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光照进来的时候,幽泽就醒了。
他意识还有点朦胧,也很累,中间断断续续又睡又醒,但依稀听到周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微弱的闹钟声响起,好像很快就停了,好像有什么翻动,好像有股热度挨近他,是有人在他耳边唤他吗?
他想回应,但他使唤不了身体。眼睛睁不开,嘴巴动不了,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难怪这身体,不知多久没进食,而且意识才刚回来,还没适应。
又过了些时候,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一股暖意从额头流入,非常温暖,像他刚醒来时,也没觉得冷,只感受到同样的温暖。
暖意慢慢走遍全身,身体多了点温度,好像能稍微动一下了。幽泽刚能稍稍睁眼,却只捕捉到一个背影,迅速从房门口消失,紧接着传来客厅大门关上的声音。
在这一片暖意中,幽泽再次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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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泽再悠悠醒来,见阳光洒进来的位置,惊讶这一觉竟睡到中午,是难得的好眠。身体似乎终于休息够了,即使还是有点乏力,他却能动起来。
阳光刚好落在他脸上,有点刺眼。他抬手挡,却发现他手腕缺了一样东西。他这一惊,连坐直的力气都马上涌上来。但他坐直身子后更惊——他怎么睡地上了?他旁边怎么多了一个枕头?那枕头下面的被子,不也就是他现在盖着的被子?他和谁盖同一张被子了?
幽泽盯着那床被褥,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然后才发现那不知谁睡过的枕头底下,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林督察,
你退烧了,但也请记得喝药。药是宁婆婆昨晚熬的,在保温瓶里,应该还温热。
手表在你书桌的抽屉里。
这里记一下:你欠我三顿丰盛早餐。
红
字很优雅,那个「红」更是艺术——系部偏小,带着柔丝一笔完成,工字较大,在「系」右边偏下开始,最后的横笔从左到右拉得长,微弯像波浪,乘着上面的「系」。
幽泽一看这个红字,单凭这个红字,也知道是谁的红。
他有点艰难地扶着床沿站起来。他心跳很快,甚至是抖着手去拿起手机。
「幽泽!你醒了!」锦铃姐从电话那头紧张地嚷起来。
「是,锦铃姐,就刚刚。我没事。我想问——」幽泽还是气若游丝,但他迫切要知道,语气急速。
「怎么没事!你昏睡了一整天!担心死我们了!你现在——」
「锦铃姐!」幽泽打断了锦铃姐。他很少这样子。
锦铃姐察觉到,也认真问道:「怎么了,幽泽?」
「我的手表……」话到口边,幽泽又不知道怎样问下去。
「你的手表,在你抽屉里啊。乘焰没跟你讲?啊,可能他离开时你还没醒。」
「我的手表……是谁替我摘下的?」
「我啊。」
幽泽顿时松了口气,但松不到一秒——
「我和乘焰替你换衣服,他看到了你手上戴着,想着让你舒服点,就说替你解下来吧。」
「那……那所以是他拿下来的?」
「不是,是我,你放心,我知道你宝贝那手表,很小心,没蹭到没掉地上,我还用眼镜布裹着才放进抽屉的。」
「我不是这意思,锦铃姐,但谢谢你替我收好。那,那红督察是有看到我的表了……」
「看到啊,他先看到的嘛。那怎么样?」
「没,没怎么样,就……就问问,」幽泽心里很梗塞,「他,没说什么吗?」
「嗯……没有。啊你是想要听听人家称赞你的表吗?哈哈哈!」
「不是……」
「唉你要失望了,你下一次再向他炫耀吧。他在你身后面,忙着扶着你,应该没特别留意看。」
幽泽正要觉得舒坦,猛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他……他替我换衣服?」
「对,我一个人抬不动你啊。你知道吗,你这次是真的完全没意识,一动不动的。」
幽泽没说话,心再度梗塞。
「怎么了,幽泽?」
「嗯没事。就,和他不熟,让他帮忙换衣服,不太好意思。」
「没事没事,乘焰是好孩子,很乐意帮忙。他昨晚二话不说就答应来陪你一个晚上!」
幽泽紧闭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不会让一心为他安排的锦铃姐伤心。
