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水派外门最高峰——遮霞峰中,卜淳源的身影擦着峰顶跌落在林丛间,额头上冒着冷汗,心头亦是冰凉一片,也顾不得浑身狼狈,咬着牙跌跌撞撞奔回洞府,从书柜里头翻了个瓷白瓶子出来,倒出两颗疗伤的丹药吞下,这才盘膝坐下来,慢慢运转灵力温养五脏六腑。
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待脏腑中的疼痛减半,卜淳源才惨白着脸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望着空荡荡的洞府,眼里神色变幻,只觉心中堵塞,有苦难言。
良久的沉默后,卜淳源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中又掺杂着些许无奈跟苦恼,走一步叹一口气。到洞府门口时又顿住脚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整了整形容,这才转身,换了若无其事的神情,往遮霞峰半山腰而去。
半山处,远离山路的另一端设着一处极不起眼的结界,外面看着与山间丛林无异,走进去了才发现结界内隐着一处小院子,草垛柴扉,朴实无华,却也别有野趣——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院中花草也十分繁茂,院门外一条山涧从中流过,间或还有鱼从水中跃起。
小溪旁,一道人影席地而坐,仿佛正在欣赏着从水中跃起的小鱼。
卜淳源熟门熟路地走进小院,看着前方的背影,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脸上复杂神色一闪而过,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苦涩跟慨叹,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玉言。”
被唤的人并未回头,只将胳膊扬起,一阵细粉随风飘过,融入半空。
水中游过的鱼儿霎时踊跃而起,争先恐后地朝着空中散布的粉末而去,显然是嗅到了好味道。
“师尊伤了肺腑?”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喊的虽是“师尊”,但语气里却无半分弟子该有的尊敬,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听不出任何关切,不等对方回话,复又问道,“掌门寻师尊何事?”
卜淳源早已习以为常,就站在他身后,也不看那些跃起的鱼儿,暗自叹了口气,应道:“星衍宗宗主云晖今日专程来了一趟,说是……”
停顿片刻,卜淳源心中复杂重新涌上,望着弟子的背影,口中言语翻来覆去过了一遍,方继续道:“说是有人碰见你截杀妖族皇子并企图嫁祸魔族。云宗主今日便是来找掌门问明情况的,惹了掌门大怒。掌门叫我转告与你,此事,不容再有下回。”
溪边风消声止,只余水流缓缓下行的哗啦声,间或夹杂着一两条鱼儿出入水面的噗通声,更衬得四周十分安静。
片刻的寂静后,一声轻笑传过来。
卜淳源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心中叹息的同时微微泛凛,这笑声随意中带着轻蔑,本不该是玉言该有的反应……也不该是此时的他应有的态度。
毕竟,来的人是仙界第一大宗的宗主,背后还牵扯到魔族,动则便可将凌水派置于水深火热之际,掌门勃然大怒也并不是全无因由。
“星衍宗怎知是我截杀了妖族皇子?”前方的人依旧坐着,声音毫无波澜,仿佛说的是与己身无关的事一般。
卜淳源脑子里闪过先前在含露峰峰顶向传话的长老简单打听的情况,嘴里一阵一阵发涩,却也只得压着满心的怅惘,尽量平静着声音回他。
“此次云宗主登门,据说是魔君亲自找上了星衍宗,逼得星衍宗不得已而为之。云宗主言明,此事已向妖族皇子求证无误,你的身份玉牌也是众人亲见。至于其中细节,含露峰的人尚未言明。”
“魔君?”溪边的人影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魔君二字,声音清冷中带着几分原来如此的笑意,视线落在身前跃起的鱼影身上,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细粉一洒而尽,随后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卜淳源,脸上布着笑意,慢悠悠地问,“师尊可见过魔君?”
卜淳源被弟子脸上那笑意没由来地渗得心头一抖,拢在袖中的胳膊微不可见地僵硬了一瞬,似乎才刚修补的五脏又止不住地痛了起来,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浑身乱窜的疼痛,摇头道:“尚未见过。”
见弟子长身玉立迎风而站,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脸上的笑意仿佛是人皮上绘制的一般,乍一看和善,再看一眼,却泛着森森冷意,卜淳源心中一骇,忙掐了把掌心,硬着头皮补充道:“魔君终年以面具覆面,只怕魔族众人也难见其真容。”
“原来如此。”李玉言脸上的笑意霎时深了一分,收回视线,转身,望着已经重新跌入水中的鱼儿,缓缓展开嘴角,眸中沉黑如深渊一般,“那个女人是魔君啊。”
冷不丁地听见弟子的呢喃,卜淳源猛地瞪大了眼睛,脑子里轰然炸响,五脏六腑剧烈晃荡,直叫他头晕目眩四肢发凉,差一点儿就无法撑住僵硬的身子。
那个女人是魔君?
