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梁莫取几乎不参与殷裘等人的谈话。连书南远远瞧见他在看小仆吵架。
他只带了四位随从,一位带刀侍卫,一对侍女,和一个看起来有些…痴傻的小少年。
连书南朝梁莫取那里看时,正是一片混乱。
灰衣蓝带的带刀侍卫偷吃块梁莫取的糕点,被侍女中表情凶煞的那位狠狠踹上一脚,恰巧给傻少年看到,那傻少年急忙将侍卫护在身子后,另一位侍女就扯住欲再添一腿的女“豪杰”。
这侍女饶是头戴玉簪穿鹅黄衣裙,看着美貌而娇弱,揽住女“豪杰”时也风风火火的很,和傻少年一人拉一边,活脱脱他们才是侍卫。
梁莫取听见他们打闹,立马逮一盘水果捧在手里,乐呵呵的看闹剧。
女“豪杰”与侍卫应该是姐弟,身上衣裙也是青衣蓝带。他们性子倔到了一块,谁也不肯服输。
姐姐飞脚不停但因为被拦着一个也没踢中,气的大骂弟弟,鹅黄衣侍女就右手拽着她左手给她顺气,迎合着也吵几句弟弟。弟弟仗有人拦,姐姐够不到他,便在傻少年身后摆手吐舌头朝姐姐做鬼脸。一个强势暴躁,一个人怂皮厚……
吵吵嚷嚷,殷裘和其他几位投壶都投过一轮也没见这两姐弟停歇。梁莫取一盘果子见了底,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倒看的欢。
不过看的不是两姐弟罢了。
梁莫取笑不露齿,温温柔柔眼中分明只有那鹅黄衣的侍女。
真是……一颗杏核含了半天也要趁那侍女不注意才吐出来……
连书南心里唏嘘,身份尊贵的瑾王爷,竟心悦府上侍女,也不知他敬重的兄长人圣会不会成全他的欢喜。
万一兄长、爱人不可兼得,连书南心中突然期待梁莫取选择是何,或者不如说,他更期待未来因这位侍女,梁莫取与人圣反目。
眼下,连书南还是收了心思,老老实实认清鹅黄衣服侍女的脸。进了瑾王府,他得明白哪些人是王爷的逆鳞——碰不得惹不得。倘若不小心让王爷重要的人厌恶他,瑾王府只怕成为第二个殷府。
连书南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周全。
这边,四虎自殷裘投壶时就发现他一直盯着瑾王位置看,于是一瞅,得,占前占后姐弟又打起来了。
哦,真是赏心悦目呐~
但是……
能耐点真枪实刀干一架!
装什么装!古老妹随小弟的身板能拦住你们?!!上月吃你点饭,虎爷十个弟兄都没干过你俩!
别存力!给虎爷认真打!拿出扁虎爷我的劲打啊!
打起来!!打起来啊!!!
四虎内心惊涛拍岸,疯狂咆哮。然而,不如意,占前占后姐弟俩半天光练假把式。
白凑半天热闹。正好殷裘那边投壶快玩腻了,四虎心里盘算着该打断梁莫取那边骂架的两人,便吩咐下人将梦烟烛给各个桌上点上。
梦烟烛如其名,点燃,往其上撒些水,火不灭,烛上淡烟飘渺生星河,升起聚于高空,一声“砰”后化为五彩烟花,于花火散落半空时刻生成幻象,所见是梦中极美之景,是人心中最渴望的梦。
烟花幻梦过后,这场宴会就熬到头了。
连书南长吁一口,今日躲在暗处,没见到人,幸好幸好。
四虎:不争气!
连书南默默躲开四虎的视线。没办法,他就是心里怵被太多人盯住看。
下人们收到吩咐便去拿梦烟烛。将退完,突然有人尖声问:“虎爷,南倌……阿南不跟我们一起吗?”
问者身形有些佝偻,双目混浊无神却明晃晃的挂着不怀好意。
他是食鹤的东幺哥,放置梦烟烛的活与他无关,他却混进去帮忙。
挺会招累,四虎心里骂一句。
“不用,十八个人正好够了,你们先去。”梦烟烛六桌各置一支,烛需一人端放,一人点燃,一人撒水,四虎正正好好叫了十八人,就怕混进去的东幺……
“爷,水端平——”东幺哥眼珠子溜来溜去,枯巴的眉梢透着狡黠。“咱底下做事的最信您,可……都是下人,哪有老人干活新人闲站的说法?我年龄大了,和阿南换换不过分吧。”
“我再找个人换你,怎么还非得阿南?”四虎心虚,虽是不容反驳的话,但气势终究弱了几分。
“怎么不能是他?虎爷的意思是其他人没他娇贵吗?”
