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千万院里,仆人忙碌,有的进进出出放置物件,有的小心喂养打理灵物,有的陪灵兽嬉闹……连书南望着这场面,脑子还有些迷糊。
知道四虎重义,但是,自己才同四虎交谈数次,他,他竟然就邀请自己到千万院……玩?
千万院何等贵地,仆人中唯有身份最高的才能入内服侍,像连书南,在殷府扫地挑水劈柴干的都是最低贱活的小仆,根本连千万院正门都别想见一眼的,更何况是玩。
四虎那一声云淡风轻“碰巧有宴,今天虎哥带你到千万院转转,随便玩”,简直让连书南怀疑他与四虎结交数载、堪为骨肉兄弟。
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连书南扶额,可惜四虎的善意用错了。
他怕见人。
普通百姓和寻常仆奴倒是无妨,三三两两熟人间的相处也无碍,但让他在宴庆或人群中抛头露面成为焦点,要命。
从前当乞丐,他就故意把脸弄脏,生怕被人多看几眼。四虎的好心,连书南实在无福消享。但回想来时…
“虎哥,我已经痊愈,分内的事情想抓紧去做,所以能否不去千万院?”
“不给我四虎面子!是兄弟不?”
连书南意踌躇。四虎这个朋友万万不可失去,但他很害怕在众人露面。无奈,他问:“那…千万院客是何人,有多少位?”
四虎回道:“汪府小少爷,李太医家公子,小代将军,陆二少爷,对了,还有位你见过,瑾王爷,来得不多,都是少爷朋友。”
汪新,李七康,代弘,陆子青,梁莫取,这五位,不多…吗?
又是少爷又是将军又是王爷的,随从侍卫加在一起怎么着都得百余人,这叫不多。
而且陆子青…这人最是浪荡!
连书南流连人界多年,王孙贵族之中,陆子青风评差位前三,他可谓见美人必眼直,嘴里说的越是正人君子庄重严肃,行为越是放荡。
这边四虎贴心添了句:“你放心,这几位我记得不好男色,挺安全。”
…连书南眼中眩晕,纵使瑾王在其中,纵使这机会难得可以让瑾王多注意他,他也没胆量现身。连书南忍着立马逃走的心对四虎说:“虎哥,人太多了,我实在怕。”
于是,他如实告诉四虎自己的情况。
四虎揪着胡茬若有所思——
怪不得南弟不想去,原来是胆子太小了。不行,必须去,本来就因为胆怯天天被人欺负只会忍,这次去千万院定要好好练南弟胆量。
“南弟,心病得治。男子汉大丈夫,一直畏畏缩缩像什么话!今天就算躲在虎哥身后面,躲在犄角旮旯也得去千万院,玩不开就当练胆量。”
义正言辞难推辞。
所以,现在,千万院中,连书南在四虎身后,给挡得严严实实,从正面完全看不出他。连书南松口气,心虚的错过四虎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默默祈祷顺利度过今晚宴席。
期间四虎带他避开人群在千万院中某座山看了不少稀物。
夜色将至,四虎要带连书南回宴会。连书南被千万院的景色晃得眼花缭乱,心里竟然还有些不舍离开这些美景。
走在半路,连书南仍环视远景,一副全然被吸引到山水美景中的模样。
这些天,四虎还是第一次见连书南对所见所闻非一脸淡漠,看起来竟好奇的和孩子差不多。四虎就边笑边替连书南解释各种灵物。
可连书南心不在周围异景,他在望远处,远山之顶隐隐有冷白光,不易被人察觉的冷白光。
“那是什么?”连书南指重山叠嶂掩盖的一隅,那山顶的冷白光。
“山啊。南弟,咱先走吧,宴席快开始了。”四虎张望半天没看出来连书南到底指哪里,但他有些不安,因为连书南所指方位是…
“虎哥,山顶是萼莲吗?”连书南不依不挠。
四虎头上冷汗冒出:“你见过萼莲?”
