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的将领一批批来去, 时钟也早早转向零点。
不过根本无人注意那方小小的时钟。书房里还汇集着十来个即将出征的指挥官,正因想提请给皇帝陛下的作战建议不同, 而对着彼此的脸狂喷唾沫。
尼禄用手支着额头, 看似闭目养神,实际精神高度集中,聆听激烈的辩论。
“……在k2409a要塞抢滩登陆,怎么想的?我方部队没等跃迁到对方港口, 就会被对方一网打尽!”
“运动战, 这块星区只能打运动战, 没什么好说的。接战就走, 敌走我进,每次不贪多, 只打落对方十来艘突击艇, 立刻掉头。”
“不好不好,战线拉得太长了!补给从哪里给?靠你一张大嘴巴来给?”
“妈的,讲战术就讲战术,你怎么人身攻击?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补给算什么问题啊?补给路上给就好了啊!”
“路上……路……”
(……让他们死在路上吧。)
尼禄蓦地睁开眼睛。
自己的声音分明在耳畔响起, 清晰到让人汗毛倒立。
但当他回头, 身后右侧, 却只是空无一人的角落。
……他迅速反应过来。
系统也匆匆探头示警:【宿老师, 宝看到脑波动了!有一波大的要来了!】
尖锐的杂音迅速侵入颅腔。
只在一瞬间,尼禄就感到冰冷砭骨、手脚发麻。眼前的场景, 上一秒还是咣咣打架的高级将领, 下一秒, 他就像置身灼热大火, 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毫不犹豫地从他的意志抽离。
因为进入alpha分化前的不稳定期, 在赫卡星系的两个月里,尼禄的疯症也偶尔会随信息素暴涨而发作。
但幸运的是,疯症大多发作在熟睡期和黎明前,再加上有系统在平复脑波,最后只变成一些混乱不堪的噩梦片段。
但是现在,书房里还有很多将领——
不行。
绝不可以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皇帝正濒临发疯边缘……
……至少在虫族战争前不可以!
尼禄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能对偶然看过来的将领微微点头。
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异状。但他的视野,已经被光怪陆离的大火彻底吞没。
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尖叫声,无穷无尽的尖叫声。
他的父亲、他的兄姐们的尖叫声。
“陛下。接到紧急机密军情。”
一旁坐着的海德里希,突然起身靠近他。
尽管姿态像在秘密汇报,但男人的声线并没有压低,让书桌周围的几个将领都听得很清楚。
“哦哦,陛下,那我们先告退了。”
沉迷干架的将领们回过神来,在海德里希冷淡的眼神示意下,赶快告退离开。
书房的门“咔哒”一声闭合。
尼禄强撑最后一丝清明的眼神,也随着这声轻响,完全涣散成浮影。
眸光再聚拢时,彻底变得暴烈猩红!
少年猛地扑向书桌光屏,同时张开嘴,就要喊叫出声!
但黑发将领动作比他更快。
他一把捂住尼禄张开的口唇,将声音完全阻断在宽大的手掌内。
另一只手则冷静而迅捷地,将桌上所有光屏能源关闭。
这些光屏的权限,是赫卡星系乃至帝国最高级别。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赫卡星系、乃至银河帝国数以兆亿的驻兵部队,将直接进入战争状态!
“……住手!”
白狼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激发出所有守卫本能,当场拔出爆能枪,就要断海德里希一条手臂。
但下一秒,他就触到了尼禄回望过来的目光。
眼神中什么感情都没有,只有极度憎恨。
他拿着枪,一下愣住了。
“呼、滚……唔!!”
即便神志不清,银发皇帝性格中的狠劲,一丝未减。
他察觉光屏能源被掐断,凭自身力气,也无法摆脱对方捂嘴的手,混沌的眼神霎时凶光暴涨。
随着一声极轻的抽气声,海德里希眉心一跳,手套中洇出血色——
尼禄在咬他。
右侧尖尖的犬牙,把掌心都咬破了。
“怎么回事啊?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书房门外,将领们还没走远,却听见门内好像有争执声和桌腿折断的闷响。
军官们犹豫片刻,脚步回到书房门口,屏息凝神去听。
门内寂静无声。
“哎,听错了。走吧,书房有上将和白狼骑大人呢,还能有什么事啊。”
一众将领放下心来,走远了。
房内,墙边的天鹅绒沙发已经断了一只木脚。
海德里希刚刚从背后箍紧尼禄的腰,一手始终捂紧他的嘴,从有着坚硬尖角的书桌旁,强行抱到书房最柔软的一张沙发前。
但是怀中剧烈挣扎的人不随他意,还深植着神经动力装置的双腿,在空中乱踢乱蹬,结果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天鹅绒沙发上,把沙发腿压断了。
尽管被力量强悍的帝国上将压制,银发皇帝那烈火一样的斗志,却似乎永远不会熄灭。
他只稍稍在男人腿上喘息片刻,就猝不及防反手伸向海德里希的脖颈,拽出他的军装领带。
然后将领结迅速拆成一个活扣,两手攥紧,猛地朝下一拉!
