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派的掌门最近有点头疼。
原因自然是仙尊忽然召开会议,以及随后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和沈念有关的事情。
此时,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断,原本的沈念埋骨于仙门的青山之下,而他的姐姐沈柔则入了青城派,开始学剑。
不同于掌门的想象,这位当日几乎把泪流干了的女子如今面上却时常带着温柔的笑意,据说修行也极为刻苦努力。
许多关注着她的内门尊者都很欣赏小姑娘,待外门大比初露锋芒后,或许她能拜到一位好师父。
而外来的那个沈念也得到了惩罚。
他如今是魂体状态,本就脆弱,在乾坤珠中不禁要受灵魂侵蚀之苦,还要面对景千山的嘲讽和折磨,据说此时已经恍恍惚惚,没有神智,见到任何人便毫无形象地哭求对方放过他。
回首再看,掌门不禁有些惭愧。其实解决此事的功劳,多半不在他。他只是配合仙尊,起到了一点作用,其他一应事宜仙尊和……那位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就连沈念的下场也是。
“沈念”其人,虽然既蠢又毒,应当得到惩罚,但同时也无知愚昧,据仙尊所言,他是被背后的所谓系统作为棋子推到了幕前,尚还不明不白。
他终究会迎来应有的了断。
“您是要亲自杀他吗?”
掌门恭敬地问,他隐约听说“沈念”还曾经怂恿魔尊对傅仙尊下手,若是此事被他成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傅停雪微微摇头,他的目光平静地透过宫室的窗棂,顺着青城山的翠浪,似乎望到了很远的地方,随后询问掌门:
“另外两个人,找到了吗?”
掌门知道仙尊必然有此一问,只是这世间并非所有结果都尽如人意。
他悠悠叹道:
“人族的那个……找到了,他的父母是当地的富户,一直在尝试着找到自己的孩子,可惜到最后只找到了夺舍者弃之于荒野的尸骨;”
“妖族的失踪者还在找,前妖皇乌苏治下不明不白死去的妖太多了,如今也分辨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
仙人冰雪般的眸子中,闪过悲悯之意。
“沈念”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针对那个被他夺取人生的人,更是在乎他们的所有人。
他能做的,就是不去谴责这些不幸之人的仇恨,不去做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擅自为他们写下这件事的结局。
掌门说着,瞳孔微微一缩,却是忽然明白了仙尊的意思:
“门派中人找到人族的那个孩子时,他的家人确实想要赶到仙山,亲眼看看害死他们孩子的人。”
“嗯,”
傅停雪颔首,就在昨日,沈柔找上他,同样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仙尊,我想要亲手杀死害了我弟弟的人。”
她从那个被击碎的少女逐渐变成走上仙途的修道者,眸中有清明的微光闪烁,那是坦然而明亮的仇恨,是放在心上永远不会愈合,但也不再遮掩的伤痕。
仇恨并不一定怨毒,报复也并非见不得人。
让这些被他伤害过的人得到报复的机会,过往的伤口才能真正被正视,鲜血淋漓的伤疤才得到痊愈的机会。
纵然是仙尊,傅停雪也不认为他有越俎代庖的权力。
掌门面上不显,心中却不禁感叹,果然是傅停雪。
