报督军府!”
他声如洪钟,身后皆是骑兵,身姿矫健、卓尔不凡。
春城县守将面面相觑,转头对手下道,“快去报知孟公!”
邵议伦皱眉,见那人转头就跑,问守将,“你让他报何人知?”
守将笑着行礼,“邵大人,我让他去报锦州刺史,苗诸鱼,苗大人。”
“叫他回来。”邵议伦看着那人背影,吩咐道。
“这,本应报知州刺史大人,与您交接春城县事务。”守将想拖延时间让他好去通风报信。
“叫他回来。”邵议伦脸色微沉,目光一直盯着通报之人。
守将转头也看了一眼那人背影,叹了一口气,“只怕是拦不到了,邵大人,我让别的士兵前去……”
话音未落,邵议伦马侧拔弓,箭筒捻箭搭弦,不等对靶,箭已离弦而去。
守将眼睁睁看着通报之人中箭,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拍了拍身边的士兵,“你去……”
士兵们皆沉默不语,如鹌鹑一般。
邵议伦收理弓箭,扬声道,“军中无戏言!本将受命接管春城县衙,自与州刺史交接,不需尔等多管闲事!”
说完,邵议伦扬手一挥,冲开了拦着的春城县守城兵将,直入春城县衙。
春城县衙早就是一座空邸,附近也并没有什么民兵匪号,邵议伦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收回。
邵议伦没有下马,吩咐副将,“你守在此处,将门庭焕新,我去去便回。”
“末将遵命!”
邵议伦策马往苏宅去了。
苏宅门前有家丁正在洒扫,还有几个带刀的镖师模样的人守在外面。
邵议伦下了马来,将马缰随手一丢,马就走到门前树下歇着。
“什么人?”
几个镖师分开,问他。
邵议伦递上名帖,道,“源川督军府下行走邵议伦,拜会贵府夫人,烦请通报。”
镖师看了一眼,“此处侯着。”
随后,他便入了府中去问。
半晌,他将邵议伦放入府中。
邵议伦在庭院见到了赵羽,当即半跪下来行礼,“末将邵议伦参见侯爷,侯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羽正在擦刀,听见声音,收刀,弯腰扶邵议伦,“邵将军,辛苦你跑这趟了。”
“督军有令,末将从命,此乃天理,何言辛苦?”邵议伦答复。
赵羽拍了拍他的肩膀。
邵议伦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道,“侯爷,有京城飞马来信,要交给楚大人。”
赵羽问道,“何人来信?”
“是汤相。”
赵羽看向了内室,不知道珊珊好了没有,希望朝廷没什么事情,不然公子又要多添烦恼。
“楚大人在里面,你进去吧。”
“好。”
邵议伦小跑入内,门前才缓了脚步。
楚天佑正在喂珊珊喝药,喂了半碗,见珊珊神色不太好,问道,“苦吗?”
白珊珊摇了摇头,“不苦。”
楚天佑放下碗,过去果盘里拿了个蜜饯回来,刚坐下,发现碗里的药已经空了。
他嗔怪看她,“喝这么急,呛到怎么办?”
珊珊温婉一笑,伸手抓起他的手,把他指间捻着的蜜饯送到嘴边,吃进去。
此时,邵议伦见门大敞,且不知此间通透,没有内室也未设屏风,鲁莽撞见楚天佑给白珊珊喂蜜饯的场面。
军中粗汉,哪里得见这些场面,手里握着朝廷急信,进不是退不是,尴尬在原地。
楚天佑轻笑掩饰自己的尴尬,看向邵议伦,刚要开口,忽然白珊珊就轻咳两声,“现在都不知道行礼了吗?本官才离开源川几日,你就如此冲撞放肆?”
楚天佑愣在原地。
而邵议伦如获大赦,半跪下来,“末将邵议伦参见楚大人。”
“起来吧。”白珊珊道,“让你办的事情办好了吗?”