听这话,吩咐置放梦烟烛的仆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胆大的几个也质问四虎,要求换连书南。
四虎被噎的说不出话。按往常他早就吼这群人了,但现在争端是身为众人“眼中钉”的连书南,吼也没用,他们只会连着自己一起反抗。纯粹为难人,连书南怕见人,咋能叫他去宴前放烛!这群人……四虎左右为难。
“我跟你们一起去。”连书南走到仆人群中。他不去,这群人绝对誓不罢休,若四虎不搭理他们,威望定会受损。
四虎拉住他,连书南报以一个感恩的笑:“没事”,便挣脱开来。
也不知道这次东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连书南是不放心的,他被东幺坑了不少次。这人来殷府的日子长,与其他仆人交情不浅,每次连书南都只能自认倒霉。
但现在他必须去。
他不能坏了四虎地位。
梁莫取,陆子青,汪新,代弘,李七康。这五位和本家随从,加起来百余人,他已经扫过了一眼。
所以,没关系,都看过了。
只要动作快点,头低的低些,没什么可怕的。
连书南便跟在小仆后面去取烛。
回来时连书南手中多了支梦烟烛。梦烟烛价值不菲,与连书南一同的两个人害怕损伤梦烟烛,硬把这最担风险的活给连书南,他最好欺负。
宴上众人明显安静下来,连书南埋低了头,仍感觉到来自四周的目光,他就像高堂上听审的犯人,害怕的大气不敢喘。虽然他清楚众人关注的是梦烟烛。
放轻松。
连书南双手沁出细汗,他怕打滑摔了梦烟烛,便攥紧金丝镶嵌镌刻暗纹的黑木烛台。
放轻松。
他将视线聚焦在手中的梦烟烛,红灯芯冒出头,小指甲长的棉线躺在白烛面上,少女红唇般宁静羞涩。烛身和普通白烛相似,细看会发现其烛身上雕有花鸟,巧夺天工。
烛香慢慢稳住连书南心神。他微微抬头,朝梁莫取看一眼。许是缘分,手中这支烛应置梁莫取面前。
结果,那人正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神毫无遮拦。
目光就这样对上了。
梁莫取缓缓对他露出笑,小虎牙露的调皮。
该死,连书南忙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唇。他动作幅度不大,后面的仆人没看出来,催促他向前走,他就慢慢向梁莫取的方向走来,再也不敢抬头。
这一切都落在梁莫取眼中。
……他,害羞了?本王魅力那么大吗?都能吸引到男子的吗?
梁莫取打个冷颤,往鹅黄衣侍女身边挪了挪,啊,安全……
梦烟烛放在桌上时,连书南听见端正坐好的王爷对鹅黄衣侍女柔声道:“锁鹤,等会烟花落下可带来幻象,最想见的景色都能显现眼前,盘坐其中恍若梦境,人间极美!”
“盘坐”二字咬的极重。
连书南双手不着痕迹的抖了抖,瑾王爷的爱意盘曲蜿蜒,邀请爱慕之人坐在自己身边都要兜兜转转一大堆……
保佑锁鹤姑娘明白王爷心思!
“是!”那侍女又与其他几位说笑,徒留梁莫取干咳几声。
没办法,保佑也没用。连书南放置好烛,收回双手,跪坐地上给梁莫取一个充满安慰意味的笑。
梁莫取心中五味陈杂。
另一位小仆引火点灯芯。六支梦烟烛恰在一瞬间点燃。
撒水。
烛火水漫般向上跳跃,攀爬着,突然一霎那间送出六柱星河,汇聚高处形成星空,俄而,繁星极速下坠,绽放光芒,瞬间烟花绚丽,每个人眼中斑斓如梦。
梦,烟花停在半空,融化成五色颜料,绘画一个个斑驳陆离的梦,或金砖绿瓦玉帛琉璃,或水墨林溪鹿鸣鸟啼,或春猎夏宴席,或秋收冬垂钓,或飞花,或白雪……美景各异,所见从心。
连书南一直低着头,他不愿见梦烟烛制造的美梦。他的美梦在疯犬狗疫爆发、好友离别父亲辞世后,便成了噩梦。每每回忆,孤身一人之时就愈发凄凉。
这梦烟烛幻象下、众人惊叹欢悦声中,连书南忍受煎熬。
突然,有人抓住连书南。他惊愕抬头,痴傻清秀的少年笑得极憨:“哥哥,你真好看!”
四周幻境褪却。鸦雀无声。
“阿随,你做甚?”梁莫取从幻境中清醒过来。名为阿随的少年抓紧连书南衣角,死死不放。
“哥哥好看,我喜欢哥哥!”
阿随又贴近连书南:“哥哥陪我回家!”