他见过魔君了!
果然……是他动的手!
他打心里喜爱多年用心培养出来的端方温和的爱徒——李玉言!
卜淳源心中如坠冰天雪地,浑身发寒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人……还算是他的徒弟吗?
“玉言,你……”饶是如此,卜淳源的声音抖动着,仍旧是下意识地想问一句究竟,“怎么能……”
“师尊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凌水派?”李玉言仿佛知道卜淳源所思所想一般,转头截过他的话,原本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仿佛又恢复了卜淳源多年熟悉的面目,语气里也带了似有似无的关切。
卜淳源总算还了一口气,如同被人从冰天雪地中拉出来了一般,只觉得浑身都回暖了几分,爱徒之心又涌了上来,但到底还留着几分清明,望着徒弟月白色的身影,仿佛劝自己又仿佛在劝徒弟:“算了,你有自己的主意,既已做下,也就罢了,我也不多问你。只是……魔君那儿,可怎么交代啊!”
“无须交代。”李玉言声音恢复了清润,用温和冷静的语气,说出了状似宽慰的话,“让她出不了九断山便是。”
话音落下,溪边原本翻腾的鱼儿也仿佛受了惊吓一般,俱都安静下来,从活泼雀跃地出水争食到两眼翻白浮出水面,也不过是一转瞬的事。
大片大片的死鱼从溪水中浮出,让人触目惊心。
先前喂鱼的人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似的,脸上噙着温和的笑意,朝卜淳源笑道:“此事徒弟心中有数,师尊不必担心。”
卜淳源迎着徒弟的温和目光,浑身却似轰然炸开一般,原本涌上来的担忧愧疚眨眼间被扑灭得干干净净,整个人重新坠入冰海,只觉得刺骨的阴寒从徒弟身上冒出,铺天盖地的向自己席卷而来。
……
星衍宗内,云晖从凌水派回来便悄无声息地入了内门长老殿。
柏无奂早已等在殿中,瞥见他脸色不对,诧异道:“怎么了?裴渊准备怎么应付魔族?”
“他一口否认了,说是魔族造谣生事。”云晖拧着眉头,沉声道,“正如老祖所想,凌水派确实有蹊跷!”
柏无奂捋着胡子点头,裴渊不想着怎么应付魔族,反而一口否认,这确实有点儿匪夷所思。
毕竟是魔君亲至,仙妖两族近几百年与魔族面上还算和睦,再怎么否认,也该装模作样先查探一番,好让面上有个交代。
就这么直接否认,反应太过激烈了。连魔君看见他凌水派弟子谋算魔族尚且稳坐着,他凌水派不想着解除“误会”,倒先反咬一口,是有些耐人寻味。
转念之间,柏无奂手上动作突然顿住,抬眼看向云晖,凝声问道:“见到那个李玉言没有?”
“尚未。”云晖拧眉摇头,口中声气更沉了一分,“裴渊敌意太盛,且一直避重就轻,指责我星衍宗替魔族行事,根本没打算让李玉言出来。”
柏无奂脸上神色变幻,沉吟片刻,眉头紧锁一下又松开,手中胡子慢慢扬起,看向云晖,先叹了口气,随后沉了脸,肯定道:“不是凌水派有蹊跷,是那个李玉言有蹊跷!”
云晖眉头紧拧,听出了柏无奂的弦外之音,脸色也在转瞬间变了,满目沉肃:“老祖的意思是……此事不是裴渊刻意指使?”
“不是。”柏无奂十分干脆地摇头,“若是裴渊亲自谋划,一来不会这么仓促让人抓了把柄,二来面对他人质询也不会这么直接否认,应该更周密才是。他直接否认十有八九是算漏了,骤然被人找上门质问,下意识反应罢了。照你说的,他不仅否认此事,还直接指责我星衍宗受魔族驱使,大概是想以此激怒你,好掩盖那个外门弟子李玉言的异样。”
一个外门弟子,如何能让一派掌门如此维护?
云晖声色沉敛,心思陡转,面色顿时又往下沉了一分:“是我疏忽了,一个外门弟子,裴渊竟能顶着魔族威势替他遮掩,其身份必定有异。”
柏无奂眼里同样也是一片沉冷,凌声嘱咐:“先看看情况,凌水派所谋应当不小,总会露出端倪。让岳山留意凌水派在九断山的行事,别跟他们走得太近。”
云晖沉声应“是”。
柏无奂捻着胡子,眸光逐渐清明,看着长老殿外偶尔掠过的飞鸟,艳阳洒在山顶,山巅林木郁郁葱葱一片生机,心底却直觉暮气将近,胡子掩盖下的面容上忧虑丛生,良久方转回视线,朝云晖叹道:“自魔界公告洗神珠一事起,六界就已入了棋盘,其中变幻,只怕由不得你我了,得早做打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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