“回大人,”邵议伦站了起来,“我等已接管春城县衙,一切听凭大人行事。”
“好极。”珊珊一边学着楚天佑说话的语气,一边用玩味的眼神看着楚天佑。
楚天佑无奈一笑,摇了摇头,任了她。
此时,他就好像楚大人的小厮一样,给她捶腿揉膝。
“大人,有朝廷来信,说要急报大人,不可耽搁。”邵议伦掏出急信。
楚天佑从床边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信,拆开来看,除了汤乐之信,另有附件。
他拆开汤乐的信件。
“臣汤乐问国主安,白渡关案牵涉之清查已有眉目,白渡关军备,宝锋记刀兵以次充好,走私铁矿,私铸兵器,勾连之下为叶洪父子所用,复国尔后,假意服从新主,暗中为叶麟谋反复之计。白渡关之防,锦州、绵州具出钱粮,绵州山路崎岖,当时车马多调军需,供之甚少。锦州桑植发达,田连阡陌,织坊星罗棋布,供白渡关不在少数,筹措之军饷亦提振军心。但白渡关破防前数月,流寇作乱,白渡关军内耗甚巨,锦州供之愈少。秦楚凤将军军令直发,请时任锦州州刺史霄成山,央其打击流寇,保白渡关之供。霄成山曾上书先主陈其难处,未几,白渡关破。”
随后,楚天佑将汤乐信交给白珊珊,自己拆开了附件,见秦楚凰清瘦字迹,“我已稳住霄成山,望国主与我互通有无,以免破绽显露,予其金蝉脱壳之机。”
附件看罢,楚天佑当即烧毁,灰落笔洗之中。
他提笔给汤乐与秦楚凰分别回信,封口之后,在封蜡上盖了自己私印,递给了邵议伦,“军马急发朝廷。”
“末将遵命!”
邵议伦领了信就要走,白珊珊叫住了他,“邵将军!”
邵议伦转回,白珊珊问道,“苗诸鱼出现了吗?”
邵议伦摇了摇头,“并未,春城县衙空置已久。”
白珊珊皱眉,看向楚天佑,道,“天佑哥,我分明已让五味哥传消息去蒲青县,说源川督军楚若宁要见他,他日前设法相邀,现在为何又不现身?”
楚天佑亦不知其间究竟。
“这样,”楚天佑看向了邵议伦,道,“邵将军,你发信去蒲青县,要他回来。”
“末将遵旨!”邵议伦说完,藏好书信出去,正好赵羽从外面进来。
他停下,赵羽摆了摆手,“我找大人有事,你先走吧。”
“是。”
赵羽入内,对楚天佑道,“公子,孟延华在渡亭楼设宴感谢您救了他女儿,去吗?”
楚天佑开扇轻摇,“你替我以夫人身体抱恙为由,回绝了他,待他三次登门,再应下。”
“这是为什么?”白珊珊不解,“你也学诸葛亮,教人三顾茅庐?”
“我要试试孟延华的底气,才知道他在锦州根基有多深。”楚天佑笑道。
“什么意思?”白珊珊看向赵羽,赵羽尴尬地摇了摇头。
他武功高强,但智囊,他根本没法和楚天佑、秦楚凰相比。
“一个人的沉稳,和他的底气是有所关联的。就好比家财万贯的财主不会在乎一二两纹银的得失,而对身无长物的人来说,却是灭顶之灾。”楚天佑解释。
“难怪你忽然大张旗鼓地调邵将军来春城县,”白珊珊道,“原来你想诈孟延华。”
“不错,”楚天佑道,“先前诈杜满金,没想到他这么不堪大用,没三两功夫就把底子泄露干净了。”
“可是为什么您不直接见孟延华,像上次一样当面诈他,偏要等他三次?”赵羽不解。
“我还未见孟延华,其他人就蠢蠢欲动。他即便手眼通天,岂能瞒天过海,咱们只需要静观其变,自会有所收获。”楚天佑胸有成竹道。
……
他们三人在春城县搅动风云,却并不知道那天丁五味驾着马车跑的方向,根本不是蒲青县的方向,他也并未到蒲青县将“楚若宁”的话传达给苗诸鱼。
他们驾着马车去的地方,其实是江平寺山匪的聚义地。
当夜,天蒙蒙亮,什么也看不清楚。
丁五味见江平寨门,以为苗诸鱼被逼出走蒲青县,沦落至此。
他本想下车叫醒守寨门的兵子,只是突然闪出了一只黑野猫,惊了马,马一声啼嘶,抬起前腿冲了出去,将年久失修的寨门给冲了。
丁五味三人就这么冲进了匪寨里,被匪寨头子逮了起来。
“我这个门啊我这个门!”土匪头子独眼龙扯着粗嗓子大喊道,“是百年老字号,前两天刚修了一点点,麻绳没有了,正派人出去抢……不是,买,还没买回来,你就整个给我撞散架了!”