“……!”
海德里希低估了尼禄离开机甲的战斗力,这下直接把他勒得眼前一黑,箍紧少年腰身的手臂也要松开。
千钧一发之际,白狼骑终于动了。
他一把拽下盔甲后的披风,然后将尼禄的双臂像精神病人一样,牢牢用布包缠起来。
披风没有盔甲通能时,就只是一条结实柔软的布料。
用来禁锢尼禄,既不会伤到他,又不会让尼禄轻易腾出手来。
“陛下,陛下……请您醒一醒!”
白狼骑压低声音急促呼唤,却只能在尼禄眼中看见激烈的憎恨。
尼禄一双红眸赤得像要滴血,一边发狠地咬海德里希,一边抬腿就朝面前有着蝎尾纹身的幻影蹬击。
“滚……唔!”
“陛下!”
白狼骑又急又痛,又怕尼禄的废足雪上加霜,不得不像上次一样,抓住尼禄踢向自己的腿分开,再抱紧在臂弯里。
尽管全身心都在激烈抗拒,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也只能选择跟海德里希配合,牢牢把尼禄夹迫在两人之中,让他在强壮的身躯间动弹不得。
“陛下……”
他甚至做不到继续注视尼禄失态的模样。
他那高傲又倔强的小主人,是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只有胜利、荣耀,光芒和欢呼声才最适合他。
就连神经动力装置在体内断裂,尼禄都骄傲到要强忍剧痛走回寝舱,才愿意解除。
小主人哪里能忍受得了现在这副样子?
漂亮的银发已经完全湿透了,凌乱贴在紧蹙的眉弓旁。制服下摆被激烈的挣扎扯出,露着半截汗湿淋漓的腰,连雪白的锁骨下方都在衣领间隐现。
尽管已经动弹不得,但尼禄依旧一边喘息着,一边死死凝视二人,眼尾恨得一片殷红。
“骑士阁下,他似乎在发抖。”
对峙良久,沉默的海德里希突然出声。
“你查看一下为什么。”
白狼骑立刻按上尼禄的腿侧。果然,掌心下的肌肉在一阵阵抽搐,这是腿内的神经动力装置过载的迹象。
尼禄此时应该正承受着双腿的剧痛,但即便在如今这样恶劣的精神状态下,他也依然一声不吭,只有一双红眸在两人间来回扫视,寻找每一个可以逃脱的机会。
白狼骑用力咬了咬牙根。
他将尼禄的双腿举高,用一只手臂牢牢抱着,另一只手伸向尼禄制服裤的腰带。
海德里希猛地怔了一下。
他那双薄冰一样的蓝眸,一刹那喷射出暴怒的火焰:“白狼骑——你胆敢在这时……!!”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怀中被禁锢的少年,身体一阵极剧烈的颤抖。连紧咬海德里希的牙关间,都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声。
白狼骑慢慢从松开的裤腰后抽出手。
手里是一片薄薄的机械芯片,还有一根沾着血的长针。
与此同时,尼禄高悬在骑士肩上的双足,也肉眼可见萎靡下来,成了平时被抱行时无力的模样。
黑发将领看着这一切,微微一怔。
神经动力装置取出后,尼禄的体力也明显要耗尽了。
他靠在海德里希的胸口,呼吸幅度一下深一下浅,雪睫像快要挂不住额上滴落的汗珠,微颤着将闭未闭。
海德里希感觉他狠咬自己的牙关已经松开,双唇似乎在掌心翕动。
便谨慎地松开一些,想确认尼禄在说什么。
“他们……”
尼禄的眸光很散,意识明显不在这个书房,而是陷在了另外一个时空里。
他用一种迟滞的、沙哑的声线,喃喃着朝什么人诉说:“……他们……死了。”
海德里希皱眉,眼神露出疑惑。
却见面前的白狼骑猛地一愣,像被记忆中的闪电劈中。
“小殿下。”骑士朝尼禄俯下身去,双手轻轻捧住尼禄的脸,声线里微微打着抖,“没事了,我来救您。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
他就这样温声低语了三四遍,系统捋脑波的大工程,也刚好在这时结束。
它擦擦并不存在的赛博汗水,核心代码都有点戚戚然。
……怎么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呢??
这种工作强度,通常得给宿主匹配更高级的系统才对。
主系统既然能把它这条咸鱼匹配给宿老师,也就是说,按照主系统原本的计算结果,当宿老师在使用原主身体做任务时,疯症发作的阈值,肯定能在它可以处理的范围内才对。
话说宿老师也真是的,就算是为了拿100人设重合度,也不用非得搞这么卷吧!哪怕少几天工作通宵,少几次上机战斗,都不至于弄成这个地步啊!