“嗯,见过,行乞时曾经过萼页。”连书南答道,又问:“虎哥,萼莲不是只在萼页才能生长吗,怎么咱们府上也有。”
见过萼莲…
四虎沉默不语,连书南就静静看着他,如此半晌,连书南突然打趣的一笑:
“一定是少爷找来的相似莲花,咱们府上怎么会有萼莲。”
四虎面上放松。连书南却沉下脸:“怎么可能是萼莲呢,少爷想种萼莲,需得向陆将军要,可陆将军陆子阳最正直无私,倘若托将军胞弟陆子青,怕也不能要来,所以怎么可能是萼莲,我眼花了。”
黑夜,连书南被树影遮挡,四虎看不清连书南表情,但连书南却对四虎脸上精彩一览无余。
“对…对,南弟眼花了…”
四虎脸上明显的惊恐。
猜中了,那片冷白光就是萼莲,萼莲来源方式不出其然,就是通过陆子青和陆子阳。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连书南再维持不住脸上总云淡风轻的表情。
“虎哥,我的东西好像掉了,去找找。”
转身离去,背对远处山上成片绽放的萼莲,他脚下生风,不忍回头再看一眼。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快点逃,离那些萼莲越远越好,离那些罪恶越远越好…他一股脑乱冲,也不知身处何处,蜷缩着倚树坐下,浑身打颤。
那些萼莲…那些萼莲,是一条条人命啊!
萼莲是萼页最神圣的雪莲,极北之城常年用于驱寒取暖,是百姓活命的根本,陆子阳如今送那么多萼莲给殷府,萼页百姓该怎么办?
陆子阳,他…岂能如此随意赠送萼莲,不顾百姓存活?
连书南登时红了双眼,天完全黑下来,方才没看清路,双手、小臂和腿上被蓟草划伤,异样的刺痛挠烦连书南的心。
他从怀中掏出只破旧锦囊,紧紧攥住,明月下他身影寂寥。他缓缓对着锦囊说话:“从未听闻殷府收过萼莲,所以这些全是私下交易吗?都说萼页雪灾,冻伤饿死余千人,可若萼莲守护哪里会有严寒?今日总算明白了…”
他带着哭腔,却忍住泪水将锦囊拥进怀里,这是唯一一件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不能在父亲的锦囊面前哭。
“父亲,陆子阳往殷府送过多少萼莲呢?没了萼莲,城中百姓怎么办?”
他想起了自己的好友,若好友在世时经历当下萼页百姓所遭的罪…连书南不愿继续想下去,太残酷了。
明明瞧不上那座冰冷的萼页城,但怎么也听不得萼页城中的人受委屈。
心中陡然一片凄凉,五年前顾氏一族守城萼页时,几时见过饿死冻死的人?偏偏萼页百姓亲自灭了顾氏一族人,说到底萼页雪灾百姓受难,就是报应。
山风吹乱了他发丝,夹杂着清新的异香,连书南渐渐调整好情绪,他不该怜悯萼页,恶民食恶果,他们对不起顾氏,所以盼来了陆子阳拱手相让萼莲。
今日太冲动了,压抑许久的苦楚洪水猛兽般突然迸发,现在冷静下来,他开始不知所措,四虎被落在后面还没跟上,也不知是否生疑。
丢东西的措辞太傻了。
但难道说要对他坦白,呵,我看出来了,你家少爷与陆家少爷交好,私带萼莲百千,致使萼页百姓饱受天寒摧残,简直罪孽深重罄竹难书,我连书南难以认可、心疼萼页百姓?
除非他傻。
连书南后悔自己失态,可态都失了,也没法,而且,对着萼莲和萼页城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他控制不了自己的。
庆幸连书南大概摸得清四虎想法,四虎人直,只要对他夸殷府殷少爷殷老爷殷夫人,万事好商量。
只是连书南下山仓促,目前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
正为难着,四下传来几声鹿鸣,呦呦声脆彻空灵,几只小鹿踏云而来,鹿角萤萤橙色,亲昵的用头蹭连书南。
统共六只鹿,皆是成年花鹿,但身形仅如幼犬,不及幼儿膝盖高。他们欢悦的在腾空蹦跳,拽着连书南衣角,帮他引路。
鹿角橙光,矮小,通体纹路各异、绘尽三界草木花,连书南放心的跟在这群鹿后面,他认得,这是仙界的小寻花鹿,嗅觉听觉视觉极其灵敏,最适合寻人探路。
