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之下，密林中已悄悄起了变化，原本随着雾气四散的血腥之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洗去了一般，竟渐渐淡得察觉不出了。
林木之间，原本就遮天蔽日的树叶愈发膨大，将透过雾气的光线挡得七七八八，使得先前就难辨物什的林中显得更加昏暗。
阴暗的光线、绵延不绝的雾气，夹杂着四下偶尔飘过的风声跟窸窣声，让人愈发觉得阴森泛冷。
一个矮小的身影伛偻着从层层叠叠的树叶中挤出来，停住脚步，一下接一下地喘气。
离近了看，便可瞧见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影虽瘦削，但背上竟然趴了个人，胳膊上还拎着一个，另一只胳膊挥舞着拨开树叶，与之相应的手上还握了把大刀。
隐在林边的澜凤抱着胳膊，撇着嘴角打量着满头草屑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喘了几口气，便唉声叹气地继续往前走，三五步之后，余光瞥见澜凤鲜红的衣衫角，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怔愣，再抬头时，眼里却骤然放出亮光来，仿佛是乍然瞧见了救星一般，突然便增了力气，扛着两个人快步朝衣衫停顿住奔了过去。
“这位仙——”
人到了澜凤跟前，话才说了一半，小姑娘满脸惊喜瞬间换成了错愕，声音戛然而止，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澜凤，半晌之后，才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想拿手捂嘴。
结果一不留神手上的刀差点儿划到了脸，小姑娘才眨巴了两下反应过来，拎着人的胳膊收紧了些，瞄着澜凤身后鲜红的羽翼，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澜凤斜眼看着一脸戒备的小姑娘，鄙夷地哼了一声。
这装束，一看就跟那个裴清珩同宗，显然也是凌水派的弟子。
想着，红衣少年偏头往雾气中逐渐清晰的人影望过去，又转回头觑了眼暂时未动弹的小姑娘，嫌弃地皱了皱眉。
那个裴清珩人不怎么样，但修为应该不算弱，既然有人给指了方向，他还能找错了？竟然漏了个小丫头！
还是说，是他故意漏的？
小姑娘握刀的手紧了紧，被澜凤面色不善地盯着，又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退开之后，又仿佛有些犹豫，余光盯着澜凤的翅膀，迟疑了片刻，小姑娘到底没掉头直接跑了，张了张口，试探性地问：“你是……妖界的？”
澜凤皱眉看她一眼，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显然没打算回话。
凌水派的人，呵呵。
小姑娘咽了口口水，瞄着一脸不耐的澜凤，似乎有些为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人正僵持着，顾青与宴凌已经跨过浓雾走了过来。
宴凌脸上已重新附上了幽黑的面具，身形也成了“魔君”的模样，与顾青并肩走到澜凤身前，视线落在扛着人的小姑娘身上，慢慢扫了眼。
那小姑娘一见又多了两人，顿时松了口气，眼睛又亮起来，脸上也放出了笑意，正要打招呼，手里的刀挥舞一下，晃到了眼前，动作顿时僵住。
后知后觉的小姑娘脸上顿时多了抹赧然，不怎么好意思地冲顾青笑了笑，视线瞄到宴凌脸上的面具时，笑容便有些怯怯的，手忙脚乱地将大刀收起来，扛着人朝两人躬身问好：“两位前辈好。”
开口便是前辈，似乎小姑娘已认定顾青两人的修为境界比澜凤更高，不过——能在秘境中雾气弥漫的诡异林子里中闲庭信步的人，自然当得上一声“前辈”。
顾青看着背一个拎一个笑得极其招人喜爱的小姑娘，原本蹙起的眉头慢慢落下，只觉得雾气下的微风扑在脸上有些凉，于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温和中带着些打量。
“你叫什么？”
小姑娘被问得一怔，随后重新露出笑意来，十分开心地回：“周落落。”
“很好听的名字。”顾青笑着点头，目光移向周落落背后，声色柔和地问，“这是你的同门？”
周落落转头看了眼奄奄一息已经干瘦得快成了骨架的凌小小，原本布满笑意的脸上换了惆怅忧虑，点头，闷声道：“是我师姐。”
说罢又抬了抬拎着人的胳膊：“这是我师兄。”
“这是被夺了生气？”顾青看了眼已昏迷的两人，似是顺口问了一句，语气十分耐心，目光爱怜地再次落在周落落脸上，又笑着劝，“你把他们放下来，歇一歇吧。”