他对很多事情都可以很淡然,但这几天已经连番在这位警界传奇之子面前丢人,先是在被当作少年犯的情况下逼于无奈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继而在他面前晕过去,不只一次,是一天两次。现在居然还需要他来帮自己更衣。他想像那情境,觉得自己衣服被脱下来的一刻,也等于是把尊严剥下来的一刻。还睡他旁边一个晚上。太糟糕了。
但幽泽静下来想到,除了自己的不好受,也没什么其他影响。万幸红乘焰没有实在地看到手表。那算了,幽泽想,反正不会也不需要再见面。珍惜锦铃姐对自己的关心更为重要,于是他把手表的事情放下,问起认真的事情来:
「我猜就是锦铃姐妳故意安排的,谢谢。所以,妳查了?我的设想没错?」
「嗯,我排了盘。昨天宁婆婆只说你昏过去前让她转告我去查一查乘焰的八字,说是有他在,你就会阴气不足,所以你怀疑是他阳气太重,影响了你。我下班去看看你,你到时候具体和我说说实际情况吧。我另外有事情和你算。
吃东西了没?乘焰说他没来得及吃,宁婆婆准备好的早餐在桌上原封不动,你看看要不要吃。先休息好,晚上见!」
幽泽知道锦铃姐要算什么。他晕倒前最后想到的事情就是这回要被锦铃姐训了。
幽泽坐在床沿,纸条还拿在手里。他盯着纸条出神了好一会儿,再望向脚下的地铺。把他从床上搬到地铺上,不是红乘焰还有谁。红乘焰进警队以来的这三年,他们都没有交集,怎么一下子在几天内从没交集到睡在旁边?锦铃姐说,是运势走到该走的地方了。这霉运。
幽泽把纸条搁在书桌上。
他想先梳洗,进到浴室,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要是找到一点红乘焰在此待过的痕迹,他就要抹拭掉。但他极力巡视,却没找到半点。红乘焰是位很有教养的客人,什么都收拾好,一点不失礼。
幽泽洗漱沐浴后,到餐桌打开保温盖子,取出肉丝粥。宁婆婆的粥是佳品,肉丝不多不少,米粒也稀烂得刚刚好,加了腐竹,粥又香又绵。这种绵粥一时三刻是熬不出来的,如果早上要吃粥,宁婆婆一定是前一晚已经熬好粥底。多费功夫,幽泽心里一阵暖。他把粥加温,撒上葱花、几滴香麻油,细口细口喝着,很满足。
红乘焰没能喝上,太可惜了,可他自己不早点起来,也不能怪到他头上,他怎么就算出来欠他三顿早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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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婆婆回到家时,幽泽正站在房门口,像在浴室那会儿,审视着整个房间,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大咧咧铺在地上的被褥。他听到大门开了,出去迎门。
宁婆婆一手紧紧握着幽泽,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连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眼眶都红了。
幽泽反握住宁婆婆,柔声说:「没事了,我好好的。」
宁婆婆不住点头,拉着幽泽去厨房。「喝药了没有?现在觉怎么样?冷吗?我再煮一底药好了,昨晚的不要喝了。」
幽泽随宁婆婆给他安排什么就什么。
「怎么不休息呢?还不套个外套。去,到房里躺着,把身体弄暖,这里我弄,你快去休息。」宁婆婆刚拉了幽泽进厨房,现在又推幽泽出去,去他房间。
「我好得很,都没有平时的反应。身体很暖和呢。」
宁婆婆摸摸幽泽的床褥,又说:「这床再透透气吧,不然会发霉的。哟对,我撒上点苏打粉,消毒下。现在入秋了,我看再通风两天就可以了。你这地铺也不好睡太久,还是地气重的,就多睡两晚够了。」
「嗯,好。」幽泽乖巧同意。
宁婆婆又蹲下去抚平铺在地上的被子,说:「你,来,再躺躺。在被子里暖暖。」
「好了宁婆婆。」幽泽微笑着把她拉起来,却在心里疼痛着她。宁婆婆饶是不信他这次没大碍,还是惦记着他会像平时一样要卧床数天,发冷又发热。「妳老人家不要再操心了。我躺了一整天呢。宁婆婆妳就帮我煮点药,驱点小寒就可以了。」
幽泽收拾好了他书桌上的东西,锦铃姐就来了。她也像宁婆婆一样,东摸西摸了一番,要实实在在地确认。毕竟,幽泽回来不到一天就可以这样安然无恙地站在他们面前,史无前例。
「程云叔说他昨晚起了一卦,知道你一定不会出事,」锦铃姐一边说,一边拉开餐桌的主席位坐下,「他今天才说,那不是事后孔明嘛,哈!他昨晚可是打了好几次给我,问你醒了没,担心的呢。还为了这个起卦,哈!幽泽你得给你程云叔打个电话,好好安抚他。」
