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动云层的风雷终于得到了间息,曙光从天穹裂开的缝隙中洒向世间,天际杳远而肃穆。

    顾识殊来到仙界后便把天道寄寓的黑书放在了仙人的桌前。在留下暂别一会的消息后,它确实沉寂了一段时间。

    顾识殊能感知到天道在和入侵的系统做最后的斗争,而仙人在窥破剑道后也若有所悟地看向云雾之上。

    虽然天道不怎么靠谱……但这一场交锋,它非赢不可。

    桌面的黑书忽然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着。

    顾识殊按住意图引起他注意的黑书,书页便顺着他的意思,随意地停留在某一张空白,隐约有墨痕在聚拢。

    “赢了吗?”

    仙人也朝着黑书投来目光。这次,他不再是被故事排除在外的存在,眼中剑意清透如霜雪,他终于能看到黑书上的文字。

    “赢了。”

    天道显然也很兴奋,它方才把纸页翻动出轻快的响声,此时却矜持了许多,只是简简单单地写了两个字。

    它在等顾识殊问它更多问题。

    可顾识殊却像是完全没有留意到它的小心思。魔尊听到“赢了”这句成果后,便对天道的战斗故事失去了兴趣。

    他拎起黑书,晃了晃让傅停雪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十分有失尊敬。

    仙人的反应反而更让天道满意。

    他第一次接过象征着世界意识的黑书,感受到了手中天道凝聚的关于自然法则的力量,这种力量似乎生来就和他亲近,自然地在他的身体中周转。

    感受到天道在顾识殊身上有点吃瘪的情绪,仙尊轻微地露出一点笑意,询问:

    “那么,此间事都已经了断了?”

    终于能够继续自己的话题,天道显然攒了许多话要说,笔迹匆匆,傅停雪耐心而细致地开始读。

    可惜它一边在书页上展露出文字,就一边察觉到魔尊悄然凑了近前。

    天道甚至没来得及为顾识殊果然还在乎它的叙述而感到骄傲,就意识到黑发黑眸的魔尊根本不是为了看他。

    顾识殊一整个人都凑近了仙尊,双手虚虚地搂住了仙人的腰,惹得对方暂时抽离视线,漂亮的眸子略化了化,看着他,微微一点嗔意,更像是含情的纵容。

    于是浮现墨迹的速度停滞了一下。

    在天道面前,向来是没有什么非礼勿视的概念,况且它也不太懂人类彼此相爱的情感。但看着眼前两人卿卿我我,还是莫名有种被忽略的心酸。

    先前一个顾识殊就几乎和它平起平坐了,现在还得添上一个仙尊。两个人分明联手起来欺负它,天道就算不满,也无济于事。

    所以笔迹只是停滞了一下,还是勉勉强强地写了下去。

    有、有人看就好。

    好在傅停雪还是很讲规矩,只是坐实了被顾识殊抱住的事实,又因为他凑近了悄悄说的话,白玉般的耳垂泛起一点轻霞般的红。仙尊勉强克制了一下,重新看向了黑书。

    顾识殊顺着他的目光也开始读天道要告诉他们的事情。

    读后感大概是……

    敲了敲天道的书页,魔尊非常不给面子地指着它最后的补充,评价道:“果然你还是不太行。”

    在这几页纸上,天道用了较大的篇幅具体地讲述了它的布局。在顾识殊和气运之子周旋的过程中,它才有了时机预先布置好陷阱,果然,魔尊甫一对气运之子说出揭穿的话,系统就打算壮士断腕,却一头栽进了天道准备好的交锋现场。

    在这场争斗中,天道稳稳地呈现压倒之势,不仅尽数夺回了系统从这个世界偷得的气运,还把它携带在身上的其他世界的气运也尽数剥夺了,这些运道即将回归原本的各个位面。

    虽然对于一些世界来说,忽然涌入的气运已经晚了,但至少不是完全不能弥补,或许有朝一日,天道能想出些办法。

    意思就是天道现在还没想出办法。

    而且,就算天道长篇大论自己如何彻底地了结入侵这个世界的系统,还是在最后老老实实地说明了系统的问题并没有被完全解决。

    原因简单却无可奈何,系统狡猾而恶毒,在每次进入新世界之前,都会在外留下一个备份。虽然这个世界的系统被彻底解决,但如今,外头的备份恐怕已经苏醒。

    它的实力被天道挫伤了大半,必然急不可耐地去寻找下一个小世界,企图在那里恢复元气,重整旗鼓。

    天道是所有世界的世界意识,这就像是沙中淘金,在无数个世界中找到那个被入侵的世界,又谈何容易,况且它还象征着所有世界的法则,兼职得大不容易。

    就算已经这么卖惨了,顾识殊依旧不太认账,还在戳它的痛点。

    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显然不怎么高兴。

    傅停雪却沉思着,询问它:

    “你接下来的计划是找到下一个世界,帮助它重新获得平衡,同时惩治外来者么?”

