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熠呆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女人。

    依旧是那副精致的眉眼。她换了一身长袖的家居服,依旧是看起来很柔滑亲肤的面料。

    是因为白天吗,所以换了长袖?

    景熠不着边际地想,目光收不住,落在了女人的小臂上——

    那里,之前没有衣料遮挡的时候,是大片的薄透白皙的肌肤……

    景熠突然一个激灵,脊背瞬间绷紧。

    刚刚,她感觉到了两道凛冽的目光,来自眼前的女人,就在她不自禁地看向女人小臂的时候。

    景熠慌忙垂下眼睛,不敢再“乱瞄”了。

    她后知后觉女人是在警告她,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几秒钟之前女人说过的话——

    “你真没用!”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将景熠打入了深渊。

    打翻的牛奶盒,肯定泡坏了地板吧?

    身为“该伺候人”的小保姆,竟反过来被主人家“伺候”?

    还有,被冰袋上的水珠打湿的“阿狸”……

    景熠突然抓起冰袋,攥在手里,不让上面的水珠继续浸湿被子。

    做错了事,能挽救一点儿算一点吧。

    女人秀致的眉峰挑了挑,显然没想到景熠会突然做出这么“凶猛”的动作。

    她马上就明白景熠怎么想的,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景熠局促地抓着冰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女人脸上的神情很快变成了比之前还要冷漠的冷漠:“窗户坏了不知道报给物业吗?不会说还不会写吗?你不会写字?”

    此刻若有人盯着她的脸看,就算听不到她说的话,也能感觉到她丝毫不留情面的质问语气。

    窗、窗户?

    景熠愕然抬头。

    撞上女人的目光,又紧张地垂下眼睛:“我……我没弄坏窗户……”

    景熠咬了咬嘴唇,决定勇敢地承认错误:“对、对不起,表婶……我弄脏了地板,还弄脏了被子……你、你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

    这回换做女人错愕了——

    她没想到景熠会说话,曾一度以为景熠是个哑巴。

    而且,这小孩儿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女人拧眉。

    不过也只用了两秒钟,女人就从众多的信息中剥离出了自己最在意的:“你叫我什么?”

    那语气,那神态,让景熠觉得,她要是再称呼错了,对方都能生吞了自己。

    表婶啊……

    景熠在心里怯怯地接了一句,却没敢说出声。

    她的脑筋飞转:赵枭是她表叔,眼前的女人和赵枭是夫妻,不应该叫表婶吗?

    景熠飞速地在记忆中搜罗着关于辈分、称呼的常识,再三确认这么叫应该没错。

    只是“应该”,却不被对方认可。

    眼看这小孩儿紧张兮兮的,眼睛都红了,再难为她她还不得立刻哭出来?

    女人无语地扯了扯嘴角:小小孩儿,长了一双桃花眼,哼!

    女人抬了抬下颌,语带高傲:“我姓白。”

    景熠在心里“哦”了一声。

    她读书读得多,猜想眼前的女人应该和赵枭感情并不好,就像某部名著小说里的女主角,宁愿被人称呼娘家姓,也不喜欢被冠以夫姓,被称作“某某夫人”。

    景熠觉得自己懂了。

    刚要开口,蓦地和女人撞上了目光,景熠才惊觉:对方何时离自己这么近了?

    淡淡的馨香,属于女人的好闻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闯进景熠的鼻端,告诉她她的烧已经退了,因为嗅觉灵敏了,也让她一个哆嗦,说出口的话就变成了:“白、白——”

    女人挑眉,立刻接口:“白?”

    满满的挑剔。

    景熠小脸儿涨得通红,恨不得床上有个缝儿让她钻进去:这说的啥?跟“拜拜”似的。像个傻子……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傻子,景熠赶紧:“白……白阿姨!”

    虽然还是磕巴,总比“拜拜”强多了。

    景熠心想这回对方总该满意了吧?

    岂料,女人依旧挑剔得很:“你几岁?就叫我阿姨?”

    脸上分明写着“我很老吗?”四个字。

    景熠的脑子有一秒钟的短路。

    嗯,果然高薪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十八,”景熠回答,“我……”

    怕对方再追着年龄问题细问,景熠还想替自己描补点儿什么。

    女人却根本没有追问的兴趣,她只纠结于称呼,不耐烦地打断景熠:“叫姐姐!”

    “姐、姐姐!”景熠磕磕绊绊,却也老老实实就范。

    其实应该叫“白姐姐”,或者名字加上“姐姐”,比如“翠花姐姐”。

    女人当然不可能叫白翠花,景熠当然也不敢追问她的名字。

    离得近了,又有白天的光亮,她发现女人的皮肤状态特别好,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

    好像叫姐姐也没错……景熠在心里替自己分辩。

    至于眼前这个女人,和赵枭是什么关系,似乎并不重要了……吧?