从他坐上仙尊这个位置开始,仙人的每一次决定都会令他心悦诚服。他好像没怎么想过自己,总是想着别人。
正是因为这样,他这些日子才忍不住对事情的后续感到为难。
意思是……无论怎么看都和傅仙尊情投意合的那位,黑发黑眸的魔尊。
顾识殊。
近日到访小竹峰,就没有不看到他的时候,就连掌门也逐渐习惯了魔尊在一身雪衣的仙尊身边,两人立在一起,倒真是一对璧人。而且总让掌门想到当年。
当年顾识殊作为仙门首席弟子,也一直在小竹峰与傅停雪朝夕相伴。
当年的事情……掌门其实知道仙尊一直没有放下过,他自己也后悔没能阻止那些自以为正义偷偷潜上小竹峰,意图提前诛杀魔物的宗门中人。
他们学会了功法,学会了正邪,却没学会修仙之人应有的悲悯。
那一天走上小竹峰,没有看见熟悉的青年时,掌门一侧头,就看见傅停雪同样望着顾识殊常陪在他身边的空荡荡的位置,黯然失神。
就算是仙人,也做不到太上忘情。
所以今日进入殿上前,掌门特意提前通传。
但他却还是毫不意外地看见在高高的玉阶之上,雪衣的仙人身边,魔尊正俯下身亲密地同他说些什么,墨发披散而下,在两人之间勾勒出暧昧的空间。
傅停雪的衣袍都改换了款式,将身上的皮肤遮得严严实实。
但他望向对方的一双眼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温柔潋滟,所有的冰霜都为眼前的人融化。
仙人的唇往日是浅淡的,此时却是带着隐约水光的殷红。
他并没有被撞破什么的羞耻,眼中仍旧清明坦然。微微低下头任由魔尊理了理他的领子,便还是同往日那样与阶下的人对话。
掌门忽然意识到,仙尊其实并不避讳这段感情。
况且它来的已经很不容易,他知道顾识殊当年究竟为傅停雪忍耐过多少,也猜到了仙人数百年来隐而不发却始终存在的爱意。
究竟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他心中的疑虑在见到眼前的两人后,终于悄无声息地化解,化作了由衷的祝福。
仙人为他们做了太多,为此,他应当值得世上的所有善意。
若是旁人再有什么质疑……
他这个掌门,也并非徒有虚名就能得来的。
另一边,顾识殊有点好笑又有些促狭地问仙尊:
“你们掌门方才怎么一副感怀的样子看着我们……唔,这样看,他应该已经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了。倒也是聪明,都没问我们的关系。”
明明是魔尊表现得很明显。
傅停雪稍微往顾识殊那里靠了靠,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表露得也太大胆。几百年的寂寞让仙人变得有些患得患失,尤其喜欢粘人。
在外人看来,仙尊仍旧不动声色,不落凡尘,依旧一身孤高冷清的气息。
在顾识殊眼中,他身上总是冷的,太值得去拥吻,值得去爱。魔尊眼眸幽深,将人揽在怀中,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而后听见仙人轻轻地说:
“若是问起,说我们是道侣便是。”
仙人此生的所有动情都是顾识殊亲自所教,他自认为自己学的疏浅,顾识殊却意识到,他分明早已经对情爱之事无师自通。
这份坦然,使他心神微震,是再多爱侣都永远学不来、学不会的。
“仙尊怎么这么想?”
顾识殊的手指灵巧地绕过他的霜发,却捂住了仙人的眼睛。
他在傅停雪耳边说话,潮湿温热的气流让仙人白玉般的耳垂微微发红,可他潜意识对顾识殊的前半句话感到不安,蝶翅般的眼睫在顾识殊的手心扇动,
却听见魔尊笑着贴近他的耳朵,每一个吐字都清晰地振着他那一小块敏感的肌肤,又流淌到他的心中:
“还未曾来得及下重礼聘仙尊,莫非仙尊想要同我私奔么?”
