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多想,程岳山匆忙将留影玉简塞进袖子里,小心翼翼喘气,瞄着案桌后头的人,犹豫了半晌,不甚有底气地问:“您这是——”

    “魔君来过了?”红衣胜火的男子接过程岳山的话,极其随意地问了一句,人靠在案桌上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里的扇子,连眼皮都没掀。

    魔君?程岳山心里咯噔一下,从一片茫然中窜出无数猜测来,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仍旧恭敬着,半句遮掩都不敢有,果断点头:“是。”

    男子一手拢住扇子,抬眼,银色面具遮不住眸中潋滟,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程岳山的袖子:“说什么了?”

    “这……”程岳山袖子一抖,捏着玉简跟传讯符的手指顿住,瞄着对方,神色古怪中又透出点儿身不由己的为难,讪讪地想挤出一丝笑意。

    谁料那笑意还没爬到脸上,袖子里头的玉简却自己飞了出来,他压都压不住!

    程岳山僵着脸,眼睁睁地看着玉简落到了案桌上,原本讨好的笑顿时变成了委屈跟沮丧,实在没忍住叹了口气,却也只得规规矩矩地立在原地,等候“发落”。

    实力境界相差太大,他动了也没用!

    玉简上的禁制对案桌后的人形同虚设,只拿扇子随意一点,顾青的身影便从玉简中浮出,清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片刻的功夫,魔君所说便已尽数入男子之耳。

    一声轻笑在帐篷中响起。

    “架势倒不小!”男子眼里多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手中扇子扫过桌面,玉简便自动飞回了程岳山袖中,宛然如初,连放置的角度都与先前无异,对方出口的声音也懒洋洋的,透着些看热闹的兴致,“你们星衍宗准备揽下这桩事儿了?”

    “不敢不敢!此事在九断山发生,本该——”程岳山猛地一下回过神来,赶忙收了沮丧的表情,连连摆手,但视线触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目光时,胳膊便僵住了,后头的话哽在嘴边,差点儿咬了舌头,到了口中的解释转了一圈儿,又赶紧咽回去,飞快换了个说辞,“在下一个执事长老,可作不了这个主。魔君来势太急,不容辩解,在下只能先接着话,至于到底如何,还得请示宗主才行。”

    “云晖那个古板脑子,能想出什么应对法子?最多就是给凌水派传个话而已。”男子极不客气地嗤了一声,从案桌后头站起来,慢悠悠地笑,“她那脾气可不算好,你们自求多福吧。”

    她?

    程岳山脑门似被撞了一般,满脑子空白,愕然地抬头,连脸上的诧异都忘了掩饰,直愣愣地看向红衣男子。

    男子却似没了兴致一般,收回目光,看也不看程岳山,身影自动隐入虚空中。

    直到对方身影彻底消散,程岳山才猛地深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把脸,又用力拍了下脑门,企图将自己的思绪从震惊错愕中拉回来。

    这位……莫不是跟魔君还有关系?

    半晌之后,程岳山总算清醒了点儿,脑中闪过无数信息,最终都归于没影的猜测,也不待多想,赶紧从袖中一并摸出留影玉简与传讯符——都是祖宗,他可招架不住,脑仁痛的事儿,还是得找宗主才行!

    星衍宗宗主云晖的身影过了一阵才从传讯符中显现出来,高大的身影十分威严,声色倒还算平和:“九断山有变故?”

    “不是。”程岳山同样正了脸色,摇头,也不跟自家师尊废话,以灵力激发留影玉简,三言两语将魔君找上门的事儿说了,中途顿了顿,极其复杂地看了云晖一眼,补充道,“魔君走后,九断山那位也来过,听语气,似乎与魔君关系匪浅。”

    云晖听得皱眉:“魔族何时跟九断山扯上关系了?”

    程岳山叹了口气,拧起眉头,满肚子疑惑中又有点儿意料之中的感觉,猜测道:“近来魔族行事步步都让人意外,从公告六界要寻洗神珠开始,魔族就步步为营,纵横谋略的手段少了先前的横冲直撞,反而以细微处见真章。此番魔君亲至九断山,足见魔族态度之坚决。只怕魔族已筹谋多年,或许提前与九断山接触了也未可知。”

    “魔族此番动作颇多,不可掉以轻心。”云晖脸色添了几分凝重,沉思片刻,嘱咐道,“凌水派的事你先不用管,顾好九断山要紧。若遇洗神珠之事,莫与魔族正面冲突。但若魔族主动挑事,也不必手软!我星衍宗亦不容他族随意践踏!”