丁五味见此情形,忽然灵机一动,抱着马痛哭流涕起来,“我的马呀!我对不起你啊!这都是我的错!让那个该死的!闪着两个鬼火儿的老黑猫吓着你!害你往这破门儿上撞!我的马呀!我的马!”
小香见状,也赶忙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马哥啊!我本想着让你带我们来江平寺,给我们白发苍苍卧病在床的高堂求平安,我佛慈悲,怎么在这里遭遇这个惨祸呀!”
独眼龙吓了一跳,看着这夫妻俩突然戏精上身,随后他看向了一旁的小姑娘。
刚要说什么,小姑娘突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小姑娘大喊爹娘,“我要大马!它答应给我生一头小马驹的!”
一旁的山寨师爷凑过来独眼龙耳边,小声道,“寨主,好像是一匹小马驹。”
“滚!”独眼龙最烦他这个拿腔拿调装学问的样式儿,一脚给他踹飞了。
“我十年的积蓄啊就买了这么只马儿,跟我同吃同住,感情甚笃,怎么就挂了?!我的马啊!我对不起你!”丁五味见状,哭得更惨了。
凶神恶煞的独眼龙登时不知所措,扯起自己独眼的眼罩,揉了揉眼睛,盖回去,然后对身边杵着的人嚎道,“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找兽医!”
“啊?兽医?”那些山贼各个面面相觑。
“哦对,马大嫂养马驹的,我去找……”
然后,独眼龙在丁五味身边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兄弟……”
丁五味抱着马,扭着身子,不理他。
独眼龙转了个方向,“嘿,兄弟……”
丁五味又扭过去,不理他。
独眼龙火了,抓着丁五味,嚎了一声,“好了!还活着!已经去叫大夫了!别哭了!是不是男人?!”
丁五味怂了,愣愣地看着他,“还活着?”
“是啊。”独眼龙翻了个白眼。
……
孟府前,孟芝牵着孟湘儿的手,望着如今孟府辉煌的门庭,不由悲从中来。
世事流转,物是人非。
“姐姐,你就跟我回去吧,父亲和母亲真的很想念你。”孟湘儿看着孟芝,恳求道。
孟芝淡淡一笑,她哪里知道,孟延华一路走到如今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谈何回去,他早已回不了头。
这些话她没有与孟湘儿说,都是上一辈的恩怨,她不希望祸延后生。
“表小姐!二小姐!”
到了门前,家丁毕恭毕敬迎他们入内,有人疾步入内通传报知孟延华。
早已得到消息的孟延华夫妇,早早就等在了厅里。
孟芝牵着孟湘儿来到正厅,孟夫人余思敏一身素服,纤细的手上缠着一串佛珠,见到完好无损的孟湘儿,当即潸然泪下,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娘……”
“我的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孟延华也颇为感慨,但抬头见孟芝神色如常,不为所动。
“芝儿,你……”孟延华开口。
“婶婶,湘儿这些日子吃了好些苦头,你带她梳洗一番,去去晦气,顺便看看身上有没有受伤。”孟芝对余思敏道。
她想支走余思敏母女,单独和孟延华谈谈。
余思敏也知她心思,抹了抹泪,“好,我带她下去。”
孟延华吩咐下人,“没事就先退下,泡两杯茶来。”
孟芝随后在侧边坐下,孟延华先开口,“你先前来信,说是苏府人将湘儿送回,可知苏府是什么来历?”