应该是四虎派来的。
果不其然,小寻花鹿将连书南送至宴席一群仆人间,而后退去,离开时还不忘亲亲连书南脸颊。
“这年头,鹿也学会占便宜了。”四虎从仆人群中挤出,背后舞女步姿美妙,乐音柔和。
连书南作揖:“抱歉,我迷了路,让虎哥费心了。”
“小事”颇为豪爽。“南弟东西找到没,突然跑开,我反应过来就看不见你人影了。”
“多谢虎哥关心,找到了。”
定要撒个慌。
连书南拿出锦囊,眼角弯弯,千万院的流光溢彩糅合进他双目,明亮动人:“锦囊是父亲遗物,实在重要,只怪我第一次进千万院,见识浅薄,一心放在奇异景色上,结果丢了它都不知道。虎哥千万别往外说,太丢人了。”
四虎听了完全没有怀疑,“放心,虎哥一定保密。千万院容纳川河山脉,我和少爷第一次来也惊叹半天,不丢人。”
说完嘿嘿一笑,大手一拽把连书南拉进宴席。
四虎挑的位置正在殷裘后方,一览所有人,但又在暗处,不易被人看见。估计他是顾及连书南怕生,才选的此处。
莽莽撞撞,了无心机,随便就相信人,还掏心窝子为人家着想,连书南叹了一声,没有殷裘庇护,四虎在人心叵测的殷府不知道会吃多少亏。
此刻,侥幸没吃过亏的四虎,眯着眼笑的正憨。连书南无奈摇头笑笑,顺着四虎目光看过去。
白衣舞女与蝴蝶共舞,身姿轻盈优美。那些蝴蝶似乎被训练过一般,与女子搭配巧妙,翩翩飞舞在她白皙双臂间,如同风吹落的银色花瓣,随着女子舞姿聚聚散散,坠落漂浮。
连书南只匆匆掠几眼,也不得不称奇。
过去几年行乞,许多富贵人家会在当地重要日子里设宴,普通百姓都可去宴上赏歌舞。而这种给全城人看的宴,他们会请最好的舞女,以彰显本家财力人脉。可今日一看,往日所见那些竟无一能比过眼前的舞女,殷府当真不愧为人界第一富。
舞跳的正精彩,突然间,一只酒杯措不及防扔向舞女,连书南提了口气,下一秒蝴蝶缠绕酒杯,舞女顺舞姿拈白衣裙,伸手接住酒杯,转身若白花绽放,银蝶落满黑发,她莞然一笑,仰头饮尽杯中酒。
舞毕。
鸦雀无声。殷裘面有愠色,若不是殷府舞女技艺过人,这一只从天而降的破杯子非得搞砸这曲舞、丢他殷裘面子。到底谁干的!
“啪啪”罪魁祸首不合时宜拍拍手,“佳舞美人难遇。”他走上前将舞女扶起,一派风度翩翩,声音温润:“岂不以琼浆玉液相配?”
一袭青衣,陆子青是也。
“扔酒杯还挺有理哈!”殷裘瞪他。
“呦,殷府少爷鱼目混珠有理,我扔酒杯就无理了。”陆子青打开折扇,轻轻摇着。
“我呸你!血口喷人!小爷怎么就鱼目混珠了!”
“裘爷别赖账,您说请我们赏鹤,结果鹤变成了舞女,可不是鱼目混珠吗。”身着金色缎子衣袍的少年开了口,他一手挑着束发的金丝绸带,一手撑脸,故意不看殷裘,又嘀咕着:“咱们可都看四曲舞了。”
此人汪新,他家汪府与殷府同为商家,财大气粗。但汪府与殷府略有不同,殷府是由殷福禄经营几十载换来的家财万贯,而汪府商人世家,吃的是祖上的家业,故也要比殷府多守份祖上立下的规矩。不过估计也因那多出来的规矩,汪新身材纤细,没像殷裘一样吃成二百斤。
他身旁左边黑袍塑身的代弘也紧跟着随了句:“难不成殷裘的鹤就是舞女变的?”
代弘语气正式,他是真这样以为。
哄堂大笑,殷裘红了脸褪去怒色,默默把登在桌子上的右腿挪了下去。
“殷少爷这是…默认搪塞我们这些友人了?美人虽好,舞虽妙,但我们参加此宴可推辞了所有要事,为的就是人圣赏的鹤。殷裘你可真是伤了的兄弟心又耽误兄弟的事。”陆子青佯装怪罪殷裘。
谁在意赏鹤,无非想逗逗殷裘。
殷裘被逼的接不上话,他根本不敢让其他人看那两只灵北鹤,如此娇贵的东西万一被他们摸掉根羽毛,伤了灵体他可怎么在两年后给人圣一个交代。
而且人圣的鹤赏宴还没开始,借他殷裘八个胆都不敢私下设宴赏鹤。友人、兄弟?亲舅来了都没用。
“话也不能这么说——”汪新右边的李七康慢悠悠的饮口酒。殷裘心里落下了泪,这才是兄弟啊!李兄帮我!他满目期待,怀着感激之情坚定望向李七康,只听见李兄说:
“殷兄让咱们进千万院已经够给面子了。若非陆兄得知人圣赐鹤殷兄的消息,咱们还得被瞒在鼓里,哪还能坐在这里看美人起舞呢?”