锦铃姐用眼神示意幽泽坐下。她轻松地开着程云叔的玩笑,但幽泽从她选择的座位以及气势,知道这是一场上司下属的对话。
刚好宁婆婆熬好了药,递给幽泽。幽泽盯着深褐色的药,心里已尝到那种苦涩。
「说正题,」锦铃姐收起了刚才嘻嘻着的笑脸,「所以乘焰出现在你附近的话,会有什么异样?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碰到他,是……」幽泽停顿片刻,决定忽略掉与工作无关的第一次,「就是那天清晨在天幕屋苑,我刚抵达时一切如常,阴气聚拢得挺厉害。但很快他就出现了,他一向我走来,我就感觉到周围的阴气都散开了。但当时太慌乱,他一下就来到我面前,所以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感知错。然后第二次——」
「就是昨天凌晨你擅自行动,这一笔我们之后绕回来谈。你继续说。」
「是,江警司,」幽泽正色回答,「第二次,我晕倒后,红督察开车送我回来。在车上我睡着了,按平常,我才刚考察完,还是一心要到那边去,一旦睡着必然就会游离了,醒来也会起平时的反应。但我没有,我就真的只是睡着了,醒来后虽然依然是又冷又热,但没有更严重,反而是比晕倒的时候舒缓了点。」
锦铃姐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让我看他八字,没错,完全没错,没有更阳的人了。他是丙火。」
「没有更阳的人,怎么说?丙火是什么属性?」
「丙火至刚至阳,其他属火的都不比丙火的火。嗯,就理解成最猛列、最炽热的太阳吧。他八字里还有其他火,名字里也有火。你碰上了一个最阳的人,和你恰恰相反。估计他去哪,他的气场和体质都会自动驱散阴气,或是把阴气抵销了。」
幽泽想了一下之前的各种情况,说:「所以,的确是因为他。」
「还好因为是他。你当时那个状况,还好是乘焰在你身边,要不然呢?你晕倒在自己车里我们都不知道上哪里去找。」
「我当时没那么想,我甚至还想着,如果真的是因为他,那太糟糕了。我又不知道他的影响多大、持续多久,万一导致我失去了这个能力……」
幽泽没说下去。
锦铃姐也不需要他说下去,只轻轻说:「傻孩子。」良久,又问:「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有底吗?」
幽泽踌躇了一会,如实说:「昏倒时,似乎是被强迫游离了。或许反过来说,突然自动游离了,所以身体失去了意识的支撑。」
宁婆婆在饭桌旁的开放式厨房做饭,默默地听着。听到这,她转过来,说:「应该是身体承受不住阴气了,变得极阴,身体和魂识皆认定那边才是归宿。」那边的事、下面的事,宁婆婆比他们都懂。
幽泽点头,听明白了,继续说:「第一次晕倒时,红督察在旁边扶住了我,然后我就马上回来了。之后红督察送我回来后,我自己在房里歇下,去了那边一趟,还能回来。一回来就是比平常更厉害的阴寒反应,但还能清醒着说话,但太寒了,说到后面,虽然意识还在,但身体撑不了,好像是红督察一离开,我就又昏过去,也是被拉去了那边,而且我……回不来。」
「感应不到了?」锦铃姐蹙眉,急速地问。
「对,就像,这边的我消失了,完全找不到带着些许阳气的我。」
「本来你去了现场两次,身体沾的阴气就比平常重,你又先去过一趟,带着阴气回来,还怎能有半点阳气呢。」宁婆婆说。
幽泽「嗯」了一声。
「后来呢?」锦铃姐问。
「后来,过了好久,我在那边也不知道具体多久,就是感觉过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慢慢感应到我自己了。」
那温热渐渐地堆积起来,是引领他回来的火把。
「一开始抓不紧,感觉是在这边和那边来回了几次,想来是游离了太久,身体有点排斥吧。真的回来后,却是暖的,完全没有平时的阴寒。」
「是乘焰吧。他的确是极刚极阳了,单单待在你旁边,就能把这么重的阴气驱散,把你从那边拉回来。」锦铃姐说。
「幽泽,走运了才碰着乘焰呢,」宁婆婆轻声说着,背过去,拿起刀继续切姜丝,「你要是到现在还不醒来,你让我们怎么办呢。」
「还没醒来还好,也可以是永远醒不来。看你还敢不敢?连续两晚去考察。连续两晚!你平时去一晚,就得躺两三天。所以你以为去两晚,就单纯叠加躺在床上的天数是不是?就没想过阴气会浓重到一下子把你压倒?」
「江警司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没有下次。」
「会不会有下次得看你这次的原因。那你说,到底为什么要回去视察第二遍?你去了第一次之后,当天已经交了报告,程云叔已经按你的报告列为凶杀案,安排了交给重案组。那你就已经完成了任务。」