腹诽归腹诽,系统还是小心翼翼地:【宿老师?还行不?】
尼禄缓慢转动眼珠,意识一点点回到温暖明亮的书房。
他微微眯起眼,露出某种从暗处转亮、无法适应的神情。
“小殿下……”是白狼骑熟悉的声音。絮絮叨叨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尼禄便翕动双唇,沙哑地回应道:“大笨狼,我听到了……”
话音落下,他腰上箍着的手臂,突然紧了一下。
勒得他腰肢发疼,也打断了他想说出的话。
尼禄这时才觉察到,自己此时正坐在一个人大腿上。他勉力摇着头,想从对方的腿上坐起来,但发病后的身体虚软不堪,他只能再次跌坐回去。
嘴里是满满的血腥味。
“陛下。”
他回过头,黑发蓝眸的男人正在身后看他。
眼神在阴影中,莫名显得发暗。
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此时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细细的血丝沿腕部淌下来。
发病前的记忆丝丝缕缕回归。
很显然,尼禄亲自选择的帝王执剑人,完美地完成了一次掩护任务。
“做得很好,海德里希。”
他终于能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有带着病意的微抖。但那双红眸,已经逐渐冷静如初:“赫卡的军科局里,有最新研发的治疗仪。我会召军医来为你处理。”
“无需惊动军医,陛下。”男人开口说话时,口吻也像他一样公事公办,只是眼神显得更暗,“一点小伤,做些包扎处理即可。”
他松开尼禄的腰,从沙发上起身,并把银发皇帝让给了唤醒他的骑士。
“小殿下,您还好吗?”
白狼骑立刻伸手去接人,并让已经精疲力竭的小主人,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陛下。我们一起去做精神检测,好吗?无论是什么结果,一定会有办法……”
“……我说过,没有必要。”
“为什么呢?已经是第三次了,而且分明一次比一次严重。每次您都要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我们肯定可以找到办法解决的……”
海德里希走到书桌旁,去取医药箱。两人喁喁的说话声,也从背后传来。
脱下血淋淋的白手套,用碘酒清洗过手掌,他的掌心里,就显出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其中最边缘的印记最深,一个小小的、深深的坑。那应该是尼禄每次骄傲挑唇笑起,露出的尖尖虎牙留下的。
“你能给我解决的,就是尽快拟定狼骑代理继承制的草案,然后学习处理政务的方式。有一天当我……当我懒得去碰这些东西时,你必须要立刻顶上。”
“如果这是您的意愿,遵命,陛下。但是我始终认为,不能随意放弃寻求治疗的机会。或许就像破解阿西莫夫项圈一样,能在帝国搜寻到精神科的名医呢?”
“我饿了,笨狼。给我热牛奶。”
“陛下,在获得明确答案后,我会给您热牛奶的。”
骑士竟然还拗起来了。
尼禄像是很轻地叹了口气。
“你没必要在意这件事。”
尼禄的回答模棱两可。语句略微停顿时,即便海德里希背对着他们,也知道对方淡淡扫了自己一眼。
“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白狼骑急急地:“是什么样的安排,陛下?肯定有我能效力的地方。”
尼禄那张布满细汗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然后把洁白的手心张开。
“给我热牛奶。”
每当银发皇帝和他的白狼轻声说话,两人四周似乎会自动搭建起壁垒,外人再也难以介入。那是由旁人无法参与的过去,和深厚羁绊建立起的城墙。
海德里希独自立在书房另一侧。他垂着冰蓝的眼,一边听两人的喁喁低语,一边给自己受伤的手掌缠绕绷带。
尼禄从来都是对他更残忍些的。
他心知肚明。
哪怕有一天,他要被迫亲手把自己的太阳掐灭,把炽热燃烧的烈火蔷薇碾入尘泥。
他曾与这个人并肩经历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因为他今天的一切都由君主赐予,所以此后每一次回望,他都将重坠深渊。
但他仰望的太阳,不怜悯,也不在乎。
男人垂眸看着手掌下的绷带。
绷带细细的,长长的,坠在桌上,像一段洁白的绳索。那一晚书房觐见,他偶然窥见尼禄跟白狼骑在密室里的情景,尼禄当时压在臀下的一双足腕,也缚着一层厚厚绷带。
不。
不该是绷带或绳索。
而应该是漂亮的、奢靡的、昂贵的稀金锁链。
以他的地位和谋略,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天,让一个疯子皇帝从此在帝国消失——
他可以想出很多种办法。而且谨遵尼禄的心意,悄无声息、瞒天过海,甚至或许让狼骑都抓不到踪影。
但是,如果让他在帝国消失后,从此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那就只有,一种方法了。
男人蓝眸暗沉,将手掌上的绷带,缓慢地缠绕上掌背。
——然后重重一拉,打成难以解开的绳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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