呸啊!穿着件月绸白衣,跟个大白蛾子似的,净会“扑哧扑哧”干些没用的事,浪费感情!要不是陆子青大嘴巴子,他殷裘会被他们一群人兴师问罪?
殷裘暗自的安慰自己遇友不淑,无奈开口:“区区鹤而已,断不能伤了我们朋友情谊,本少爷自罚一杯!”一杯酒下肚,他赔笑道:“可惜我那双鹤水土不服,总蔫蔫的不精神,以后再看以后再看。”
其他人又嘟哝几句,便放过了殷裘继续吃吃喝喝说笑起来。
原是鹤引起的事端。
但是…鹤?人圣赐鹤?什么时候的事?连书南不解自己错过了多少消息,罚在戒律房的日子里他与外界隔绝,活下去都是折磨,哪里还有闲心打探外面的事情。
连书南戳了戳四虎,听殷裘他们的对话,这对鹤还蛮稀奇金贵,连富少爷殷裘都要藏着掖着,人圣这般煞费苦心,特意送殷裘最爱的奇珍异物,目的为何?
“鹤?前两天你被瑾王渡灵力救命还记得吗?”四虎反问,连书南点头。
“那时瑾王才替人圣赐完鹤没多久。”
这般缘由,看来这双鹤幕后之事不简单。连书南眼中闪有异光,梁莫取这个人,出了名的敬爱兄长,哪怕拼了命也要为兄长分担忧愁。
人圣让梁莫取送鹤而非他人,其中定有隐情。
“虎哥,鹤有甚独特?人圣送双鹤莫不是瞧不上咱们殷府?”
“小声点,你可真有胆说这话,叫别人听见,”四虎做个抹脖子的动作。“人圣送的,绝对非同凡响。这两天,少爷每日查看鹤的情况次数,至少三次朝上,而且不准人跟从,连我也不行!我跟着少爷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少爷对灵物如此上心。你自己掂量掂量人圣赐的鹤有多宝贵。”
殷裘器重的鹤……怕是已经无法用价值估量了。
“人圣恩赐啊……”连书南做出惊讶的模样,眼睛圆溜溜的。“可是无缘无故为何送鹤?”他不解道。
“年初萼页雪灾,咱老爷捐一大笔银两,救命水火中哩,才不是无缘无故!”
果不其然。和连书南猜的一般无二,殷府数年就做了这么一件彻彻底底帮人圣的事,能有其他理由赏呢?
可惜了,萼页雪灾根源是殷裘收萼莲,帮人圣与害人圣苦恼的本是一家。
现在,殷裘正歪着身体朝陆子青扔颗葡萄,染了酒污脏了衣袍,宴上坐着的人捧腹大笑,浮光靡乐里纸醉金迷。
不知殷府的银两,救活了多少萼页百姓。
连书南睫毛微颤,罪恶深重的人好好活着,享誉盛名,凭什么?他又想起萼页顾氏,被声讨笔伐,被守护的萼页百姓们亲手灭门,到现在,仍是一片声名狼藉,世人皆辱骂。
不是的,不可以啊,他见过,名门顾氏从没有眼前这样的奢侈宴席!
连书南颤着唇,期待似的问四虎:“你听说过顾氏吗?”
“灭门的顾氏?谁没听过他们拿小乞丐炼禁术啊!听说幼童尸骨堆了座小山头,狗顾氏就…就在上面覆层雪,骗百姓在上养萼莲…无恶不作丧尽天良!亏萼页百姓感恩狗顾氏守城多年,却没想到明面上一心为民的忠臣望族,坏到了骨子,还想着篡人圣之位。一家子伪君子,活该遗臭万年…”四虎滔滔不绝,只恨自己没亲手灭了顾氏。
连书南傻了眼。怎么会这样?
拿小乞丐炼禁术?
篡人圣之位?
遗臭万年?
顾氏如此?顾氏…果真如此?连书南眼上蒙了水汽,面前四虎愤怒的脸模糊不清。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四虎问了句:“怎么问起顾氏了?”
连书南眨眨眼,将其中泪雾掩下:“行乞时,路过顾氏,感觉与旁人所说不同,看起来很和蔼友好……”
“恶人,可不得有两幅面孔。南弟莫被骗了啊。”
行…不被骗。
连书南忍住泪。
不会被骗的,就算只是小乞丐,只是普通人,也不能被骗。
眼睛又恢复清澈。他定定的看向笑得温柔的瑾王。
我须生活更加自在,我须攀的更高破清骗局。
你什么时候带我回瑾王府?都知道我蕴含强灵了,快点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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