“哎？”周落落眨了下眼睛，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才将背上跟胳膊上的人放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后看向顾青，欲言又止中带了些生怯。
顾青笑得十分随和，主动问她：“你想让我救你师兄师姐？”
周落落手指揪着袖口，顺着顾青的话点了下头，脸上涨得有些红，慢慢垂了头，显然是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出格。
此刻，顶着“魔君”身份的宴凌已经收了视线，伸手地拨弄着周围窜到半人高的野草野花，气定神闲地等着，显然没打算参言。
相比之下，澜凤则显得不耐烦了些，一直盯着周落落看，偶尔用余光瞄一下顾青，脸色紧绷着，似有些气闷。
顾青静静地看着浑身越来越不自在的小姑娘，沉默一瞬，轻声道：“我是魔族。”
周落落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地望向顾青，一张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惊愕。
顾青迎着她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愈发温柔：“还要我救吗？”
“我——”周落落张口，却半天没说出话来，手下揪着的袖子已经团成了一团，脸上再次涨红了，又是窘迫又是为难。
多好的小姑娘呀，可惜了。
阴暗的林木下，风仿佛更冷了几分，顾青敛了目光，转头看向澜凤，换了秘术传音：“留影玉简呢？”
突然被点到的少年呆愣了一瞬，随后狐疑地瞄了眼顾青，心头疑惑，手上动作却先一步反应，手指搭上了储物袋，未待下一步，又顿住，瞄一眼顾青，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指尖妖力却悄无声息地透过储物袋，暗暗地将留影玉简隔空握在了掌心，催动。
顾青瞥了眼少年紧握的手，眼里笑意深了些，随后看向小姑娘跟前的两人，目光温柔中亦带着些看晚辈的怜惜，认真端详了一下，方朝周落落叹道：“你这位师兄尚还好，只是被夺了些许生气，若是有对症的丹药，应当能恢复一二。但你这位师姐——”
周落落身子一颤，再次抬头，眼巴巴地望着顾青，连眼圈儿都涨红了。
顾青轻轻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若我没看错，她身上应该还有吸食生气的东西，且已难以抑制，若再不施救，过不了多时，大概就只剩一架白骨了。”
“我知道……”周落落神情落寞无措，声音里已带了哭腔，肩膀紧绷着，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褪白，安静了片刻，似突然下定决心一般，抬手抹了抹脸，垂着头默不作声地将腰间储物袋的东西掏出来递给顾青，犹豫了一下，问道，“不知这些东西可能让前辈施一施援手？”
小姑娘掏出来的东西有顾青认识的，也有从未见过的，但很显然，要在九断山秘境中换取人命却是差了点儿份量。
东西递到顾青身前的瞬间，一直未开口的宴凌微微扬了扬眉，好整以暇地看着顾青笑。
扑面而来的凉风渐渐浸入肺腑，于无声无息中阴冷蚀骨。
顾青静静地看着一脸祈求的周落落，并未急于回应小姑娘的请求。
须臾之后，笑意温柔的女子转头看向宴凌，语气里多了几分惆怅感慨：“外界传说中，向来都是魔族以正义之道来试探或逼迫仙族，没想到如今却掉了个。”
此话一出，澜凤身形微顿，随后羽翼陡然紧绷，霍的一下转头看向面色茫然的周落落，极不客气地质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落落被厉声骇得手上一抖，下意识地看了眼澜凤，随后又望向顾青，茫然中又带了些不知所措的委屈：“我是仙界凌水派的弟子……”
澜凤嗤笑一声，冷冷地盯着周落落。
小姑娘的声音愈来愈小，被澜凤瞪得快要哭出来。
“先前有位裴清珩裴公子也自称是凌水派的弟子，他知同门在林中遇险，已赶去接应了。”顾青声音温和地接过周落落的话，依旧是轻柔抚人的语气，问道，“你们未在林中遇见？”
周落落愣住，茫然地张了张口：“我不知道……”
话到中途，小姑娘仿佛想起什么，原本紧绷的情绪突然破开一道口子，哇的一声哭出来，原本捧着的东西落了一地，双手捂着脸，声音一抽一抽的，似解释，也似在哭诉：“这林子里太可怕了，我们一起的人……都死了……”
澜凤拧眉盯着突然哭起来的人，翅膀越发紧绷了些，木着脸没吭声，视线却时不时地往躺在地上的两人身上瞟，心下警惕更甚。