    既然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了事,景熠认错的态度很主动:“姐、姐姐,我弄脏了地板,还弄脏了被子,你……你可以从我的工资里扣。”

    女人跟看外星人似的看着她——

    这小孩儿又强调了一遍,是嫌自己挣得多吗?

    没见过往自己身上揽事揽得这么主动的。

    女人呵呵:“你觉得,你的工资够扣?”

    景熠因为她靠得近些的精致容颜而愣神,旋即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心里顿时叫苦:她就知道!她赔不起!

    “我、我现在去擦干净!我、我去洗!”说着,抱起空调被就要下床。

    如果能擦干净地板,洗干净空调被,对方总不至于多为难她吧?

    干家务方面,景熠自信还是有能力的。

    “谁让你动弹了?”女人冷飕飕的一句话,把景熠定住。

    毕竟人在矮檐下,景熠很懂得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乖觉地没敢再动弹。

    女人冷哼:“窗户呢?”

    景熠苦着脸:“窗户真不是我弄坏的。”

    赔地板,赔被子,再赔窗户,把她卖了都不够。

    她赶紧接着解释:“我来的时候窗户就坏了,漏风,我……”

    “你就忍着?”女人抢白她。

    “啊?”景熠没反应过来。

    “漏风你就忍着?忍着被吹被冻,然后发烧?不知道说吗?嘴是摆设吗?”

    景熠听到前半截,心里刚有些异样涌动,听到最后一句,垂下了眉眼——

    她还以为……是她错了,以为资本家照顾了她,就是关心她了。

    果然,女人的下一句话紧接着就来了:“我不想伺候个废物!连这点儿小事儿都不会处理,就知道忍着,将来有人骂你打你杀你,你也忍着?”

    越说越夸张。

    景熠很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不是说窗户坏了的事吗?怎么还打打杀杀上了?

    其实,这个姓白的女人,现在就在骂她吧?

    如果景熠像她说的那样“不忍着”,就应该马上反击,和她对骂,至少起身就走。

    可是,景熠能吗?

    姓白的女人高高在上,永远都不会为生计、为未来发愁,她怎么会知道“穷”这个字多么让人无奈?

    “怎么?你还不服气?”女人盯着耷拉着脑袋的景熠。

    这小孩儿低眉顺眼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不服气”。女人却莫名觉得心里有一股子烦躁,她宁愿这小孩儿反驳她,而不是乖觉得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一个活人,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少女,怎么可以死气沉沉,任由摆布?

    似是想到了某些过往,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鼻端飘漾的馨香,突然不见了踪影。

    景熠这才意识到,那馨香的主人,不知何时离开了。

    没有了居高临下的质问和训斥,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也许是因为,女人说的一些话,真的触动了她的心绪?

    就知道忍着?

    将来有人骂你打你杀你,你也忍着?

    女人的话,在景熠的耳畔久久回荡不去。

    不必“将来”,景熠十几年的人生中,打骂都经历过,无不来自她的父母。

    曾经,她“不懂事”,出于人类追求公平的本能,弟弟有的东西她也想拥有。

    可是这个想法只冒了个头儿,就被她爸妈摁死在了萌芽中。用她爸妈的话说是,“咱们家没钱,爸妈养弟弟已经很难了,你比弟弟大那么多,还是姐姐,好意思要这要那吗?”。

    那时候的景熠,虽然不敢说出口,心里立刻想到的是“既然家里没钱,你们为什么还要生弟弟?”。

    景天豪三岁的时候,爸妈托关系寻门路把他送进了公立幼儿园。

    景熠那时候已经上了初中,自然知道那家公立幼儿园和她小时候进的小区里的托儿所,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景天豪被送进公立幼儿园,是因为爸妈想把他培养成“精英”;而当年景熠被送进托儿所,是因为家里没人看她。

    景熠更深深地意识到,她和景天豪在她爸妈心里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准确地讲,应该叫天差地别。

    而之前的几年里,她爸妈就恨不得时时刻刻给她灌输“女孩子家要懂事、要孝顺,要知道心疼爸妈,要不争不抢、乖乖的,才是爸妈喜欢的好女孩儿”。

    景熠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她早就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她是不可能得到公平对待的。

    可悲的是,小小年纪的她,那时候还没有能力脱离这个家。

    不要说脱离,只是想想“离开爸爸妈妈”,哪怕是那样对待她的爸爸妈妈,从此独自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景熠都觉得悚然可怕。

    景熠第一次被打,就在不久前。

    那个耳光,把她对那个家的最后一丝幻想,抽得一干二净……

    思绪被打断,有脚步声靠近。

    景熠警觉地竖起耳朵:那个女人,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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