    仙尊的谈吐之间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沉静。天道果然停止了翻页的动作,乖乖在书页上承认:

    “是的。”

    “但你这样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顾识殊插话道,

    “按你所说,系统永远会留下备份,那就算你无数次摧毁它,也无济于事。”

    书页上浮现出文字的速度慢了很多,它似乎也在思考。

    “我会找到办法,若有那日,或许需要你们的帮助。”

    傅停雪抬眸看了顾识殊一眼,却撞见他也在看他,眼中带着隐约的笑意。

    “好。”

    仙尊这样应允。

    而顾识殊没有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他应当也是同意的。

    天道不太相信这次说动魔尊这么容易,它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却听见顾识殊低沉地笑了笑,他轻轻嗅着怀中人的头发,霜发流淌在他的怀中,一袭黑衣也点染上了月光。

    “确实应该谢谢你,酬劳也算是提前支付了,”

    简直是欲盖弥彰,但天道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仙尊伸出的纤长的手指毫不留情地阖上。

    虽然阖上书它也能看到所有发生的一切。

    比如面前的有情人交换了一个温柔的亲吻,

    顾识殊的声音嘶哑,神情却是专注的,

    “若非……我怎么能得到这世上于我来说最珍贵的宝物?”

    虽然理解不了相爱的情绪,但天道脱离被阖上的书册,在他们周遭环绕了一圈,却忍不住勉勉强强地认可,这一幕看上去确实挺和睦。

    它本是俯瞰一切的那双眼睛,自然知道顾识殊和傅停雪当年发生过的种种,也知晓他们心照不宣的隐瞒和爱意。虽然无心插柳,但如今结果却像是圆满。

    也好。

    世界意识不会离开,但它此后的精力要集中在追击系统上。在将视线移开之前,天道决定再送给他们一件礼物。

    傅停雪再次打开天道之书,看到了扉页中的“谢谢”二字,便知道天道已经脱离了这本书。此时的黑书摸起来平平无奇,不再像是从前那样隐约有灵力流转。

    仙尊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翻,透过薄薄的纸页,能看见底下的整本书仍旧布满了墨痕。

    “你……若是想看,我陪你看吧。”

    顾识殊略微带有一点无奈和纵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同时已经打算在那些写满了被系统所控制下他昏头事迹书页显现的时候亲一亲傅停雪。

    至少打断他的注意力,让他知道此时的顾识殊爱他,从头到尾顾识殊都爱着他。

    仙尊犹豫着,他没有翻动书页,可窗外却忽然拂过一阵清风,纸张携着淡淡的墨香在风中舒展着,字句闪烁着闯入两人的眼眸。魔尊却微微一怔。

    不,内容不一样了。

    他猛然按住拂动的书页,却见书中所写,不再是天道预言过的不堪的一切。

    他怀中的人也看到了,微怔之下,眸中晕开漂亮的羞色,他似乎有点想要躲开视线,却还是忍不住用目光一寸寸流转过书中的文字。

    在黑书中印着的文字记载中,雪衣的仙人和黑衣的大魔在梨花树下亲吻,彼此不能自已,暧昧的气氛几乎要溢出纸页,带有花和酒的清甜。

    这不是原来的记载,却覆盖了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不堪。

    书中现下记载的,只是一段美好而缠绵的爱情故事。

    他还在愣神,顾识殊的手便隔着薄薄的衣裳按在了仙尊的肩上,轻轻地笑了:

    “仙人可愿意和我共读此书?”

    “……嗯。”

    傅停雪失神之下,又觉得自己的应允不够诚挚,再次低低地回答他。

    “我愿意的。”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无论做些什么,都是我心之所向。

    少女执剑出鞘,剑身如水,在残阳下划开一段温柔的潋滟之色。

    但她眼中却坚定而勇毅,卓荦地立着。

    今日,所有事情都应该走向一个结局,她只需要携着她和弟弟的回忆,未来便有无边的光景。

    掌门手中执着乾坤珠,他望着立于台上的沈柔,心中不禁暗赞。

    在掌门的身后,从遥远的城邑跋涉而来的那户人家也在看着这一切,那家的夫人已经忍不住哀哀地再度啜泣起来,而她的丈夫温声安慰着她。他们为了心中的执念赶赴此地,此刻要来抚平心中抑制不住的愤懑和哀伤。

    抚平不是遗忘,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孩子一个交代。

    她还记得自己的孩子从童稚到青涩的每一个瞬间,却在某一天迎来了永诀,怎么能轻而易举地放下?他们希望犯下罪孽的人能够得到惩罚,而这惩罚能够让他们亲眼看到。

    青城派的人告诉他们,台上的少女也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这几日沈柔时常过来陪伴他们,同样的伤痛能够得到分享,彼此之间多了几分共情和信任。

    她来执剑,是他们放心得下的。

    乾坤珠中的魂体在长期的折磨下,已经疯疯魔魔,说不出人话了。掌门将珠子的外壳打开,强行驱逐出外来者的神魂,便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滚下台阶,匍匐在地上。