    此乃正事,程岳山郑重点头:“师尊放心,徒弟知道轻重。”

    与此同时,星衍宗内,一脸花白胡子的前任宗主柏无奂听了两人的对话,拈着胡子从椅子上站起来,默思片刻,朝云晖抬了抬手,感慨道:“魔君只怕不是神魂有失,而是胸有丘壑,志在大势。从她出关起,这一件件的行事,桩桩出人意料,却又让人挑不出多少毛病。你看看公告六界寻洗神珠那话,以整个魔界为赌注,明摆着不是大长老延崆的行事风格,若说魔界除了延崆之外谁能作这个主,也只能是魔君了!此举强势中不乏纵横谋略,大开大合,以阳谋示天下,威慑六界。若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其细微之处却更见手段,通天城那一个故事,轻而易举便引发了三界修士的争论,如此蔓延成片,不费一兵一卒,悄无声息地谋划人心,真正的润物细无声!”

    云晖对此未予评判,但眉头拧得更甚,肃声问道:“依师祖看,魔君行事怎会突然大变?”

    “并不算大变,魔君此人本就与寻常魔族不同,既有实力,亦有一界之主的容量,只是或许太看重同族了,手段反而温和了些,倒让魔族内部生了许多事端。若不是延崆与她所求殊途同归,她一人镇不住魔界。”

    柏无奂实事求是地评价了一句,随即又叹其气来,一半是欣赏,一半是自嘲。

    “以阳谋论纵横,以正道攻人心,方能称之为君!魔君此番做派,比之四百年前,更见丘壑与决断。于大势上不让寸步,在细微处情理以度,只怕大长老延崆亦不如其果决!举重若轻,谈笑间便布了棋局,执子与六界为弈,仿若凤凰涅槃,让人不得不瞩目!哎,老夫当年竟看走了眼,这位当真是有一界之主的气度跟智谋!魔族真是走了大运!”

    “于我仙界却不是幸事。”云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底已多了抹凌厉,“魔族强势,仙族与妖族若不能与之相当,只会受其压制,处处被掣肘。”

    两人交谈之时,处在九断山的程岳山并未冒然插话,心中越听越翻腾,面上又添了重苦恼跟惆怅,欲言又止地看着传讯符中映出的人影。

    “岳山有话要说?”余光留意到程岳山的表情,柏无奂抬手止住云晖的话头,捻着胡须笑起来,点程岳山,“在你师尊跟我面前,不必讳言。”

    程岳山未语先叹了口气,目光艰难地看两人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魔君,应该已入了真神期。”

    “真神期?”

    柏无奂捋胡子的手霍的一下放开,一步撩开云晖,凑到传讯符前,胡子翻飞地问:“当真?”

    云晖眼中的冷凌更甚方才,脸色铁青地盯着程岳山,追问:“你亲眼所见?”

    程岳山脸上神情极是复杂,望着两人,默默点头。

    宗内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神期!魔族除大长老延崆之后的又一个真神!

    几百岁的真神啊!放在万年前也难出的天才!

    竟然让魔族撞上了!

    真神期的魔君,对魔界而言,可不仅仅意味着实力碾压群魔慑伏,更意味着魔族在这位君主的引领下将有万年的时间修生养息!魔界没有境界限制,再加上洗神珠的孕养,万年的时间已足够魔族再培养出几位真神期了!届时莫说仙妖两界,即便是神界重开,只怕也难以与之相争!

    若是一个如大长老一般的真神期也就罢了,最多就是多一分战力。但一位以天下大势为棋局的君主,其中威胁已不言而喻!

    柏无奂的胡子慢慢落下来,面上感慨之色褪得干干净净,满目锋刃,声音平和中更是透出杀伐决断之气:“洗神珠且不管它,若得了,直接销毁便是,不必管魔界!重要的是魔君!此行,魔君必须死在九断山——但不能由我星衍宗出手。”

    “师祖的意思是?”云晖面色泠然,眉目锋冷,显然默认了柏无奂的话。

    “凌水派不是做了局吗?”柏无奂的声音冷寒,神情不容置疑,“既然动了手,那就索性再推他们一把,让他们做到底!”

    程岳山惊愕地望着突然间凌厉决然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人的老祖宗以及面不改色谋划借刀杀人的师尊,心中巨浪翻滚,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飞窜上四肢百骸,连背上亦生了涔涔冷意。

    怎可如此?

    如此这般,与小人何异?

    魔族尚且光明正大,仙族却……

    程岳山动了动僵硬的手指,默然敛目。

    先前就在这帐篷中,魔君神色平淡地看着他,耻笑他们仙族中人行事龌蹉。

    她专门走这一趟,是否料到了星衍宗,或者说仙界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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