他声音清脆,在此刻寂静的宴席上颇为突兀。
连书南瞬间惨白了脸。
本就怕成为人群中的焦点,躲躲藏藏半天好不容易快熬完宴席,结果难以预料最后出了差错。
“谁,哪个好看?阿随喜欢就带回去!”殷裘喝醉后说话更加豪爽,然后说完倒头就睡了。
阿随听到高兴的差点蹦进连书南怀里。
“有多好看,转过来让爷几个瞧瞧!”背后小将军代弘喊了声。
连书南慌了神,愣在原地。
“小美人架子大,代小将军请不动啊。”汪新话中带刺。
连书南身体猛地一抖,完了,他脑中瞬间清明,刚才是因为本能害怕才没反应过来,解释一番应该能得到原谅。可汪新所言挑衅意味极强,难免让代弘下不来台。
不能再多生事端!连书南一激灵将要爬起来转身。
还是晚了一步。
代弘面上没光,盛怒:“大胆贱仆!岂敢违抗本将命令!”
“别那么大声,吓到美人了。不然——小代将军屈尊过来瞧瞧,样貌绝佳~”陆子青与梁莫取坐同一边,正好能看到连书南长相。
不能再耽搁了。
连书南急急转身:“将军神威,卑仆胆怯未敢直视!求将军赎罪!”
代弘不屑:“呵,赎……”
然后他看清了连书南面容。
“无……无妨,本将心胸宽大,不会计较。”确实好看。
事实证明连书南多虑了。代小将军原谅个人没有他想的那么难。不过,被一群人盯着看当真难堪。尤其梁莫取府上的阿随,攥着他衣角无论如何都不松开!四虎告诉他,梦烟烛是宴会结束的象征,连书南心里乞求他们想起桌上燃完的梦烟烛,快点离开吧!
“看也看够了,把殷裘叫醒,天色已晚我们该走了。”李七康平静的饮下最后一口酒。
终于!连书南松口气。
他被四虎叫回去,阿随见他离开急哭出来:“少爷已经答应我带哥哥回去了,哥哥不准抛下我!”
四虎和他解释殷裘醉了,话不能当真。阿随便哭闹的更加厉害。连书南哀叹,他也想去瑾王府啊。
“啊!!!”一声尖叫打破混乱。
众人齐齐向声音源头望去。正是梁莫取身边那位鹅黄衣侍女,古锁鹤。
泪水模糊了花容月色,她无望哭泣:“我的玉簪不见了!爹娘留给我的鹤形玉簪,是爹娘留给我的唯一念想啊!”
她身旁的梁莫取满脸黑线,冷下脸阴森的吓人,小仆们乱成一锅粥四处去找古锁鹤丢失的簪子。古锁鹤就被梁莫取揽在怀里,伤心欲绝,连书南理解她的感受。若是父亲留给他的锦囊不见了,他一定会绝望。
四虎双手抱在胸前自言道:“丢了还好,若是被偷,那人纯属脑子被驴踢了,谁不知道古老妹是瑾王爷的心上人。”
偷?这个字眼太过耳熟,殷府众人天天安在连书南身上的罪名不就是偷。
连书南预感不好,父母遗物定被好好保管,怎么会随随便便丢了,古锁鹤的玉簪十有八九是被偷了。
而在殷府,只要他出现在失物者附近,他就是嫌疑最大的人。甚至以前他压根没出现在失物附近,也能在人们的巧舌如簧下成为小偷窃贼。
连书南记得,最可笑的一次,殷夫人的金步摇丢失,于是正在府外挑水的他莫名挨顿揍,其他仆人义正言辞道亲眼见到连书南进夫人屋中。
殷府仆人总以讹传讹,传到最后捕风捉影的事竟成了他们亲眼所见。
他深知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往常他与失物相隔甚远都能被讲成贼人,更何况方才他置烛瑾王桌上,众目睽睽下接近过古锁鹤所在地方。
果不其然,仆人低语“南倌儿偷簪”,他站直身子,就这样与梁莫取绯语相隔。
别信。
可对面梁莫取目光如炬,身边四虎竭尽全力把他藏在身后,主座上殷裘酒醒大半犹豫着真假与否。那阿随,还是紧紧抱住自己,脸上充斥着满足的笑,根本没管周围发生的事。
没人替他辩解。
连书南垂下眼帘,寄希望于谁呢?他们与他本相知甚浅。
他只能靠自己。
从前的冤枉他无心搭理,今日事关瑾王府和他的存活,他无法再忍了。
瑾王爷的心上人啊……
仆人的低语在互相谈论间肆意膨大,“南倌儿是贼”,他们又得出了“真相”。
呵。
叽叽喳喳吵的真叫人头疼。
连书南抬头,坚定目光,错过所有恶毒责骂,直视角落中狞笑的那人。
这就是你葫芦里的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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