    但凡在乾坤珠中,就没有一日不受到炙烤灵魂的痛意。此时“沈念”乍一离开这种痛觉,虽然仍旧处在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中,却有了力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要消散的魂体,跌跌撞撞地要往外爬。

    却被剑光带来的寒芒击退,只得停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脸一阵扭曲,魂体的容貌就是“沈念”最真实的容貌,此刻滑稽丑陋,仰起来试图看清阻止他的人是谁,便看到少女燃着暗火的眼睛,刺得他不由得低头躲避。

    但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要死了——不,不,这是他难以接受的。纵然他被折磨时无数次想要死去,但当死亡在面前向他咧出狰狞的笑时,他还是心生畏葸,被巨大的恐惧驱使着,试图挣扎。

    “沈念”急急忙忙地探看了身边的一圈,有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惊声求饶,毫无形象地试图向他们磕头讨饶,却只见到了这些人眼中的厌恶之色,甚至还有浓重的恨意。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严寒,不禁缩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眼前的少女。

    这是……他占据的那具身体的姐姐。

    涕泗横流之下,“沈念”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的弟弟有一样的名字,而她也是场上唯一一个他知道身份的人,在他的记忆里,对方十分脆弱,总是哭哭啼啼,甚至晕倒。

    他算是病急乱投医,毫无底线,竟跪在少女的眼前喊出了一声“姐姐”。

    或许这会让柔弱的女子回心转意呢?

    可他打错了算盘。

    在“沈念”这一声“姐姐”出口后,场上的其他人立刻向台上的沈柔投过了担忧的目光,却见少女神情坦荡,只是眼中的暗火烧成了一片炽热的火光,更加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她低下头,剑已经抵在神魂的胸口:

    “你不配叫这个称呼,”

    沈柔一字一顿,剑身毫不犹疑地将内刺去,

    “你将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魂飞魄散,以此来祭奠我失去的念念,场上另一个家庭失去的至亲,还有尚未被找到的那个无辜的受害者。”

    “沈念”只剩一个魂体,自然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疯狂地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失言,但一切都于事无补。剑尖一寸寸将他击碎,精纯的剑意能够除去一切污秽。

    他的魂体开始一点点溃散,那是无法挽回的崩解,将他送向他最恐惧的死亡。

    不应该这样的,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恍惚地想,却不得不认清这个事实。

    他眼中柔弱的女子,正在杀死他。

    随着最后一声痛苦的哀嚎,“沈念”的魂体终于完全破碎,在不属于他的世界立刻被分解殆尽,什么也没有留下。

    与此同时,沈柔平静而温柔的表情终于崩塌,少女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却始终没有让它落下,而是一点一点地蹲下来,低下头,台上传来悲伤的哭泣声。

    最后让姐姐哭一场吧,念念。

    沈柔想,

    姐姐为你报仇了,若你在天上看到我哭得这般难看,可不要笑我呀。

    最后哭一次吧。夫人的呜咽声越来越重,那家的老爷本想安慰他,却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一大把年纪的老头子了,泪水还打湿了胡子,斑斑驳驳,看起来真不像话。

    他们越哭越大声,却哭的痛快,哭的无所顾忌。

    仿佛有什么横亘在他们心中的堤坝,这次终于土崩瓦解,情绪肆无忌惮地流露。

    哭完了这一场,无论死者如何留在了时间的某一角,生者还是要承载着离去的人的期望,好好地走下去。

    场上的人们并不知道仙尊和魔尊也在此处。

    顾识殊想要给这些失去的人足够的空间,因此,他和傅停雪在更高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都能听见人们的哭泣声,却也知道这是积攒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是事情好的一面。

    他们又是何其有幸,才没有彼此失去,而是终于重新走到了一起。

    仙人是霜雪,是梨花,是月亮。

    他几乎要成为自己心中永远的可念不可说,可是爱意不会消散,就算不是数百年,再过一万年,他们还会缄默而坚定地爱着对方,选择对方。

    傅停雪浅色的瞳孔映照着所见的一切,他的眼睛那么漂亮,顾识殊不禁温和地拥住他,吻了一下他的眸子。

    没有什么旖旎的意味,只是两个灵魂轻轻地相触。

    他真好。

    两个人都曾这么想过,如果错过这么好的人,恐怕会永远后悔下去吧。

    但他们也曾都为了给对方许下一个美好的期望,而主动放弃了对方的手,只希望他能永远明亮,永远自由,活得潇洒漂亮。

    他们是一样的人,都觉得对方对自己的爱可以少一些,再少一些。

    无论如何曲折,再多艰辛,世人诽谤,彼此陌路。这份喜欢不是负担,绝无羞耻,甚至不期望得到回答。

    我想要你永远自由。

    我想要你永远孤高。

    可是回答却终究如期而至,不再失去,不再错过,不再会有分离。

    我想要……你。

    此生不悔,怜我怜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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