傅停雪被他遮住眼睛,他感到眼皮逐渐染上对方手心的温度,在一片黑暗中却令人心神逐渐安定,何况顾识殊说的话如此荒唐,却使他不禁有所联想,在被剥夺视觉后更令人全身心都沉浸其中。
魔尊感到手心稍微被睫毛激起些痒意,仙尊微微张开嘴唇,却有些下不了决心。
太近了,太明显了。
“并非——”
顾识殊听见了轻微的两个字,随后仙人很快地说出了后面的话,吐字又轻又快,
“并非不可。”
虽然知晓是玩笑,但……如果是你,怎样都好,怎样都愿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手心中还紧紧地闭着眼睛,却毫无保留地说出应允的话语的样子,有多么容易令人的心软到一塌糊涂。反正顾识殊完全拿他被办法。
指缝透进来一点光。
魔尊少见地沉默了一会,随后声音压得嘶哑又低沉,就像是滚沸的烈酒,在他耳边轻轻低语,近乎吻住他的耳垂,
“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令傅停雪有点措手不及的慌张。
他被挡着眼睛,却挡不住外头的天光,在手指缝隙透出的影子里,傅停雪看到魔尊从背后绕到他的面前,耳垂还略微发烫,他想要摸摸它。
可是手却被温柔地按住,随即被顾识殊欺身而上,近乎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另一人的气息之中,带有强烈的侵犯意味,却只是一遍遍和他强调:
“我爱你,我爱你。”
“我爱你,”
他似乎在叹气,又像是心满意足,
“停雪,我怎么舍得?”
上一次不断和仙尊强调这句话,还是他们彼此互通心意之时,他不断吻他颤抖的眼睛,把所有的泪水都咽下。
而这一次,却是情到浓时,不能自已,只想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如何想要珍藏这份丢失已久的宝贝,没有一点轻慢。
有良人如此,怎么舍得不以重礼相聘,用余生相待?
魔尊果然出手阔绰。
炼器峰以铸剑出名的张长老颤颤巍巍地指着堆在自己屋前小山一样的奇珍异宝,甚至连他都认不太齐全其中的一些材料。
“够了,够了,”
他仔仔细细地盘点了顾识殊提供的各种天才地宝,这才终于敢确认仙尊要修复清霜剑所需的材料全部都在此处。这世上也很少有哪个地方一次性聚齐了这样多的珍宝。
比如这只血灵芝——
听说是魔族的上一任魔主寻遍天下终于得到的宝物,据说牢牢地锁在魔界的珍宝库里,从来没舍得真正取用。
比如妖族的圣物麒麟骨——
其实这才是所有材料里最难得到的一种,听说妖族的长老们把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圣物看得比眼珠子还金贵。仙门和妖界向来不和,又枉论去要来这般至宝?
比如人皇离去之前送给他们仙尊的紫金髓——
这是人族皇室所庇佑的宝贝,隐约有紫气在周围流转,是修补剑身最好的原材料,但在红尘之中,即使有千金在手,也近乎一寸难求。
还有其他的许多东西,魔尊看着眼前的一大堆宝物,显得满意极了。纵然长老在回过神后摆着手说“太多了,太多了”,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让他收起来。
这只是他送给仙人的聘礼罢了。
甚至还不足十分之一。
清霜剑重新出世的那一天,清光满堂,冰雪生辉。
残剑终于复原。
那被烧过的坑洼不平的疤痕,如今被新镀上的一层薄薄的银色遮盖得干净,剑身烧出自然的纹路,并不是刻意避开当年的残损,而是依着残损的地方重新洗练出光辉。
傅停雪接过这柄熟悉的本命剑时,微微怔住。
他的剑道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圆满,本身就几乎已经窥破天机的仙门第一人,此刻手中之剑长啸,所有的困厄都荡然无存,被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窥破了天道。
顾识殊早已达到了这一境界,此时觉得周围的气息微微震动,周转的灵气轨迹改变,便意识到,仙人的剑道终于大成了。
横剑的仙人一袭雪衣立于天穹之下,色若霜雪,剑意凌厉,就像能斩除人世间所有的不净。
太好了,顾识殊由衷地想。
却见仙人的眸子下意识寻找魔尊的视线,最后终于交织在一起。
霎那间,冰湖初解,春绿新成。
仙人执着剑,对他勾勒出一个浅淡却真实的笑意,他眸中的爱意和他冰雪般的天□□融在一起。
傅停雪就是这样爱人,和他的剑一样,和他的道一样。
隐蔽的、缄默的、如冰雪般明净的。
而我也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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