幽泽安静了片刻,才说:「第一次考察完去那边的时候,虽然我知道他们就在我附近,但看他们总隔了一层雾似的,看得不清,听得不清。大概是因为花园不是确切的死者逝世的地点,而我待在现场的时间又太短,留下的印记覆盖不了太大范围。
那天清晨本来我也是想着去完花园再去他们屋内。但后来红督察出现,就打断了计划。所以想再去一次现场,这次到他们家里,如果是案发地点,再去那边的时候就能确切找到他们,得到更关键的讯息。」
「得到更关键的讯息又怎样?」锦铃姐不放过他,「已经转给重案组了,他们就可以自己查去。」
幽泽也没想逃,但要原原本本说出来,还是有点为难。既然锦铃姐问到点上了,他也没纠结的余地,只好回道:「我第一次去那边时,隐约听到太太一直哭着反覆说,是我们收留了他,他是非法逗留。我想,一旦牵涉逾期居留、外国公民,那必须要加快查办。在报告里也有说明这点。
既然知道是要紧急查办的,我就想尽可能再多拿点讯息,一方面觉得,如果没有遇上红督察那出意外,这些本来是我第一次就该做好的,另一方面,就希望……能多帮忙一下查案进度……尽快破案。」
即使幽泽不挑明说,他知道锦铃姐肯定也知道他这次行动的原因。他也知道锦铃姐逼他说出来是为了什么。
「幽泽,你一向都尽心尽力帮忙查案。但你的尽心尽力,是在我们队的规范下而尽心尽力。我们规矩就这么两条,你还知道的对吧?」
「回江警司,一、如果是牵涉案子而使用异能,必须事前呈报队长。二、所有透过异能得到的案子相关讯息,只能传递给对于我队有知情权的人。」
锦铃姐向幽泽瞟了一眼,说:「所以你两条都犯了。」
宁婆婆双手在围裙擦了擦,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锦铃姐望着幽泽的眼睛说:「你这次会擅自行动,就因为这是红乘焰的案子。」
幽泽没能否认。
锦铃姐叹气,说:「你这是为了谁呢。」
幽泽还是不作声。
「幽泽,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幽泽垂眼,说:「我记得,锦铃姐。」
「你说你考虑不周,不只是不周,你是根本没考虑自己的安全。所以你不要再这样做了。你知道的,你十七岁被邀入队,是为什么。」
幽泽仍是垂眼,安静地说:「锦铃姐,我知道。」
宁婆婆深深看了幽泽一眼,又背过去,继续准备晚饭。
「什么记过、降职等对我们队没意义,所以这事,我们今晚说开了,也就罢了。你记住我们说过的就好。」
她说毕,伸了个腰,开始摇起了椅子,说:「唉,反正也可以自圆其说啦。第一条,像你说的,本来你第一次出任务就应该可以得到那些讯息的,只是被乘焰打断了,所以只眼开只眼闭,也就是第一次的延续,那当然我是知情的啦。
第二条,同样,本来你就会把这些讯息写在报告里,我们怎样也会把讯息透露给负责办案的队长。结果是一样的,只是你直接出面或藏在后面的问题而已。但既然乘焰都知道我们队了,那也真的是没区别。
好吧,象征性,你那几张违例泊车罚单,自己负责,不准报销!我帮你把车开回来的服务费就免了,我大方。」
宁婆婆把一碗米饭端到锦铃姐前,袪掉刚才眉间的担心,摇头笑着说:「妳这锦铃。」
「啊,累死了,板着脸说正经话!幽泽,咱们帮宁婆婆开饭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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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泽身体还虚弱,夜未深,就被宁婆婆哄去睡觉了。
幽泽窝在地上的被褥里,还是能感受到那股暖意。还好那天他不让红督察进房里,暖成这个样子,他休想游离得了。
他仰躺着,眼睛在房里的每个角落打转。其他什么变化都没有,什么痕迹都没有,就只有这一屋子的暖。
这暖意会停留多久呢?
他伸手触摸一下身旁那个没有人睡的枕头。
他想了许久,终于坐起来,转身面向书桌。他的书桌都收拾整齐了,东西该往哪里放就往哪里放,唯有那张纸条,他一直由它搁在那,不知道要怎样处置。
其实应该扔了吧,只是一张纸条。
但幽泽拿起来,打开抽屉,把它收进去。
锦铃姐回去前,幽泽还和她商量了一个事情。锦铃姐说,情况特殊,就同意了幽泽的提议。
于是幽泽拿起手机,点开了锦铃姐转发他的红督察的个人手机号,给红督察发了一个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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