照他这位便宜师父宴青的话，这小丫头铁定有问题！地上那两个人指不定也是什么陷阱！
但是，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少年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一旁的人。
顾青神色未动，耐心十足地等小姑娘哭完了，方似心软了一般，叹道：“也罢，仙妖魔三族已修好数百年，既然遇见了，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周落落抽泣的余音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望向顾青，显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顾青抬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女子，声色平和地说完后话：“不过我是魔族，你们仙族子弟心中必会有所忌惮，为免弄巧成拙，还是先问一问你师姐本人吧。”
周落落顺着顾青的手看向人事不醒的师姐，再次无措：“可师姐——”
话音刚落，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女子像是突然得了生机一般，抽了口气。
下一刻，女子双眼已经悠悠睁开，艰难转动脑袋，有些失神地望向四周。
周落落瞪大了眼睛，呆愣了一下，随后又哭又笑地去抱女子：“师姐！”
“落落？”凌小小脑子里仍是一片空白，只下意识地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出声之后才猛地发觉自己声音沙哑，且极其微弱，浑身力气也尽失，根本动弹不了，四肢百骸中剧痛在一瞬间袭来，让原本清醒了些的脑子再次陷入空白。
“是我是我！”周落落一边回应着凌小小的话，一边将人往怀里扶了扶，随后泪眼婆娑地望向顾青，脸上的神情感激亦有期盼，“前辈……”
被小姑娘抱在怀里的女子温声也十分滞涩地动了动脖子，朝身前看过去。
这一看，目光却倏然顿住，几乎是本能地浮出几分警惕。
被忌惮的人仿佛丝毫未觉，上前一步，低头看着面如白纸却不动声色地企图调转灵力的凌小小，面上并无半分波澜，只客气地笑了笑，直截了当地开口：“你身上附了些吸食生机的东西，若不及时施救便只能命陨于此，你这位师妹希望我能出手救你，但——”
顾青顿住声音，点到为止。
“我是魔族。”
魔族……
在秘境中遇到魔族，并不是幸事。
凌小小闭了闭眼睛，紧握的手指极其费力地松开，她身上灵力已枯竭，根本无法调动。
她能感觉到身体里人脸花的种子在生根，根系沿着她的经脉，一刻不停地吸噬着所有的养分，让她根本无法自如地控制躯壳。
可让魔族救她，怎么可能！
他们不下杀手便已是仁慈了！
“姑娘似乎不愿意让我施救？”顾青了然一笑，未再多言便转身走开，朝宴凌与澜凤示意，“既如此，那我们先走吧。”
形势斗转，谁也没料到先前还温声细语似乎动了恻隐之心的顾青突然之间竟会干脆地扭头走人，放任他人自生自灭。
周落落急得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放下凌小小，从地上爬起来，情急之下似乎也顾不得忌惮敬畏，身形踉跄着抢过去，一下子扑在了顾青脚边，拉着顾青的衣衫，满目哀求：“前辈——”
小姑娘的身形扑过来的刹那，顾青脚步顿住，垂目，似是怔了一瞬，任由衣衫在流淌的雾气中轻轻晃动着。
迷雾深处，倚在树干旁闭目养神的少年突然站直了身子，睁开了眼。
他在“周落落”身上留了神魂印记跟有点别的东西，并不意在靠一步闲棋如何，只不过是废物利用，借此再试探试探魔君身边的人而已。
那女子跟在魔君身边，却不像魔族，且对仙族弟子心存善意，是一枚极好的棋子，必要之时也或可借机利用一二。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他亦起了几分棋逢对手的兴致。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棋逢对手！
而且，是极为大胆的对手。
她不仅纵容了“周落落”的接近，甚至通过他留在“周落落”身上的东西，主动催动了引魂术！
刚才那个画面……
裴清珩缓缓笑了起来，却不复先前的温润亲和，反而透着些让人心慑的冷意，掌中莲花浮现，渐渐染成了血红之色。
他不会认错。
那是——神魔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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