“听说是延州商客,宝锋记。昨日凌晨,苏夫人差人将湘儿送到渡亭楼,央我送回来。”孟芝道。
“初来乍到,他怎知你我关系?”孟延华不解相问。
“叔父,他非寻常人,你见好就收或者还能保一家平安。”孟芝无奈开口,“日前在渡亭楼,他已对杜满金敲山震虎,昨日银花店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你应该已经听说了。”
“银花店的事,我会让钱楼二和杜满金背下,你不必多忧,继续做你无忧无虑的茶娘子就好。”孟延华平静道。
“这件事就这么罢了?”孟芝问道。
“闻风之后,我已派人处置了,不会惹火上身的。”孟延华道。
“处置?你处置什么?杀人灭口吗?”孟芝身体前倾,语气渐急。
“这些事,你莫知太多。”孟延华对她的语气从来温和,不恼不嗔。
“叔父,银花店本只是售卖元宝蜡烛,后来杜满金将他做成这般生意,你既然痛恨杜满金,压过他后,为何不收了这档祸国殃民的营生反教钱楼二将银花店将这黄泉行当做的鲜血淋漓?”孟芝痛陈其过。
孟延华却对她的不谅解心生不满,“芝儿,我这么做为了什么你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们孟家这么个征人世家怎么会变得如此恶贯满盈?”孟芝含泪,猝然起身,抬手将下人送到身边的茶杯打落在地。
“没有钱,我争不到权。杜满金手握权柄害我长嫂,逼死我母亲,霄成山是他的靠山我就求告无门无处申冤,但风水轮流转,现在杜满金在我面前心怀鬼胎也不敢出真刀真枪,湘儿能平安回来,你真以为是有人行侠仗义?是因为杜满金钱楼二惧怕我。我要他们畏我怕我,不敢轻举妄动!”孟延华只有在孟芝面前才会坦言,直面其心。
“那那些无辜的人呢?”孟芝反问,“他们做错了什么呢?你用银花店,抢他们的地,夺他们的屋,取他们孩子的性命,你还要他们的命,这片地只能有你一个活人么?你已经活成了一个炼狱里满手鲜血的修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吧!”
孟芝已经不止一次出言相劝,但孟延华却始终不曾听入。
他沉默无以应。
“你对得起景回吗?”
厅中沉默良久,孟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击破一潭死水,孟延华扶着扶手,站起身来,“他还活着?回来了?”
孟芝含泪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孟府。
孟延华独坐沉思,帘后,余思敏握着佛珠,双目失神,眼垂泪落。
……
孟芝回了渡亭楼,回了房间,关上门以后,静默许久,忽然发现自己的桌上的油灯压着一个信封,她走过去将信封拆开,只见上面是景回的字迹。
信上只有“后会有期”四个字,残忍决绝。
孟芝泪如雨下,匆忙从渡亭楼追出来,往三步亭的方向,在劝停碑那里狠狠摔了一跤。
竹棚饭店的老板匆忙追过来,扶起了摔得浑身是泥的孟芝,孟芝握着他的手臂,含泪相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四十多岁模样,正值壮年……”
她的话还没说完,老板就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在这里等了你很久,三步一回,最后策马而去……”
孟芝松开了他的手臂,将信捂在胸口,痛哭流涕。
“遇见你之前我在盼征人归,遇见你之后我依然在盼征人归。可是天意为何如此残忍,教我永盼不回……”
寒夜清凉,孟芝跪在劝亭碑前,竹棚饭店的老板站在风里,陪着她。
而景回,独自一人又踏上了征夫路,哪怕他知道此行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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